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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顧小燈亂逛了一個上午,到此時已覺疲倦,進了這嶺森閣之後就随意地抱着小配在窗邊坐下,迷惑地看着顧瑾玉:“你怎麽老一副離魂的樣子?我同你說話你聽不着,我沒和你說過的話你卻臆想着有。”
“我的錯。”顧瑾玉一邊熟門熟路地掏茶杯和狗碗,把小家夥和老狗崽順一順,一邊回答他的問題,以示聽進了腦子裏,“小燈問得好,年節戴面具這風氣由女帝推行,随後她便借着新式習俗,光明正大地游走長洛。”
“帶着二小姐游走?”
“是。”
顧小燈手裏捧着暖烘烘的杯盞,想了想,直白地問道:“女帝有這麽喜歡二小姐嗎?喜歡到要把她藏在宮裏五年,還用王妃娘娘的安危去要挾她。”
顧瑾玉沒有遲疑:“喜歡。不然沒必要。顧如慧從前的婚約是與高鳴乾,始終成不了,就是她在作梗。”
“喜歡的話為什麽會讓她消沉成那樣。”顧小燈垂眸看杯中的水面,“那怎麽能叫喜愛,久久出門一趟藏頭藏尾,說是豢養和禁锢都不為過。”
顧瑾玉講述他眼中的所見:“在我看來,高鳴乾和女帝高鳴世待她的看法,和另一個手足的看重本身就有脫不開的關系。顧如慧也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皇嗣明争暗鬥的具象化而已,他們喜歡她,就像喜歡掌控一切的君權帝威,高鳴乾如果沒有擄走她兩年,也許女帝都不會有這麽耐性的執着。”
顧小燈指尖一動,自忖顧瑾玉所說的或許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長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現在也沒有變,他大抵也是顧蘇葛等人眼中争鬥的添頭。
這便能把如今這些人大變樣的态度解釋得通了。
“你或許會問我顧如慧有無喜歡誰,我想是沒有的。”顧瑾玉平靜而冷漠,“在她心裏最重要的只怕是雙親給她的評斷,尤其安若儀,顧如慧由她一手養大,根本不會拒絕她,只會竭盡所能地滿足她的願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紮在屏風上的一對繡鳥,死氣沉沉也能活着。”
顧小燈轉頭看向他:“你說得很厲害……”
顧瑾玉心中一振,正以為是誇贊,就見他扭回頭去,再渴也沒喝下茶水,放到一邊後兩根手指繞着圈。
過往顧小燈鮮少對周遭任何人提過異議,如今墜過水,灰心後無所顧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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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着既覺得你涼薄,又覺得你本該如此。當然了,我沒有資格評斷你的冷眼和冷血,畢竟你們顧家幾位手足,好像都是這麽互相薄待過來的。親緣也好,感情也罷,在你們眼中想必都不可與自己的所求一較高下。顧家也好,長洛也罷,多的是你這樣的人。”
稱謂從“咱們”到“你們”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顧瑾玉心弦一勒,因驟然緊張而指尖發抖:“我不是。我從前習慣了,後來會學,想改,我不知道怎樣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沒病的太少,我見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覺得我冷眼旁觀過于見死不救,那我現在就想辦法把二姐摘出來,就像……”
他絞盡腦汁地找例子,還真讓他找着了:“就像長姐,你看我,我把長姐撈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異類,我身上也有你喜歡的人情味的,對不對?”
顧小燈兩根手指直戳,有些訝異和震驚:“你在說些什麽?又在緊張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險事。”
顧瑾玉有些艱澀地說:“我怕你讨厭我。”
顧小燈:“……”
顧瑾玉說着走去桌案前鼓搗,從一旁的暗格裏摸出一把名琴,鄭重地擺放在桌案上,當着顧小燈的面彈奏了一首曲子。
顧小燈還有些納悶:“你怎麽在這彈起琴來了?”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顧瑾玉吟了句詩,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風雅。”
“牛頭不對馬嘴的。”顧小燈只覺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舉起雙拳在胸膛前錘錘,“顧瑾玉,你不适合風雅,你這體型适合這個,胸口碎大石。”
顧瑾玉的手便缱绻撫過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認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後若是小燈當賣貨郎,我就去當賣雜耍的手藝人。”
餘音袅袅中,顧小燈呆了一瞬,驀然想起剛從池子裏撈出來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間隐約聽見了“我當貨物,你先賣了我”的怪話。
他低頭去摸小配,小配的腦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顧瑾玉只是看了一會,便恨不得那對狗耳朵是長在自己頭上。
“我在顧家生活的五年裏,鮮少人告訴我‘以後’這回事,我的‘以後’是由別人做的主。蘇明雅曾說,待我多讀幾年書,輾轉秋考入仕,他便調我到周遭去;後來顧家說想把我送到高鳴乾去,說是給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顧森卿,你是頭一個,雖然你別有用心的,裝腔作勢的,還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對我花點哄哄的心思,我領情了。只不過,咱倆就這樣了,謊言在前,我很難信你。”
顧瑾玉手一抖,撥動了琴弦,锵的一聲如此時的心海。
顧小燈轉頭看向攬月樓的窗外:“我什麽時候能去找我哥?”
顧瑾玉的心海更亂了。顧家剩下的幾個血親留不住顧小燈,就連方才見到的蘇明雅,愛與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顧小燈厭惡起整個長洛,這比讨厭包括他在內的幾個雜種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離開,顧瑾玉也希望他能對這座城留下些好的記憶。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沒有那麽安全,但你不用擔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熱鬧,小燈,你不妨多在長洛走走,你看,長洛如今更繁華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
顧小燈點點頭,有确切時間心裏便安定幾分,透過高樓俯瞰了幾眼隐隐綽綽的外界,提不起什麽興趣:“我怎麽覺得始終大同小異?朝朝瓊樹,家家朱戶,這是長洛的西區,大族縱橫貴胄紮堆,莫說只是過了七年,就是七十年前和七十年後,西區應該都是這樣堆金砌玉。”
“過去和未來不知如何,眼下長洛的繁華有我督建的一份,也有你犧牲的一份,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它嗎?長洛何其之大,你只見到它最不好的一面,何其可惜。”
顧瑾玉的言語像一兜酒,不停地順着毛,顧小燈也許不好糊弄,但他很好哄。
他抱起小配,貼着它的腦袋,小配的耳朵便豎豎垂垂地彈在他兩頰:“那從不好的開始打量起來吧。那個誰,就是蘇明雅,好些年了,他怎麽看起來更病弱了?我記得他十五六歲的時候,身體明明變好轉的。”
顧瑾玉涼涼地說:“賤人自有天收罷了,病該病,弱該弱,他自得受着,誰叫他那生身父母執意要高齡生他到人世間,換做家底薄些的,哪能容他把靈丹妙藥當飯吃茍活到今天。”
顧小燈心想,那我治他的血豈不是白流了?也罷,聽天由命了。
“蘇家是什麽境況啊?他病歪歪的,竟還當了宰相,蘇家沒落了嗎?”
“沒有,蘇家是一股繩,很難撬牆角,不像顧家這麽好分化。”
顧瑾玉又彈起琴,撥的是越人歌。
“他的長姐是後宮之中的貴太妃,膝下所出的女兒高鳴曜在去年封王立府;他的二姐蘇明良,也就是你小舅安震文的妻子,主攻蘇家文治;他的三姐蘇明韶,則主掌武權,手裏有并非虛銜的兵權。蘇明雅一個人不可怕,麻煩的是他背後這群團結一致的人,從他們本家到旁支,無一不秩序森明,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百年大族。”
顧小燈隐約覺得曲子抓耳,一時半會沒想起來:“他們還是第一世家?”
“沒事,第一權臣是我。”顧瑾玉撥着琴,努力突顯出文雅的一面,“我一個頂他們一窩,見了我都得夾好尾巴。”
顧小燈上上下下地看他:“哦!”
顧瑾玉:“……”
“對了,蘇小鳶如今怎麽樣了?”
顧瑾玉神情一言難盡:“跟在蘇明雅周圍,很惡心。這人以前會易容成你,但現在他比你大五歲了,易不過來了。”
顧小燈聽了臉色也是精彩紛呈:“他畫了那麽多我的畫,該不會是對着易容的蘇小鳶畫出來的吧。”
顧瑾玉看了他一眼,對他低估自己的分量無可奈何。
顧小燈又想到一事:“剛才聽到他說,守毅在他們家,他和他們的關系很好嗎?”
“守毅和那四王女高鳴曜同歲,他這幾年在宮裏進出的多,和高鳴曜接觸的也密,自然而然就熟絡了。蘇家又還有安震文,他那個蠢貨,自然不免被親緣友伴拉扯着去。”
顧小燈抱着小配湊過去看他:“守毅哭訴你棄顧家,你也在顧家土生土長了小半生,你要是給他幾分溫情,也許他也不會想往蘇家跑,看你也沒長一副薄情相啊。”
顧瑾玉屏住呼吸,想着自己的臉除了尚未消失的淤青,不知是否有污穢,是否不戳他審美:“我……也不是一味薄情,我心中自有一本賬。”
顧小燈順口就問:“成,那我在你大将軍的賬本上是個什麽情況?”
“山有木兮”的調子彈錯了,顧瑾玉低頭假裝專注,脊背僵直:“記得密密麻麻的。”
“怎麽聽起來好像是螞蟻?!”
“是我用詞不當。”顧瑾玉立即改口,“是星星點點,從螢火之輝,到日月之燦。”
顧小燈莫名其妙,心想誰家賬本會發光?
*
日暮之時,顧小燈和顧瑾玉回了顧家,他心中半是因蘇明雅惹出的郁卒,半是外出透氣的松快,原本整體心情尚可,誰知剛回到東林苑,一見必經之路上杵着一個不待見的高大身影,心裏的火便又蹿了起來。
葛東晨在這路上等了一個下午,狗一樣蹲坐在路旁的灌木前,撥着脖頸上戴着的什麽項鏈出神,忽然像嗅到氣息一樣擡頭,一雙眼睛鎖定了顧小燈,頃刻就變成碧色了。
他不太利索地起身來,身上和顧瑾玉鬥毆出的外傷看着吓人,半張臉青紫交加,險些變成一個對稱的豬頭。
他拖着骨裂的腿朝顧小燈而來,還沒說什麽,只是喚了聲“山卿”,顧小燈就大步朝他過來,氣鼓鼓地使出一招鐵頭功,把腦袋往他胸膛上一怼,自己後退兩三步,成功把葛東晨撞翻。
葛東晨栽在地上沒能爬起來,就聽顧小燈咬牙切齒的驅趕:“這裏不歡迎你,你滾,滾得遠遠的,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見他要走,葛東晨立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剛要抱住他小腿,默不作聲的顧瑾玉便冷不丁地給了他一踩,幾乎碾碎他幾根手指。
葛東晨咽下喉嚨中的呻吟,他沒有躲避,千鈞一發之際,袖口中鑽出兩只細微得難以察覺的蠱蟲,紅色的一瞬小心翼翼地附上了顧瑾玉的靴子,碧色的則鑽進了顧小燈的衣服裏。
顧瑾玉并沒有察覺到細微的變化,他一手拎着路上顧小燈看中的的零碎東西,一手勾着兩個木面具,安靜地跟在顧小燈身旁。
葛東晨攤着扭曲的手起身,無聲地凝望着他們,直到半晌之後,碧色的小蠱蟲夾着翅膀虛弱地飛了回來,蟲蠅般停在他肩膀上,很快便融化成了一點污跡。
葛東晨盯着肩上那本該無堅不摧的罕見蠱屍,死氣沉沉的心海裏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顧小燈身體裏……難道流着什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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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