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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八月初三夜,張等晴被安排去了離顧小燈頗遠的偏房裏,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生怕顧瑾玉怎麽欺哄他弟。
他試探着和顧瑾玉院子裏的其他仆婢套近乎,發現這些人鐵桶一樣,只好悻悻作罷。牽腸挂肚地到陌生的偏房後,他想着明天早早起來去瞅小燈,繼而又想到明天是顧平瀚的生辰,那厮今晚一定很忙碌,這又是在西昌園,顧平瀚肯定不會再差遣人叫他過去講故事了。
想着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他搓搓手去關窗,窗扉将掩時,一只手伸來卡住,拽了他就要出去,吓得張等晴差點爆炸,以為是神通廣大的老爹仇家潛進了顧家。
結果來人卻是顧平瀚的暗衛,即便到了府兵森嚴的西昌園,那位世子爺還是要偷偷摸摸地讓他去講故事。
張等晴服了,偏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臭着個臉屈服,被暗衛背着迅速前去。
顧平瀚的院子離顧瑾玉不遠,一樣寬敞,也一樣樸素單調,蕭瑟秋月下,院落像巨型的沉香棺材。
張等晴被請進一間書房,顧平瀚正坐在主位上,閉着眼睛仰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單純在閉目養神。即便假寐,他也依舊是冷冰冰的,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标準答卷,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張等晴覺得他渾身上下每一根頭發絲都寫滿了疲憊。
門窗掩上,顧平瀚睜開眼睛,平靜地看向他,又是沉默寡言。
張等晴嗅到房間裏有淡淡的酒氣,八成是世子爺今天應酬喝多了,難怪從來挺直脊背的人這會一整個癱在椅子上。
顧平瀚總不說話,張等晴習慣了這副死人樣,拱了拱手先客套地祝賀:“祝世子明天生辰快樂,下個月秋考順利,一鳴驚人。”
“過來。”顧平瀚語速緩慢,“民間怎麽過生辰?”
張等晴服了他的好奇瘾,過去挑揀着說。
顧平瀚很認真地聽,又問:“你和小燈怎麽過生辰?”
張等晴心情好了點:“怎麽過的都有,每年都不重複。”
顧平瀚聽他講述,等到他講完,淡淡地回:“我的生辰變化寥寥,年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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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鎮北王的世子,就不跟我們比這個了吧。”張等晴心道富貴人的毛病也是不少,不欲掰扯太多,故作打個哈欠就轉身,“夜太深了,世子,你少熬夜吧,明天不會很忙嗎?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回見。”
胳膊驟然被攥住了,張等晴懵了一下,本能反手用武力想甩開,結果被攥得更緊,一轉頭,剛才還癱在椅子上的顧平瀚起了身,莫名其妙地擒住了他。
“你幹什麽?”
“……我不知道。”顧平瀚垂眼看自己攥着張等晴的手,自己也困惑,“我只是感覺,不太想讓你走。”
“你有病啊?”
顧平瀚搖頭,又點頭,不僅死死抓着他的手,還把他往他的方向拽。
“張等晴。”
“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們交換身份如何?”顧平瀚似醒非醒地攥着他,“雲霁曾說想和我互換身份,他想我不想。可眼下,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我很想做一會等晴。顧平瀚的身份給你,你代勞一會,如何?”
張等晴一言難盡,他不是不懂這位世子爺隐晦的邏輯,他只是覺得麻煩。
死寂片刻,顧平瀚又開口:“互換一夜,我保顧小燈一月。”
張等晴:“!”
張等晴:“太摳了,怎麽着也得一年吧?”
“半月。”
“你丫還殺價?”
“一旬。”
“仙人板板!行行行!”
張等晴氣不打一處來,他從小見慣了讨價還價,今天被殺價得最生氣。
這就是一次簡簡單單的角色扮演,兩人互換了位置,張等晴坐到了主位上去,顧平瀚袖手站到了桌旁,假世子爺有架有勢,假小厮竟也有模有樣。
顧平瀚眉眼逐漸舒展,輕聲學粗話:“仙人板板。”
張等晴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顧平瀚在這裏輕易地品嘗向下的新趣,顧小燈在東林苑艱難地向上靠近,人與人的追求千奇百怪,真是淮南橘,淮北枳。
顧平瀚輕念得上瘾,宣洩也宣洩得壓抑,擡手拂過書桌上置放毛筆的筆擱,摘了筆,嘎吱一聲脆響,千金狼毫折為兩截。
張等晴看着他折了一整排好筆,想着敗家玩意,顧平瀚忽然伸手來,力度不大地拍打了他的臉。
平白無故挨了一巴掌,張等晴氣得要發飙,眼前人忽然彎腰下來。
“我知道張等晴想打顧平瀚出氣。”
“但顧平瀚只想抱一抱張等晴。”
張等晴一懵,被他彎腰抱緊了。
他還坐在主位上,而顧世子半跪着擁住他。
心跳聲雜亂無章,直到書房的門忽然從外推開,心跳聲便同頻了。
鎮北王顧琰走了進來。
祝彌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進門看了一眼,便撲通跪在顧琰腳下:“王爺恕罪,是小人看管不力,才讓外人伺機引誘世子,請王爺重罰小人!”
張等晴的腦海裏真出現了爆炸聲響,火冒三丈要張口,又被顧平瀚捂住了。
顧平瀚方才含着笑意的眼睛又變回一潭死水,冷靜又沉着,說了無聲的二字:“信我。”
*
顧小燈惶惶然地等了一個上午,晌午時,顧瑾玉回來了,他拔腿撲上去,魂魄飛了一半:“我哥呢?我哥呢?”
顧瑾玉把他摁回椅子上,安撫地握住他兩手,像握住了兩團暖和的雲朵:“小燈,你聽我說。”
他神色故作為難,把半真半假的謊言兜開,罩在顧小燈身上:“你還記得我昨晚和你說,有皇家貴客宿在我們府上麽?你義兄昨夜私自出去,不小心沖撞到閑逛的二皇子……”
顧小燈掙着手搖頭:“他不是冒失人,大晚上怎麽會亂跑!”
“你義兄是為了你啊。”顧瑾玉靠近他,輕飄飄的一句,而後感覺到了他的僵硬,“你急着融入顧家,你義兄看在眼裏,為你着急啊。難得來一趟西昌園,他大抵是想抓住機會多為你打聽諸事,才忍不住夜行。誰知道,就沖撞上了二皇子呢?”
顧小燈呆住了,眼淚止不住淌下:“是怎、怎麽個沖撞?我哥他被打了嗎?”
“是他打了二皇子,他會武功,不是嗎?”顧瑾玉附他耳邊,“二皇子高鳴乾生性跋扈,心胸狹窄,貪戀美色且不分男女,或許是他先冒犯了人,你義兄不明他身份,就上前給了他教訓。憑你們的江湖見聞,小揍個人不算大事,但在顧家這裏,君臣有別,尊卑不可逆,你義兄一時肆意了,惹出的禍患卻要整個顧家來彌補。”
顧小燈顫抖道:“那怎麽辦?”
“二皇子一要杖斃他,二要他淨身入宮。”
顧小燈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暈過去。
“不用擔心,你義兄沒有受傷,顧家給了二皇子第三個交代。”顧瑾玉扶住他,在他耳邊嘆息,“張等晴畢竟是伴你長大的,為顧念着你,張等晴的處置改成流放參軍。”
杖斃是顧琰提的,參軍是顧平瀚力求的。但顧瑾玉明白,不管有沒有昨夜的事,顧琰遲早會讓張等晴死,不是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輕易地殺掉,就是讓顧小燈親手上陣。
他既然一開始同意讓顧小燈留在顧家,就是把顧小燈當做有用之人,有用之人需要規訓調教,尤其是沾了一身外界下賤氣息的。要讓顧小燈聽話,先要讓他無人可依,張等晴必死不可,早晚罷了。
現在是便宜了張等晴,虧折了顧平瀚,愈發合顧瑾玉心意。
“參哪的軍?”
“傻瓜。”顧瑾玉真心實意地喚他,“自然是我們顧家的軍。只是他得罪了二皇子,我們需得把他送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顧小燈松了口氣,随即淚如雨下:“一個晚上而已,怎麽就這樣了……我哥一定得走嗎?那個二皇子真要這麽過分嗎?要是實在沒辦法,真得走,那我哥什麽時候出發?我要去看他……”
“就在方才。”
顧小燈止住了碎碎念,茫然地看向顧瑾玉。
“就在方才,張等晴已經被送走了。我派出花燼跟着他,你不用擔心,待他安定了,想來一定會寫信寄給你。”
顧小燈渾身寒顫,随即奮力起身,炮仗一樣想往外跑。
顧瑾玉單手就撈住了他的腰身,從後環住安慰他:“好了,好了,沒關系的,義兄走了,但是這裏還有你的親手足不是嗎?別難過,小燈,你還有我。”
顧小燈折騰了半晌,哭得沒了力氣,膝蓋一軟往下栽,被顧瑾玉撈起來,撈到腿上抱住哄。
顧小燈失魂落魄,靠着他喃喃:“能不能不要讓我和我哥分開啊?我适應不了,不然讓我也去參軍好嗎?”
顧瑾玉順順他脊背,心情很舒暢,語氣很傷感:“父王他們怎會讓你去,你可是他們失而複得的親生子。至于張等晴,參軍于他未必不是好事,你不願他離開,難道希望他一直做個小厮嗎?你義兄本就會武功,來日能建功立業也不可知。”
現在他哄起他來堪稱得心應手:“中元節那天,你不是還要我幫你怎麽學功課,怎麽盡快适應顧家嗎?待你學有所成,表現好了,到時求告父王讓張等晴悄悄回來,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顧小燈哭了許久才緩了過來,抱着他問:“我應該怎麽做?”
顧瑾玉撫着他薄薄的肩背,耳邊隐約響起了很久以前顧琰和安若儀規訓他的第一要義。
“‘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恭順和怯懦是唯一的美德’。”
所以,放棄天真,擁抱此間吧。
和我一起溺進池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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