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70章
正月二十三,顧小燈被關的第十天,這天他晨起睜開眼睛,再次看到披着鬥篷倚在床邊的蘇明雅,這次不是在床尾,是在床前。
他睡得很踏實的模樣,鬥篷的毛領襯得臉色愈見雪白,明明以別扭的姿态入睡,神情卻安然若素,前幾日眼下的烏青都消散去,仿佛心情很好的模樣。
顧小燈見慣了他在床尾,現在一步步靠近,他的無力感都被溫水慢炖成木然,每一天都這麽重複過去,與蘇明雅共處一室的時間成倍地拉長,他覺得自己都開始模糊了時間的邊界。
他心想,蘇明雅這壞種,就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做嗎?連日來的生活內容除了時時刻刻黏着他,難道就沒有別的嚴肅或歡愉的事嗎?
他脊背發毛,小心咕蛹着,悄悄爬到床尾去,想下床去拿外衣披上,才爬到一半,手腳上的銀鈴輕輕作響,不過是細微的動靜,床頭的蘇明雅還是一瞬就醒了。
他伸手進錦被,摸索兩下後攥住了顧小燈的腳踝,繼而掀開一半被窩,拽着顧小燈往懷裏拉。
顧小燈驚得緊抓床沿,魚一樣撲騰,慌亂中還踹了蘇明雅一腳,蘇明雅一頓,緊接着便從身後壓來,他的鬥篷是極熱的,身體卻是微冷的。
蘇明雅從他身上焐來了溫度,才意猶未盡地松開他。
顧小燈下床系腰帶的手都是抖的。
他記得蘇明雅的生辰快要到了,到那時,蘇明雅只怕就不是靠在床頭,而是到他枕邊去了。
如今書不得看,出不得出,人不得見,顧小燈看着蘇明雅幾乎長在自己腰上的手,危機感越發深重。
吃早膳時蘇明雅甚至要一勺勺喂他:“我照顧你。”
名為照顧,實為掌控,一頓簡簡單單的飯吃下來,顧小燈臉都被揉紅了,被他牽去書桌時抗議:“蘇公子,我有手……”
“我也有。”蘇明雅照常抱他到腿上抱好,愛不釋手地又捏他的臉,“小燈臉圓了點,總算長出點肉了,先前瘦得慌,抱得我心疼。”
他的語氣聽起來仿佛是等着将他養肥待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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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燈被捏得眉皺含淚,忍不住擡手抗議,這饑色畫皮鬼的手才勉強放過他的臉,卻又撥進他的衣領磋磨,揉得顧小燈喊叫,嘴又被堵住。正被抱得鈴聲直顫時,僞竹院外來了不一樣的人,一把略低的女聲頗具威嚴地響起:“明雅,出來。”
蘇明雅一頓,緩了半晌才放開顧小燈,戀戀不舍地攏了攏他的衣襟,拇指輕揩過唇角:“我出去一趟,乖乖在這。”
他一走,顧小燈便窩在太師椅裏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勒回松垮的腰帶時恨不得系上死結,還沒打理完淩亂的衣裳時,外頭傳來腳步聲,他以為是蘇明雅迅速回來了,情急之下鑽到了書桌底下藏着。
那腳步聲停到了書桌前不遠處,卻是一把無甚情緒的溫潤女聲傳來:“蘇小山,出來,不必躲。”
顧小燈愣住,心想這叫的是誰?聽起來不是方才叫走蘇明雅的女聲,他小心從桌底下冒出半個腦袋,兩手扒着桌面打量來人。
來的是個身形婀娜的雍容夫人,她長得溫婉,和蘇明雅不像,但眉眼間那股俯視勁實在是太熟悉,顧小燈一見就深覺這鐵定是蘇家人,她身後還跟着一個影子似的蘇小鳶,低眉順眼地低着頭。
見來人不是蘇明雅,顧小燈便整好衣襟,捋一下衣袖起來,坦然行個禮,展示行動間叮叮作響的鐐铐。
那夫人的視線果然集中在他的左手上,看的卻是剛來到此地時,蘇明雅強行給他套上的佛珠。
顧小燈不說話,那夫人先問他:“不知我是誰?”
顧小燈實誠地搖頭:“不知道,只知道夫人氣度不凡。”
一旁的蘇小鳶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小公子,這位是蘇家二小姐。”
顧小燈聽說過蘇二蘇明良,這也是他那位小舅安震文的妻子,這位女官在蘇家的地位不低,他抱着一絲希望從書桌後叮叮淩淩地走出來,有些期待地問了一問:“蘇二小姐,您是要把我趕出這裏嗎?”
蘇明良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他:“你在這裏幾日了?”
“十天……吧。”顧小燈不太敢相信才在這個鳥地方關了十天,一日如三秋,簡直像坐了幾年牢,“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在蘇家麽?”
蘇明良反問他:“你想離開這裏,還是想離開明雅?”
顧小燈沒有遲疑:“都想。”
蘇小鳶又悄然看了他一眼。
“你手上那串佛珠,每一顆珠子都是我四弟親手研磨,不知沾過他多少次指尖和心頭的血。”蘇明良微笑着,但聲音裏沒有喜怒,“無論你是第幾個蘇小山,和顧家有什麽牽連,既然這串佛珠戴到了你手上,你的去處便只有一個,即是明雅觸手可及之地。”
顧小燈愣住,一時既感到意外,又好似合情合理。蘇家過了這麽多年,待他的态度依然和從前一樣高高在上,随意處置,任意安排。
蘇明良來到這裏仿佛就是來檢閱一塊魚餌,一塊維持蘇明雅安定平穩的魚餌。
他摸摸耳垂不再說話,蘇明良言簡意赅地傳達完意思便離去,蘇小鳶卻在随着她離開之後去而複返。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誰?”
“反正不姓蘇哦,什麽蘇小山,這名字也忒可惡。”顧小燈無奈地揉揉後頸,不知道蘇小鳶回來做甚,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年前的事,就委婉地朝他比劃唇角,“你的口水,擦擦。”
蘇小鳶臉上是慣性的面無表情。他想起初次與顧小燈同坐閑話時,曾愚笨地看着他流口水。
那時他十五歲,他喚顧小燈山卿哥。
如今他二十二,他垂眸叫他小替身。
顧小燈眼看蘇小鳶發起呆來,正想問些話,蘇小鳶耳朵一動,忽然快速地說:“煩請小公子照顧好主子,主子易病,尤其不能飲酒,沾酒即病。”
說罷他急匆匆地退出去,不敢擡頭再看他一眼的樣子。
顧小燈心中一陣突突,随着他的話湧起個不大好的想法,心中一念翻來翻去,蘇明雅便回來了。
他三步作兩步而來,顧小燈後退不及,叫他捉了個滿懷:“方才二姐來見你了?”
顧小燈被抱得難以呼吸:“唔!”
蘇明雅略松了松手,低頭輕吻他唇邊梨渦的位置:“為難你了?”
顧小燈推開他狗一樣的腦袋:“你離我遠點……”
蘇明雅自說自話:“外界紛争離你很遠,你不必在意。”
“外界現在和我有關系嗎?”顧小燈磨着牙,“我又出不去!”
“再過十天,我就帶你出城。”蘇明雅扣住他十指,“我帶你去量衣裁體,帶你去采花踏青,兌現七年前給你的承諾。”
當年冬狩前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為實,顧小燈深信不疑;如今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字為虛,顧小燈一字不信。
*
白晝短,春夜長,蘇明雅為哄顧小燈開心,提了一盞他在東區相中的六面菱燈,複刻得一模一樣,提在手中走進他的寝屋。
顧小燈正盤腿坐在床上,看見他來毫不驚訝:“蘇公子怎麽來了?”
蘇明雅把那盞燈挂到床前,坐到他身邊去捏他耳朵:“別生氣了。”
他看着燈火搖曳的虛影,虛影中扭曲出遙遠的記憶景象,飄搖出營帳之中對酒言笑的畫面。
當初他與顧小燈的最後一面也在燭光搖曳中,他們相偎而坐,他困于天生哮症而從不喝酒,那夜他和顧小燈第一次碰杯,也成了最後一次。
洪熹二年末,他放了一夜左腕上的血,大抵将顧小燈喂食而來的藥血放去了大半,此後重新變回幼年時節的藥罐子,病秧子。
哮症複發後,他飲酒必病,愈病愈傷,不能再喝酒了。
不能喝酒也不是什麽大事,他自有拒絕飲酒的資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時,蘇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蘇三蘇明韶成親,春和景明,紅綢嵌喜,長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雙醉金盞,兩杯連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蘇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個理應微不足道,卻偏偏掀起狂瀾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顧小燈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過去,這一念卻根深蒂固地留了下來。
他的身體,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飲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潑滿殘墨的廢畫。
後來蘇明雅偶爾在重壓之下恍惚,總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書桌上的畫。
蘸廢的畫一幅幅變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疊。
蘇明雅記憶裏的自己似乎一直處在傷病的狀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裏,身痛心痛孰輕孰重。
只知道這一身與這一生都至為無趣。
盼望顧小燈回來,就像等候一個此身此生猶存的意義。
現在他又想傾倒一壺酒,淋在顧小燈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這麽想着,顧小燈便冷不丁地問他。
“明雅,喝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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