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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申時時分,顧瑾玉和葛東晨兩人被趕來的暗衛拉扯開,分別攙着準備去處理傷勢,兩個人互毆得模樣狼狽,雖然不至于到破相的程度,但兩張臉都是青青紫紫,手腳傷得厲害,葛東晨走路右腳不适,只能拖着步伐。
一行人準備就近去東林苑的院子,顧瑾玉說什麽也不樂意讓葛東晨進廣澤書院裏的學舍,也不允許侍衛攙他走,葛東晨便拖了一路的血腳印,臉上卻不見痛意。
他傷得越狼狽,顧小燈便會忍不住欲言又止地多看他幾眼。
顧小燈只是實心眼,擔心這兩瘋子受的傷裏有自己補上的一腳,便本着暫時債務人的心捏着鼻子跟過去。
他的風寒剛好轉了一些,才忍不住走出學舍到處逛逛,顧瑾玉便單獨帶他到跑馬場去,把他以前那匹坐騎牽出來,說:“你看,你的矮腳馬,它還和以前一樣,雖然七年過去了,世事紛纭,但總有一些東西不變,比如你的小動物們。”
顧小燈感覺得到顧瑾玉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大約是搜羅了最小變化的事物,想盡力消減他的不安。
但這幾乎都是無濟于事。錯過一個時代的七年,他自己要花不短的時間去接受其他人與自己的七年鴻溝。
顧小燈給自己打氣,懷裏抱着久別重逢的海東青花燼,花燼熱乎乎地貼着他的肋骨,減少了方才被葛東晨勒出來的不适。他另一只手裏還牽着搖尾巴的小配,小小的個子,倒是被“左牽黃右擎蒼”的模樣襯出了些氣場。
他邊走邊捋腦子裏的一團亂麻,想着這些天裏身邊人告知的世事變化,他關系匪淺的也就那些人,不問都不行。
顧家內部的分裂足夠讓他久久不能釋懷,那些與他異姓的故人就算了,既是家破人亡,也是高官厚祿,沒什麽好說的。除了一撮人把日子往好了過,其他的或多或少在往少好多壞裏過。
他還在今日,這些人已經走到了他設想中的将來,這将來太叫他唏噓了。
他走在前頭,不時回頭看兩眼,身後葛東晨看起來冷靜了一點,顧瑾玉也不兇悍了,只是木着張臉,眼角不時迸眼淚。
顧小燈決意想不到顧瑾玉存着“比較”的心,堂堂一個大将軍和王爺,因為忌憚“情敵”長了雙含淚便顯出碧色的眼,便憂心忡忡地擔心“被比下去”。
但顧小燈看着他們,心裏更多的是咕嚕嚕冒泡的生氣,他還沒有做好再見葛東晨的準備。
葛東晨給他的當頭一棒過于震耳欲聾,他不能想冬狩夜裏的事,葛東晨和關雲霁是怎麽聯手擺弄他的,一想便想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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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一些隐秘的不對勁和不适,他才逐漸回過味來。
此時見跑來制止的顧家暗衛多了,人多、鷹狗在手則壯膽,于是顧小燈邊走邊數落:“你們是不是有病啊?大好的除夕,就這麽讓你們敗興。”
身後包圍圈裏的兩個混賬東西都吸了吸鼻子,顧瑾玉先搶答:“小燈,對不起。”
葛東晨聲帶作痛,落後了一秒:“抱歉……”
“那個姓葛的,你沒有自己的家嗎?平白無故闖進顧家裏,你就這麽喜歡不請自來。”顧小燈冷了聲音,暗自哼了數聲。
葛東晨仍在癡癡的魔怔狀态中,碧色眼睛發直地看着顧小燈的背影,或許因為生母來自于本就神秘奇特的南境,給他灌輸過足夠多的奇人異事,這七年裏他沒有一日相信過顧小燈溺斃。
等到今天,他不必疑心眼前人是幻覺,他沒有瘋到分不清虛實的地步。
顧小燈掂了掂懷裏眯着眼睛的花燼:“以前,哦,就是七八年前,你就沒有自己的家,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不是沒名沒分的什麽少爺公子,是個鼎鼎有名的正經武官将軍了吧,都走到了這一步,就少來別人家裏打秋風了,不歡迎你。”
葛東晨偏移重點,只心酸地想,真好,顧小燈對他還是有一份恻隐之心。
顧瑾玉則是聽得通體舒暢,心想他比葛東晨強到不知哪裏去,他是小燈口中的“別人家裏”的一員。
他是與顧小燈同在一片屋檐下的家族成員,誰也代替不來的,越不到前頭去的。
于是他立即順杆上爬,以自家人身份告狀:“小燈說得對。他不止今天除夕敗興,過去七年裏他也常在慶節要典裏跑來當賊,蚊子蝗蟲一樣,趕不走打不死,非常令人作嘔。”
葛東晨迅速想好了禍水東引:“顧瑾玉,誰也別擠兌誰,我所做不及你萬分之一,小燈別聽他一面之詞,我是看不下去他造你和他的謠,我特地潛來,是想毀掉他私立你的牌……”
“位”字尚未出口,顧瑾玉就撥開身邊的暗衛,冷不丁地狠揍了葛東晨一拳,暴力閉了他的嘴。
顧小燈在前頭聽到叫人骨頭作痛的聲音,回頭一看,橫眉豎眼:“歪!有完沒完?你們為什麽都想打死對方?要不別這麽吵架鬥毆了,一點都沒效果只會讓人厭煩,還是去訂做兩架棺材板,你倆一人一具,都當對方是入土封棺死透透好了!”
顧瑾玉和葛東晨便都噤聲,大氣不敢喘地拖着不穩當的步子,或擦血或捂住傷口,老老實實地跟着他。
一衆擔心城門失火被殃及的池魚暗衛們也放下心來,今年可算是能過個安生年。
畢竟去年這個時候顧瑾玉差點“殉情”了。
*
等到了地方,顧家的醫師們滿臉淡定地打開醫箱、調試藥膏,像是對這等局面早已習以為常,顧小燈在一旁看了一會,心情越發複雜。
正是年節時分,顧仁俪和祝彌回了顧家來,連帶着祝彌的弟弟祝留,那位少時就被三皇女高鳴興一眼相中的一等暗衛也回來了。方才跑馬場的狀況已經傳開,除了顧仁俪不便出面,其他人都跑了過來。
顧小燈無視葛東晨和顧瑾玉緊盯不放的灼熱眼神,扭頭走出門去,不一會祝彌便跟到了他身後。
“公子。”
“嘿,鐵門神。”
顧小燈抱着花燼,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喊他:“好久不見啊,祝大哥。”
祝彌笑了笑。
顧小燈眉毛抖了抖,大驚:“你真的是祝彌?真的假的?你會笑了!鐵門神之所以是鐵門神,就是因為他是個不會笑的冷鐵疙瘩,你說你是祝彌?我可不敢認!”
祝彌的笑意不散:“那公子以後給我改個其他的外號?”
顧小燈抱着花燼圍着他走了幾圈,小配也搖着尾巴跟着,這飛禽和走獸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安全感。
祝彌見他滿臉震驚,便咳了咳,把自己調整回以前的面癱樣:“我沒有吓到公子吧?”
顧小燈站定,呆了呆,一臉認真地反問回去:“你們都在擔心我被吓到,可是我突然消失了七年,驟然又回來了,難道就不會吓到你們嗎?”
祝彌沒有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微怔後嘆了嘆:“這話真是公子的風格。正因公子的風格向來如此,所以衆人不怕。”
顧小燈明白他的意思:“在其他人眼裏我是個沒有殺傷力的‘好孩子’嘛。”
他想了想,轉頭看了一眼門內,問祝彌:“所以當你們覺得我真的死掉了之後,這些年裏,你們感到難過了?”
祝彌點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便是我,當初也感到心酸難抑。”
“可我以前在世時,為什麽沒怎麽感覺到你們的這種關心跟在意呢?”
顧小燈知道屋裏的人能偷聽得到他在門口的講話,他在問祝彌,未嘗不是也問顧瑾玉和葛東晨。
“以前你們待我,就像待一個東西或玩意,一個閑置在角落的泥胎,以為我死之後,忽然就難過了,以及看到我回來了之後,竟是這麽個奇怪的劇烈反應,實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怎麽害怕滄海桑田,但是對其他人對我的奇怪态度,我只覺得實在是割裂,割裂到荒謬至極。”
祝彌沉默下來,心想,旁人怎麽樣不曉得,等你得知顧瑾玉那些因你作的死和發的瘋,只怕你會覺得更荒誕。
顧小燈純屬有感而發,想到什麽便說什麽,說完就拉倒,搖着頭唏噓不已:“算了,怎麽着就怎麽着吧。以前除夕想跟大家一起吃個年夜飯,後來我是覺得沒什麽必要了,如今顧家的人更是湊不整……原來七年的光陰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我要是正正常常的,現在二十四歲會是什麽模樣呢?”
祝彌答不上來,但他覺得這些年裏承蒙顧瑾玉關照,有必要幫忙推那麽幾把,于是他小聲悄悄地跟顧小燈示意:“公子若是不介意,我帶公子去一個地方看看。”
顧小燈:“?”
他跟着祝彌神神秘秘地走出去,他原以為是去什麽秘密地方,結果不過是去了他最開始在東林苑住的小院子。
祝彌解釋道:“這些年裏,瑾玉沒有搬到西昌園去,一直以來就在這兒和學舍來回住。”
顧小燈哦了兩聲,又笑着切了一聲,開玩笑道:“為什麽呀?總不會是因為懷念我吧。”
等到祝彌帶他走進那間熟悉的卧房,他一腳進去,下巴險些驚掉,懷裏的花燼都兜不住了,惹得氣鼓鼓的海東青撲騰着跳到他肩膀上去站好。
顧小燈看到整個房間裏都挂滿了畫,正面側面背影比比皆是,全部都是有關他的畫像。
顧小燈雖然知道自己長得還不賴,但突然看到這麽多有關自己的美麗畫像,還是被沖擊到震驚,下意識地摸摸下巴,半自矜半自得:“我長得有這麽好嗎?”
祝彌在一邊笑,跟着顧仁俪在一塊,顧仁俪因在北戎待了九年而習慣了說話直來直往,如今熏陶了他七年,也帶得他直爽了不少:“是,公子就是生得好看非凡。”
顧小燈的笑意卻很快消失,有些遲疑地走進去:“你帶我來,就是想讓我看看,顧瑾玉收藏了這麽多我的畫嗎?”
祝彌點頭:“我是直到去年方得知,他在這裏畫了這麽多有關公子你的畫像。想來七年自以為的生離死別,的确讓他刻骨銘心吧。”
顧小燈睜着圓滾的眼睛,緩緩掃過四面牆,輕而易舉地便能分辨出哪些是出自顧瑾玉之手,哪些是……某人。
過往四年裏,他數不清有多少次依偎在那個人身旁,看他落筆,替他研磨顏料,再任由他将柔軟的筆觸勾勒在自己的手背上,畫開一朵又一朵落花。
正看得出神,一陣破風箱似的喘息聲傳來,以及一聲無地自容的呼喚。
顧小燈回頭,和肩上的花燼一起面無表情。
緊急發現不對,藥上到一半就跑過來的顧瑾玉不敢吱聲。
祝彌還帶着一種耐人尋味的“好好加油”表情,無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滑不溜秋地遁走了。
顧瑾玉:“……”
顧小燈走到一幅畫了他十五歲模樣的畫卷面前,看了幾眼上面坐秋千看書的自己,回頭問臉色蒼白的顧瑾玉:“你怎麽做到的?我看得出來,這些不是你畫的。”
顧瑾玉小聲:“也有我畫的。”
顧小燈還就認真地擡頭去找,很快走到了南牆面前,駐足在一幅面前。
畫的是他的背影,他長發垂腰地蹲在狗窩前,那時小配剛到他手上,幾個月大的小狗崽扒在狗窩前亮晶晶地朝他吐舌頭,一旁窗臺上還站着花燼,鷹眼炯炯有神,放哨似的看他。
一人一鷹一狗,這場景在顧小燈的記憶裏過去一年不到,他記得很清楚。
“這是天銘十七年的正月時節,是蘇公子生辰的前一天晚上。”
他報出時間,而後為自己下意識脫口而出的稱呼而感到生氣,擡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随後頂着半紅的小臉回頭瞪顧瑾玉。
“原來那天晚上你沒在隔壁好好睡覺,你大半夜在隔壁門裏偷看我?”
顧瑾玉安靜如雞。
顧小燈感到不解,他搓搓小臂上的雞皮疙瘩:“顧森卿,你為什麽總在暗地裏看我,有什麽不能放在臺面上的?剛醒來時,我也經常覺得有被人暗中盯着的不适感,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好嘛,原來是你?”
顧瑾玉喉結微動:“對、對不起。”
“總是道歉只會拉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分量,你在我這兒的信譽值還是會往下滑。”
顧小燈說着生氣地指揮肩上的花燼、腳下的小配:“去打他!”
花燼和小配應聲而起,興高采烈地撲到顧瑾玉那兒鬧。
顧小燈便嚴肅地背着手去掃其他牆的畫,不一會兒顧瑾玉頂着個亂蓬蓬的腦袋湊過來,小聲地邀請他來打他:“小燈要是不高興,直接上手打我就好了,至少能讓你出氣。”
“滾蛋。”顧小燈頭也不回地看着牆上的畫,聲音低了些,“所以,你回答我,蘇明雅的畫怎麽在你這兒,而且還有這麽多。”
顧瑾玉潤色與美化了一下:“我曾到蘇家去,不經意發現他挂了這些畫,就順手帶回來了。”
顧小燈沒吭聲,安靜地站在原地揉後頸。他一沉默,顧瑾玉心裏便沒着落,害怕他顧念過去,與蘇明雅四年的情分能抵住一朝的背叛。
但他心焦如焚地等了半晌,等到的是顧小燈扯下牆上一幅畫,一邊撕一邊自言自語。
他的赤忱被爛種攆在腳下随意踐踏,不委屈和不憤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又騙人,又抛棄人,結果卻又這樣惺惺作态地懷念人。”
“更讓我瞧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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