39 .打碎
39.打碎
“稀客呀。”電話那頭的男聲語氣柔和,半開玩笑道,“得有一年多了吧。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程之珩站在走廊上,遠遠聽着一牆之隔的浴室裏傳來水聲,平靜地闡述,“那種感覺又出現了。”
聽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人坐起身,再開口時明顯正經不少:“發生了什麽?”
程之珩簡單地概括了一下。
程之珩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心理有點問題。
對他而言,一段穩固長久的關系幾乎是不存在的。友情的建立往往半途而廢,不是因為不對盤,是因為他要收拾行李去另一個地方再生活了。
長大之後,對于感情他的态度呈現出無所謂,在最應該對異性有好感的年紀,他偏偏對一切都感到漠然。不止家裏人懷疑過他的取向問題,連他自己都懷疑過,但最後的結果依然成謎。
沒有愛好,沒有心動,如死水一般無趣的人生。
直到顧思寧莽莽撞撞地出現。
他想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永遠。
戀愛時,他無時無刻不想知道顧思寧在做什麽,同時他又清楚的意識到不該這樣做。
回學校彙報的那幾天是他最難熬的時刻。他能克制住行為卻克制不住情緒,影響到身體的那種頹廢感,穿插在規律的作息裏,攪得他不得安寧。
思緒來回拉扯幾番之後,他聯系上心理醫生。對方給出的診斷是焦慮型依戀。
很多人都有,但程之珩的情況明顯更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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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比常人超過太多了。療程結束的時候雖然恢複了正常水平,但那時候她畢竟不在你身邊,我也無法判斷......”他頓了頓,“你跟她聊過這個問題嗎?”
“還沒有。”
“是還沒有還是沒有。”
程之珩沉默。
“我不是特意要求你做什麽,但現實就是,跟對方溝通才是最好的方法。”他放緩語氣,“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容易。”
“我想拿些藥。”
“可以,複診過後,我會根據你的狀态給藥。但是你心裏應該也清楚,那是治标不治本。”
“我知道。”程之珩靠着欄杆,“我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他也會害怕。
怕吓到她,怕再一次失去她。
他承受不住再一個毫無音訊的五年了。
程之珩洗了個澡冷靜下來後,決定采納曾醫生的建議。
聽見敲門聲,顧思寧從半夢半醒間回過神。
手機上的微信才回了一半,借着清醒的勁兒,她把話講完。
顧思寧:我也不是很清楚。
祝南樸:啊,也是,感覺是挺隐私的事情。估計只有他家裏人清楚了。
門外,程之珩穿一身輕薄的黑色睡衣,真絲的材質在燈光下顯得流光溢彩。
顧思寧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問:“怎麽了嗎?”
“我能進去嗎?”
“有話說?”
他點頭。
她閃身讓開,“那進來吧。”
程之珩站進來,房間一下子就變擁擠了,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
顧思寧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程之珩繼續道,“我們之間五年沒有說過話。你有什麽想知道的?”
正準備搖頭,手機微信又響了一下,顧思寧心一動,就着手機裏祝南樸挑起的話題,道:“我想知道,你十八歲生日,許了什麽願望。”
程之珩本能地抗拒,可觸到她亮閃閃的眼睛,忽而又哽住了。
顧思寧心慢慢沉下去:“沒事,你要是不想說的話就——”
“我沒過生日。”程之珩垂下眼睫,“很早開始我就不過生日了。”
顧思寧想到什麽:“那你還——”
“因為你想。”他道,“你說你從沒給男朋友過過生日。”
“那是因為那會兒我從沒有過男朋友。”顧思寧說,“你早說你有忌諱,我就不會非給你過了。”
“也不是忌諱。”程之珩頓了頓,下定某種決心,身體不自覺板起來,“你應該知道小時候我是跟我外公長大的。”
“我知道。你外公是廚師,在村裏做大廚,給人做流水席,你做飯的手藝就是跟他學的。”
“對。我媽結婚的時候剛上班,還沒想要小孩兒,我算是個意外,我出生以後,她忙自己的工作,只能把我送回老家。我外婆身體不怎麽好,後來在我舅舅阿姨家輪流住,也顧不上我。我記事起就已經跟着外公了。”
程之珩說得很慢很輕,“他對我非常非常好,不管我闖禍還是打架,既不會罵我,也沒動過我一根指頭。但我很不理解,為什麽過年的時候,永遠是我們在一起,外公就一直在鄉下,一個人過年,從不過來。後來我讀書認字明白一些道理了,質問過我媽,她就跟我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兒不要管。”
程之珩發起脾氣,反而是外公來哄他,說沒事,他自己一個人清淨慣了,是他的問題,跟他們沒關系。
賭氣之下,程之珩再也不回城裏過年了,就這樣一直到了外公也很老很老了,老得沒有精力照顧他。他才開始從村小轉出來,輾轉于各個親戚家。
“人老了之後,病就多了。我上初中那年,他病就已經很重了。我讀的是寄宿,還在西北,那會兒手機也還沒有那麽普及,我每周只能去公共電話亭排隊給家裏打電話,排隊的人多,一個人限時三分鐘,他腦袋已經糊塗掉了,話前面說了後面就忘了,有時候一通電話講到最後,也認不出我是誰。”
他等啊等,終于等到了寒假,直接從學校去了醫院。
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看到的。
原本也算意氣風發的外公,癱在床上,他就像一灘爛肉,屎尿都混在一起,一個護工整日陪着,給他清理那些污穢。
他嘴裏念着孩子們的名字,盼啊盼,卻沒有一個人來過。
護工說,從沒有人來看過外公,他是第一個。
程之珩走上去,他費力睜開眼認了好久,才終于笑了,抓住他的手,問他學習好不好。
程之珩待了半個多小時,程娟就來接他了。她連醫院的門都沒進去,在電話裏讓他下樓去大門口。
“我不懂為什麽她要對外公這麽冷漠。”
“你問她了嗎?”
“我問了。”程之珩嘴角苦澀,“應該說,我很生氣地質問。”
而得到的答案幾乎把他的世界觀打碎了。
程娟将車停在路邊,毫不忌諱地脫掉外套,撩起袖子,給他看身上的疤。
“火鉗、煙頭、皮帶、荊棘條。”她指着每一道傷痕,講出他們的來歷。
“他嫖娼、打架、賭博,把我媽打個半死,把我們打得身上沒一塊好肉,罵我們是野種、是雜種,我們長大了,開始掙錢了,又換了個嘴臉,說我們是他的小孩。
我媽因為他落了一身的病,我十五歲被他一百二十塊錢賣給隔壁村四十多歲老光棍當老婆,是我弟弟拿了刀給我救回來的。他毀掉了我媽的人生,也差點毀掉了我的、我們的。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她平靜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反問他: “現在,你告訴我,程之珩,我為什麽要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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