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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新春第二日,顧小燈早早就起了,身體一好便恢複成了從前讀書的早起時辰,起來時下意識整裝待發去學堂,來到書桌前看到趴在桌底下的小配才停住。
他捏捏仍未習慣的空蕩耳垂,踮腳去打開東窗,深呼吸一口天蒙蒙亮的初春冷氣,在凍得打寒噤時,心裏一片清寧。他想,今天竟是洪熹八年的正月初二,頗有些不真實。
顧小燈彎腰在書桌的抽屜裏掏出了以前的小本本,落水前的最後一本見聞錄還沒寫盡,他準備續在後面敘上,記錄到離開長洛為止,等到離去那日就把所有見聞錄都燒去,沒有那麽多前塵值得記住。
顧小燈邊想邊摸出了本子,不甚唏噓地摩挲着泛黃變皺了的見聞錄,疑惑于它變得這麽古舊,想來七年的時間确實不短,萬事都能作假,唯有時間不能吧。
他在天銘十七年之後的空薄上寫下第一句:【噫籲嚱!大江東去兩千日,百浪淘沙三千塵,怪哉人世間,幸哉我未死】
顧小燈一口氣不帶喘地寫了三頁,直到腳邊的小配蹭衣角,破曉鳥鳴聲和門外問候聲一同把人拉出思緒,他這才停下滔滔不絕的傾訴欲,放了筆提了條理,內化一番,從容幾分去開門。
奉恩和奉歡都在早膳前關切起他最近的打算,大抵都以為他會趁着年節時分多多出去游玩,豈料他應道:“我讀書去,哪也不玩誰也不見。”
“……”
顧小燈說幹就幹,吃完早飯就趴到書桌前,找出從前的醫書孤籍,自己裁紙穿成新薄,邊溫書邊鬼畫符似地記東西。醫術他自學得尚可,雖然不夠精深,但對自己一身藥血的探索較為精細,怎麽取血制藥的法子都在他腦子裏自己記着。
今早在見聞錄裏捋思緒,他對科考入仕已經沒了興趣,聖賢書讀來正心就夠了,來日走到外頭去總得有些防身的伎倆,不好拖義兄後腿。只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思來想去,不如試試醫毒不分家裏的毒,過去他能鼓搗出一堆瓶瓶罐罐的藥,反其道弄出點毒應當不難。
筆走龍蛇地勾畫了一上午,晌午一頓大吃特吃後,顧小燈便直接向奉恩他們問些顧家的藥材,只道拿來做些試驗,衆人對他自是無有不從,只是悄摸摸地問了問:“公子一點也不想出去麽?呆在這裏不冷清麽?”
“冷清?我好像一直都這麽過來的吧。”顧小燈摸了把小配,随心随意地說着,“以前除了固定的那幾個人,幾個地方,我大多時候都是見不到人和不挪窩的。昨天在西區閑逛了一遭,也就那樣,我沒甚興趣。”
“那還有東區,東區比西區大了一半,百業俱興,萬人熱鬧,公子都不想去看看嗎?”
“聽你們說得我都心動了。”顧小燈笑了,屈指彈一把小配嬉皮笑臉的腦殼,“那過幾天我再出去看看好了,再過幾天的話,顧瑾玉他們應該也會忙起來吧?上朝的上朝,經世的經世,應該就不會巧合地出現在我跟前了。”
奉恩和奉歡幹笑,心想“巧合”只怕仍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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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燈伸個懶腰,眉眼和睫毛都彎彎的:“不過你們怎麽是想的?以前師長似的管着我,現在反過來了,從前聽命王妃,現在是聽了顧瑾玉的什麽命令嗎?現在四下無外人,不妨大方告訴我,顧瑾玉都吩咐你們做什麽了?”
奉恩兩人頓住,忽又聽到顧小燈問起:“對了,有個事我忽然想了起來,當初蘇小鳶易容進來換我出去,你們從旁協助着,當時是你們自己想助我,還是送我出去原本就是顧家的命令啊?”
奉恩緘默,倒是奉歡忍不住湊到了顧小燈跟前半跪下:“公子,對不起……我當初愚蠢,以為顧家待你不如那位蘇公子好,以為你出了這個坑能有其他造化,還以為,若是把你送出去成了蘇公子的‘外室’也不失為好去處……可笑我自賤,竟把公子也看低了。”
自賤二字勾出了顧小燈心裏的波瀾,他眼睛圓滾了些,暗想難怪自醒來之後,再看奉歡時,覺得他那如蛆附骨的柔順風情不見了。
他們陪伴在他身邊五年,風情難祛,也以風情熏染調教他。如今他越過七年,醒來後感覺着他們走出了色侍自賤的藩籬,這未嘗不是他們、乃至他的解脫。
奉歡握了他的手,絮絮地說起這經年的懊悔和自責,奉恩也悄悄過來了,小心地問他當初落水冷不冷,身上疼不疼,如今還怕不怕變樣的人世,以及——
“公子怪我們嗎?”
顧小燈始終沒回答這句怪與不怪,一連數日專心閉門鼓搗自己的事,不再覺得窒悶,充實自在了不少。
至于裏裏外外其他人,從上到下如何因他一個眼神一句話而輾轉反側,他倒是故意不管了,于是眼見周遭人一個個日漸憔悴,眼周青黑。
顧瑾玉天天差花燼捎信來,顧守毅天天到窗外送些宮中或蘇家的珍奇來,顧仁俪和祝彌聽聞他研究藥理便翻找內庫天天送藥材來,便是先前狗皮膏藥一樣的葛東晨,也唯恐惹他不平而離開了顧家。
愧疚感能不能殺人不知道,磨人倒是有的。
他磨人,別人倒也願意給他磨。
周遭人好似變成了馬,自己戴上嚼子,盼望着受他鞭笞與鞭撻。
*
新春之後不久就是上元節,顧小燈惦記着東區的熱鬧,特意趕在朝臣休沐的前三天,也即是正月十二這日出去溜達。
西區為官宦世族居處,東區為平民寒族所在,八十年前東區擴建,比西區大了一半,佳節一至,滿眼目不暇接的琳琅。
顧小燈穿身自己選的布衣,為免不測,在袖口和衣襟裏塞了些自己鼓搗出的防身小藥包,随後戴個小面具再背個小包袱,興沖沖地便出了顧家大門去,身後跟着一串暗中護着的暗衛,都聽了囑咐不敢輕易打擾他。
他不要誰作伴,手裏拿着東區各街坊的簡易地圖,早晨拎了頭小毛驢出門去,驢倔,還得他順着毛牽着晃晃悠悠走一遭。等晃悠到東區,顧小燈都累笑了,趕緊牽着它找賣驢飼食的小店,花上五個銅板揣了一袋好吃的出來,這才哄着倔驢低頭。
東區熙熙攘攘,他便好奇地和慢悠悠的小毛驢一起張望,看到有中意的小玩意,就自己買了塞包袱裏,挂到驢頸上,摸它抖着耳朵的腦袋瓜,自己在面具下樂呵呵地直笑。
晃悠到晌午,顧小燈随興地晃到一家熱烘烘的馄饨鋪子裏坐下,摩拳擦掌地等着上菜。
這時暗中跟着他的暗衛們發現有個不速之客極具巧合地來了,首領趕緊現身到顧小燈面前:“公子,有個您讨厭的人過來了,屬下帶您去別處好嗎?”
顧小燈正在打量手裏買來的成年款虎頭帽,被閃現出來的暗衛吓了一跳:“誰啊?”
話音剛落,就有個人端着盤子過來,小心應了聲“我”。
顧小燈望去,看到了葛東晨那張青紫未消的臉。
他身邊的暗衛首領臉都綠了,護犢子似地攔在顧小燈面前,葛東晨便探頭去看顧小燈,小聲道:“我恰好在這附近當值,遠遠看到你,正巧到了飯點……一起吃馄饨麽?”
鋪子裏生意不錯,顧小燈正乘着興,心情尚可,眯了眯眼想了一瞬,便伸手拍拍那如臨大敵的暗衛首領:“這位大哥,你也坐下來一塊吃午飯好了,我走累啦,就想在吃碗馄饨。”
他聲音清靈靈的,葛東晨只是聽着便瞳孔變綠,只得勉強壓下翻湧的心潮,強裝鎮定地把熱騰騰的湯水放上桌。
一桌三人,暗衛首領挨着顧小燈坐同一條凳子,坐完才面癱着想,自家主子知道了會不會嫉妒死,正好最近看他臉色總不大好,身體不大舒服的樣子,可別把他的瘋症釣出來了。
顧小燈不管暗流,只扭頭把臉上的面具撥開,麻利地把剛買的虎頭帽套上腦袋,垂到眼皮上剛好,低頭時便只露出小半張白皙的臉。
他利落地扯袖子裏的藥包,旁若無人地伸手到葛東晨面前,屈指敲敲兩碗馄饨的邊沿,試探溫度似的,随後捧了一碗過來,邊嗅邊舀,趁熱含了一大口。
身邊的暗衛首領眼尖地看到他往馄饨碗裏撒了灰塵似的粉末,頓時瞳孔地震:“?”
葛東晨卻只顧着看他那小半張臉,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克制着自己的視線,卻實在情不自禁,楞楞地看着對面的人熱乎乎地吃飯。
天銘十七年以前,廣澤書院四季中,數不清多少時候,顧小燈就這樣坐在他面前,什麽食也不挑,給什麽吃什麽,吃什麽香什麽,不時擡頭來同他笑着說兩句廢話。
一晃七年過,明月不照溝渠,顧小燈不再看他。
顧小燈呼嚕嚕地吃完了一大碗馄饨,吃完把面具戴回虎頭帽下,數了銅板拍放桌上,瞄了一眼對面的空碗,這才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胳膊碰到一旁暗衛首領的肩膀,便不好意思地拍拍對方:“哎呀,會疼嗎?”
首領忙擺手,顧小燈便活動着胳膊同他搭話:“大哥,我怎麽稱呼你呢?”
“……公子叫我阿三就好。”
“那我還是繼續叫你大哥吧!”
顧小燈本就是個話痨,游玩了一上午,一肚子的分享欲蓬勃旺盛,便拉着那首領的胳膊往外走:“我跟你說啊……”
葛東晨機械地跟着他把面前的馄饨吃完了,他游魂似的起身緊随其上,恨不得魂穿到那陌生暗衛的身上,側耳傾聽顧小燈的每一句話,再把每一個字拆開掰碎了融進骨血裏。
顧小燈全程無視着,拉着首領邊走邊滔滔不絕地說話,走出小半路才拍了腦袋:“我把我驢忘了!”
說着他趕緊轉頭去把氣哼哼的小毛驢牽回來,一路走一路摸着哄:“不小心落下你的,不會再忘記你的,真的!信我,待會帶你吃大餐去。”
他噠噠地牽着小毛驢經過葛東晨身邊,葛東晨再忍不住,失魂落魄地喚了聲:“小燈。”
你把我也落下了。
落了七年。
能不能再收留我一次。
他拉住了顧小燈的袖子,顧小燈人沒什麽反應,倒是小毛驢應激地護起主來,撒起兩條後腿往葛東晨一踹,冷不丁地把人踹趔趄了。
顧小燈低頭看看自己被拉住的袖子,沒什麽反應,擡眼看葛東晨那恍惚茫然的臉,心裏默數着倒計時,三、二、一……
葛東晨閉上了眼,山傾似地暈倒了。
顧小燈一邊滿意地肯定自己制的迷藥藥性,一邊扯出被葛東晨緊抓不放的袖子,而後在一衆暗衛的震驚眼神中大喊:
“天啊!大家快來看,堂堂葛大将軍!竟然被一頭小毛驢踹暈了!他也太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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