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55章

顧小燈把四面牆上的畫經過一番肉眼篩選,抛開顧瑾玉的畫暫且不理,他把蘇明雅的畫一幅幅摘下來,仔細看完,認真撕掉。顧瑾玉便主動去弄了個火爐子,火都給他點好了。

“小燈要燒嗎?灰燼我來處理。”

“這些東西看起來有年頭了,我突然損毀,你不會不痛快?”

顧瑾玉搖頭,拿着火鉗在地上熱火爐,大型狗一樣蹲着:“你回來了,千畫萬畫就都不需要了。”

顧小燈咂摸兩下,先把手裏畫的碎片放進火爐裏,火星吞沒殘畫,映襯得他的眼眸越發明亮。

顧瑾玉一邊認真地撥弄着火鉗,一邊瞄他,對面的顧小燈因隔着火焰而顯得模糊,正因模糊,顧瑾玉才眼前一花,眼裏恍惚的幻覺疊加在顧小燈身上,它朝他展開了笑顏并說道:【森卿,晚上一起守歲吧】

顧瑾玉一瞬心潮翻湧,伸手想去觸碰顧小燈頰邊的梨渦,一聲“好”呼之欲出,就被顧小燈喊醒了。

“你燒糊塗啦!手不要了嗎你!”

顧小燈原本心情複雜地看着火爐裏悠悠飄出的灰燼,沒想到顧瑾玉就又沒頭沒腦地出幺蛾子,一只手竟伸進了火裏,火星瞬間燎到了袖口,滋啦滋啦地燒開了他手上纏着的繃帶。

他連忙本能地挪過去,抓住顧瑾玉小臂往上拔,檢查顧瑾玉的手,皺眉叨叨:“你真是有病!想吃豬蹄還是想啃雞爪了嗎?好好一只寫字開弓的手就這麽作踐啊?不是已經變成二十多的大人了嗎?我看你是光長個子短了腦子,樹幹似的軀殼就長一點核桃大小的腦仁!”

碎碎念一會,不慎吸了一口灰燼,顧小燈扭頭咳嗽起來,顧瑾玉這才徹底回神,迅速丢了另一手裏的火鉗,抽空在衣角狂擦兩下,随之一把抄起顧小燈,抱在臂彎裏站起來。

顧小燈:“……?”

他暈頭轉向:“我恐高!”

顧瑾玉便趕緊快速把他抱到窗邊去坐下,不知痛地用那只燎到的手撥開一點窗縫,窗開大了不好,怕風雪撲人面。他待自己是無痛無感,總把自己過分代入到顧小燈身上,怕冷了他,怕吓了他,輕重拿捏不來,不時便自責得一塌糊塗。

他在顧小燈咳嗽的縫隙裏期期艾艾:“對不起,我不會照顧人,我會學着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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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燈大怒:“你太讓我無語了,你照顧好自己再大放厥詞吧,傻缺飯桶!”

顧瑾玉謹小慎微地低頭杵着。

咳了一會,顧小燈揉着鼻子擡頭,顧瑾玉站在窗前看他,一點寒風穿過他嚴防死守的粗糙大手,輕輕飄進來游蕩。

顧小燈看着他垂下睫毛的眼睛,瞳仁漆黑得無邊,眼淚要掉不掉地挂着,弄得眼周通紅。

顧小燈呆了呆,顧瑾玉像是經不起他注視,不自在地別過腦袋,陰郁病态,又掩飾不住一點欣喜。

“顧森卿。”顧小燈心驚地喊他,“你一點也不覺得疼嗎?”

顧瑾玉有些茫然地回神,看泥巴一樣看自己的手,想了想,在誠實和說謊中小心斟酌:“我自己不疼,但我希望小燈覺得我疼。”

顧小燈小臉皺巴巴起來:“什麽東西!你真是腦子有坑。”

他自知道自己穿越了七年後,窩在病床裏自閉了三天,期間得知的七年變化多是從奉恩和顧仁俪等人口中得知的。他與顧瑾玉少見,見了面他生氣,顧瑾玉又寡言,直到今天除夕,葛東晨這麽來大鬧一場,反而激發了顧小燈些許的好奇心。

“喂,你把手伸來,難得相處,我問你一些事。”

顧瑾玉立即伸出去。

顧小燈看了看他裂開的虎口,當他是一個傷患樣本磨砺見聞:“另一只手也伸來。”

“好、好的。”

“拆東牆補西牆咯。”顧小燈拆他另一手的一些繃帶,裹到他新裂的掌上,“你這七年怎麽過的?”

“……”

“奉恩和奉歡告訴了我你在長洛的事,長姐拆解你在北境的經歷,說的都是旁觀,你呢,現在你自個告訴我,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顧瑾玉身體僵硬,腦子極力活絡起來應答:“中規中矩的,按部就班的,不好不壞的。最好的就是,我如今能籠罩住顧家,部下布滿四境,有權勢對人說不。最壞的就是,一想到你消失了,便總覺得……過去的努力一無是處,将來的所獲不值一提。”

他擔心自己說的太過,連忙找補:“現在不會了,現在一切都很好,再好不過了。”

顧小燈弄好了他的手,心裏記了幾筆醫術上的經驗:“他們說你受過不少傷,在北境時中過毒,以致于偶爾抽瘋,我算是看出來了,确實腦子偶爾不太好。”

顧瑾玉的雙手還懸在半空,等待被他再次眷顧,同時言之鑿鑿地為自己正名:“我很少影響他人,基本都是理智與穩定的,小燈別怕。“

“真能說得出口!葛東晨都被你打得腿腳骨裂了。”顧小燈懷疑地上下打量他,“腦子不好、性情大變是你們的事,不要把我牽扯進去,少拿我當你們開戰的幌子。”

顧小燈對自己在他們心裏的位置放得不高,認為顧瑾玉、葛東晨等人的吊詭性情絕非因他而起。七年如此之長,他們顯然是被複雜的權力紛争異化了,不是因為他的“死去”而悲恸到改變性格。

顧瑾玉沒有出聲,只是看着他。

這七年裏,他找尋過廣澤書院裏的其他學子,除了幾個宿敵爛人之外,他找了另外四十多人,仗着自己有權有勢,充着“未亡人”的身份追問他們對顧小燈的記憶,想以此補全在顧小燈的少年歲月裏的空缺。

在外人眼裏,顧小燈有最好的皮囊,最呆的靈魂,至少在四年讀書生涯裏是這樣的。有人因他容貌而念念不忘,于是被顧瑾玉揍了;有人因他的純良而在歲月中醒了良知,扼腕感傷,悔不當初,就像直到一朵近在咫尺的花凋零了才懊悔袖手旁觀,于是也被顧瑾玉教訓了。

顧小燈是如此弱小,孤身一人,以獵物的異類姿态沉浸在這渾濁的貴族堆裏,遭受着被掠奪、被欺壓,但他并不打算将這種痛苦的連鎖發洩、轉移到比他地位更低的人身上去,痛苦到他那裏便戛然而止了,沒有再往下傳遞,就像是一顆磐石,堵住了山洪。

他是這樣的弱小,弱小到只是在這個貴族堆裏盡力做自己就不得善終……可也因為做自己,他就是個紮眼的存在,堅固地滞留在被改變了的衆人的記憶裏。

當初所有人都知道他弱小,所以盡情作踐,當時所有人又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不管承受了多少傷害,依然是一顆熠熠生輝的太陽。

他們是如此的嫌棄他,因為他,衆人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自給自足就明媚奪目的人。

待他消失了,他們又是如此的敬着他,愛着他,愛他就像愛一個遙不可及的剔除尊卑的理想,這理想不脆弱,這理想如此堅固。

年少不知理想可貴,流離失所後,成為各方領袖的衆人,受制于沉重現世時,便不時哀悼失去了的美麗理想,鈍刀割自己,刀刀催人老。

可誰又希望自己老去?

顧瑾玉瞧不起葛東晨,更瞧不起蘇明雅,可他明白這些爛人的絕望。

顧小燈于他們的意義難以言喻。

此刻他看着顧小燈,理想與愛欲生生不息,才能感覺到血液又蓬勃沸騰,生機煥發,嘗盡甘甜。

他沒法把這種歷經七年的慘重體悟解釋清楚,顧小燈不需要被解釋這些旁人對他拔高的意義,他只需要繼續旁若無人地做自己。

于是顧瑾玉一臉“小燈說什麽就是什麽”的認可:“小燈說得一點也沒錯。那些無恥之徒都拿你做幌子,打着你的名義,為他們自己的面目全非找理由。”

看他态度誠懇又認真,顧小燈便也認真起來,掰起手指頭仔細地歷數,不時發唏噓:“你坐吧你,聽我捋一捋。這七年裏,二皇子高鳴乾意圖弑君叛國,潛逃在外;關家滿門族滅,但關雲霁被岳家收容;葛東晨父親遇襲而亡;蘇家宰相得怪病,痛苦而死。”

顧瑾玉不坐,又像條狗一樣蹲下來,認真到近乎虔誠地看着他。

“顧家之內,王爺因貪饷之罪永久流放邊關;王妃娘娘與二小姐先是被高鳴乾挾持為人質兩年,現在是被女帝隐秘地藏在皇宮裏;世子三哥仍在外州,不時渎職關照我哥……好人,妥妥的好人!小五平安正常;長姐秘密回家,堪為大幸;而你顧瑾玉,立汗馬功勞封定北王。”

他口齒清晰,捋得明白,歪頭看向眼前的顧瑾玉:“但你身有污點,世人皆知你和我互換了身份,你站得越高,越會有人攻讦你并非顧氏血脈、卻搶占顧氏權勢。我原本以為這是皇家為了鉗制你放出來的,可是長姐說,身份這事是你自己放出去的,為什麽?”

顧瑾玉背過他五本山卿見聞錄,思及那句創巨痛深的“森卿與我雲泥之別”,現在想起還是會心絞:“不為你正名……對你不公平。”

顧小燈捏捏耳垂,一臉匪夷所思:“你怎麽突然要為我鳴不平?這對當時的你明明不是有利的。我自十二歲進顧家,生身父母便決心掩蓋這事,我們的身份是定住的,連你當初也是這麽對我說的。”

顧瑾玉臉上血色消失:“……”

他想穿越回去毒啞自己。

顧小燈像小狐貍犬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比劃一只手掌,示意磨刀霍霍:“你愚弄了我整整五年,耍我這麽久,看我蒙在鼓裏還對你信任滿滿的樣子,你最初只怕是得意洋洋的,你這陰暗崽種。”

顧瑾玉急忙要争辯,顧小燈那磨刀霍霍的手便橫劈到他側頸去,一下下砍菜似的,哼道:“你總有理由。好,顧瑾玉,那你也給我個理由,你為什麽這樣病态地懷念我?你看起來實在是有病,我總覺得我的‘死’又被你利用了。在你心裏,‘死’了之後的我是什麽?”

顧瑾玉一動不動地任他以手劈砍,口幹舌燥,戰戰兢兢。

內心有個強烈的直覺在警告,還不到時候,不能突然朝他告白,他一定會被吓走的。

……一邊被吓跑,一邊氣得脫鞋回頭砸他、叽裏呱啦怒罵他的那種。

好在這“危急時分”,門外闖來了一個過了這麽多年依舊一驚一乍的楞頭青祝留。

“主子!主子!我把顧家的暗衛翻查了一通,沒找到洩露消息的叛徒啊?這是個怎麽回事?我實在是想不通!”

祝留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地用輕功閃進來,輕飄飄地掠過火爐,一片灰燼都沒有沾身和踩踏到,等他看到挂彩狼狽的顧瑾玉正像條狗似的蹲着,臉上的肌肉登時生動豐富地抽動着。

顧小燈把問題擱下,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來人。

他與祝留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印象最深的還是多年前顧瑾玉落水,緊随而來的祝留猴急毛躁,那時他覺得這對祝氏兄弟反差大得很,為兄的祝彌是冷鐵疙瘩,為弟的則是燒火棍子。

七年過去,祝彌由冷變熱,祝留倒是沒多大變化,還是從眼神便能看出來一股較為清澈的簡單。

看見顧小燈,祝留也是眼角抽動,就差把震驚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了:“山卿公子,您好您好,多年不見,我主子甚是想念,您可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主子就要跳河去和屈原搶粽子吃了。”

顧小燈:“咿!怎麽說得這麽怪!肉麻到惡心!想吃粽子就自己包啊!”

顧瑾玉:“……”

他拼命朝祝留使眼色,一瞬冷臉:“說正事。”

顧小燈捏着自己皺巴巴的鼻子,龇着一口齊整的好牙:“我需要避讓一下嗎?”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本就是該讓你知道的。”顧瑾玉繼續蹲着,兩只手抓住了顧小燈坐着的椅子腿。

祝留見狀,臉部肌肉的抽動越發滑稽,摳摳腳趾才回話:“那我說得詳細些。就是,山卿公子您乍然回來的事,本來是嚴令禁止外洩,好好封鎖在顧家之內的,但那姓葛的混血狗雜種不知怎的,竟然知道了這一消息。是以我方才緊急徹查了顧家的所有暗衛,這些人都是我或者主子一手訓練出來的,都是極~~為可靠的自家人,我也沒搞懂,他們怎麽會将您的消息洩露出去的。”

顧小燈揉揉後頸:“也是,我掉進水裏掉了七年的事,要是往外傳,世人會不會把我當做妖孽呢?”

“不會。”顧瑾玉攥着椅子腿斬釘截鐵,“你放心。”

顧小燈感覺到他身上的氣場驟然變化,骨碌碌的眼睛又在打量他。

顧瑾玉側首看祝留:“把這批暗衛全部撤下來,讓他們調頭去查葛東晨的娘,你再派另外的人盯住這批暗衛。近來南境異族不太老實,葛東晨來年十有八九要被調遣到南境去,他近來接觸南境殘族的動作大了些,他生母的那支族人會用蠱,中原對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不夠了解,你修書到你師門霜刃閣去,那裏或許有足夠的記載。”

祝留頓時安定了:“知道了!”

顧瑾玉又問:“你們把葛東晨趕走了沒有?大好的除夕日子,不要留這雜種在這裏敗興。”

祝留鼻孔噴氣,忿忿然道:“他不走!醫師看了他的傷勢,就那條腿嚴重些,他就扯皮,借口說自己的一條腿被主子你打骨裂了,拒絕趕客,死皮賴臉地要留在顧家一同過除夕,還把上門來找他的部下打發了。”

顧小燈在一旁聽着,眉頭聳了聳。

葛東晨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混了這麽些年,把自己混成了一方大佬,還是無家可歸,還是喜歡待在其他人家裏打秋風。

顧瑾玉聽到祝留彙報這些話,一只手松開了椅子腿,拳頭嘎吱嘎吱響,磨着後槽牙恨恨道:“我去把他宰了。”

顧小燈倒是淡定,興許是把滿屋子的蘇明雅的畫都撕掉、燒掉之後,加之和顧瑾玉捋了七年大變,他心裏舒坦了不少,連帶着氣色紅潤、眼睛明亮起來。

他悄摸摸地惹顧瑾玉的不痛快:“哦,看他走路的時候就瞧出來了,确實是骨裂,确實是顧瑾玉不對。”

他說兩句便讓顧瑾玉的氣焰消失,轉而委屈地擡頭看他:“小燈,那是他擅闖顧家該有的懲戒,他還冒犯了你,一條腿算什麽,打死他都不為過。”

“怎麽又動不動就提打打打的?你怎麽又陰暗又兇險的。再者跟死變态瘋子有什麽好計較的?他就是塊狗皮膏藥,越粘越甩不掉。”

顧小燈環着手毫不客氣地說着,葛東晨在他這的外號一瞬間從昔年的牛皮糖掉落到了狗皮膏藥,嫌棄可見一斑。

他起身去門外招小配,呼哧呼哧地把大狗抱起來:“總而言之,你們随意,我帶小配回學舍去,你這個偷窺狂,也不要到我跟前來讨嫌,這個年我自己過,和小配過,或者跟長姐過。”

“那不成。”顧瑾玉連忙亦步亦趨地跟到顧小燈身後去,“小燈,你不是答應了我麽?今年你我一起守歲的,我……”

顧小燈莫名其妙,當即打斷他:“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了?”

顧瑾玉還想辯解,緊接着意識到了什麽,一瞬臉色蒼白。

他明白了。

顧小燈明明回來了,但他的幻覺沒有好。

他竟然還會在不經意間,把自己幻覺中的幻象,和活生生的顧小燈混淆。

現實裏的顧小燈當然一點也不想和他守歲,更不會喜歡他,是他自己心中的妄念在作祟。

他明明心知肚明,卻還會在不經意間自欺欺人。

顧小燈瞅了瞅他,捏起懷裏小配的一只爪子:“小配,你快勸你爹去找個好醫師,不然哪天他犯起病來,沒準連你的飯都搶着吃。”

小配花容失色:“汪!”

顧小燈搖搖頭,抱好狗轉身走了:“偷窺狂禁止進入學舍哦。”

顧瑾玉只得跟到門口處,扒着門不敢再跟上去,只望眼欲穿地看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手指簡直要把門摳爛。

祝留十年如一日地關心這位主子的身心健康,閃到門邊出馊主意:“主子,一看你就是慫,要不我替你把話挑明了?”

“你再敢多嘴,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給小配當豬頭肉啃。”顧瑾玉面無表情,“你懂個什麽。”

祝留拍拍胸脯:“是是是,我這個桃花頂頂厲害的還不如你這個光棍懂,你繼續琢磨吧,我知道的,當個光棍也很好的。”

顧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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