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下午,顧小燈一個人扒着窗臺望天發呆,顧瑾玉迫于交際又出去了,留下一堆仆婢照看他,他便搬着椅子坐到窗口,背對一屋子無聲的注視,等着海東青捎信息回來。

但凡有振翅聲掠過,他就探頭去望一眼。

秋來衆芳歇,午後的陽光不盛,無法照暖人。顧小燈攏着手想了一下午,盡力想些燦爛的,想到養父張康夜臨終前只說他處境危險,沒說到張等晴,便祈禱養父不是在哄他。

仔細想想,被江湖壞人盯着的不是張等晴,他本來不用和他一起留在顧家束縛的。

如果不是為了他,更不用受氣受委屈還受罪。

顧小燈發着呆想了許多,一晃神就見夕陽西垂,海東青還沒有回來,陌生的年長管事來了。

“表公子,王爺請您走一趟。”

顧小燈心頭突突,起身要跟着去,其他仆婢又攔住了他,不由分說地把他一番捯饬。不過再怎麽捯饬,他那雙紅腫的眼也遮掩不住。

跟着那年長管事出去後,他試探着在路上詢問一些事端,周遭無人回答他,有的只是客套的恭敬的敷衍。

顧小燈越發不安,走在路上無瑕顧及西昌園的繁華,手心盜汗地惶惶了一路。

管事帶他走進一座院落,此時夕陽盡散,穿過威嚴無聲的府軍、噤若寒蟬的仆婢,顧小燈被帶進院裏的正堂,燈火通明,顧琰坐在上座。

鎮北王即便不言不動,氣場也強勢逼人,顧小燈的脊背仿佛沾上一場秋霜,很快手腳發冷。

踏進正堂,大門依舊洞開不掩,門裏燈火通明,門外夜色朦胧。

顧小燈臉色蒼白地向前走,在滿堂死寂裏幹杵了一會,才猛然想起學過的規矩,跪叩請安。

顧琰的氣場太強,強得蓋住了正堂裏其他人的存在感,顧小燈起身時才發現兩邊座位有人,除了顧平瀚不在,二姐、顧瑾玉、小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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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目不斜視,坐姿端正,從長到幼都美麗非凡,活像一列雕塑。

顧小燈愈發惶然,低頭站在堂中間瑟縮,忽聽到顧琰又冷又沉的聲音壓下來:“知道為何召你來嗎?”

他打了個寒顫,想起顧瑾玉今天才提醒過的“恭順與怯懦”,別扭地彎腰行禮:“知、知道。”

顧琰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只是屈指敲了敲桌面,當即就有一個人來到顧小燈身邊撩衣跪下。

顧小燈看着手裏捧着戒尺,跪呈在他面前的祝彌,又呆又怕:“祝、祝管事,怎麽了?”

祝彌跪呈刑具,依舊是那副面不改色的穩重樣:“奴才看管下人不力,以至連累表公子聲譽,請表公子持此戒尺,鞭打奴才四十下,以儆效尤。”

顧小燈瞳孔一縮,下意識地搖頭:“不行!”

他擡頭看向上座的顧琰,冷不丁撞上顧琰森冷威嚴的眼神,渾身一瞬冒出雞皮疙瘩。

祝彌恭敬地跪在他腳下,穩若泰山地當衆對他教授起顧家的刑罰家法規矩,一字一句條理清晰,擲地有聲。正堂裏分明坐着不少人,他們卻能木偶一樣不言不動,偌大的廳堂裏只有祝彌的誦讀聲和顧小燈的喘息清晰可辨。

“請您盡力鞭打奴才四十下。”

顧小燈腦子裏一片空白,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毫無死角地籠罩住了他,他想說一句別太荒唐,但唇齒打顫,什麽話也不敢吐露出來,生怕招惹出更吊詭的場面。

祝彌把手裏的戒尺往上呈:“表公子若不想費力,那便将戒尺交由外面的府兵,鞭打奴才六十下。”

外面的府兵個個高大,個頭一個有顧小燈兩個半大,六十下打下來,只怕能把人打成重傷。

顧小燈額頭冒出冷汗,眼淚也湧了上來,求助地再次看向上座的顧琰:“王爺,請您饒恕……”

顧琰看向門外:“拖出去,鞭八十。”

門外兩個魁梧的府兵走進來,鐵塔一樣直奔他們,顧小燈受不住了,慌張跪了下來:“王爺!我打!求您開恩!求您開恩!”

“起來,打。”

顧小燈僵硬地慢慢起來,滿堂死寂,他不敢看坐在兩邊的人,而祝彌已經主動遞上了刑具。

過去在民間當賣貨郎的小兒子時,他壓根沒有和同齡人打架鬥毆過,養父和義兄撐在他面前,他只需要躲在後面好奇地看紅塵。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和祝彌相處了快一個月,他當祝彌是一個外冷內熱的嚴師,一個新認識的大哥,一個見識多廣的穩重大人。

現在他這個學生、小弟、小孩,卻要拿起刑具去打嚴師、大哥、大人。

“奴才有錯,請您力罰。”

兩個府兵還在幾步開外威懾,顧小燈只能抖着手去拿祝彌跪呈的戒尺。它重得超乎想象。

祝彌垂下手,跪着側身彎腰,把寬闊的後背供給他。

顧小燈眼睛疼得厲害,顫巍巍地舉起了戒尺。

“一……二……”

戒尺做得精致,握柄的末梢還綴有紅綢流蘇作裝飾,每一下打下去,戒尺回彈,手心跟着震顫,流蘇亂飛拍打手背,裏外難受。

他好像也把自己痛打了。

四十下鞭打在顫抖的報數聲裏結束,顧小燈眼前一片模糊,喃喃:“我打完了。”

這樣就算結束了吧。

但上座傳下來冰冷的聲音:“叫你力罰,你盡力了嗎?”

他張了張口,想說盡力,就聽到:“把祝彌拖下去,你們代他掌刑,杖打四十。”

顧小燈渾身驟冷,想嘶喊為什麽,一個府兵箭步到他身邊,捂住他嘴巴,将他押跪到了地面上。

額頭磕到了地面,他聽到對他的懲罰:“表公子馭下無方,禁閉一旬,拖下去。”

顧小燈拼命掙紮起來,真被當衆拖了出去,混亂間他看到祝彌被押到了院裏,改用軍棍杖打,那軍棍足有戒尺三倍粗。

他愈發死命掙紮起來,只想吶喊一聲,但府兵鐵掌一樣的手不費吹灰之力地捂住了他,他死命蹬腿,也只是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拖痕。

院裏兩邊的府兵、仆婢和來時一樣靜默,顧小燈眼淚洶湧,模糊間聽到振翅聲,往夜空一望,海東青花燼在冷月下盤旋。

他徒然望着,一直到看不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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