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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喝酒麽?”
“你喂我,我便喝。”
當初在冬狩的營帳中,蘇明雅把一口兌了離魂湯的烈酒渡給顧小燈,如今他也有樣學樣,渡還給了蘇明雅。
就這麽一口酒,蘇明雅昏死了兩天。
顧小燈見到了蘇三蘇明韶,這位長洛女官中少見的女将長得也和蘇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氣,氣勢凜然。
她帶着一群醫師蜂擁而至,腰間還挂着滴血的劍,滿臉的焦頭爛額和怒不可遏,一趕到僞竹院便想拔劍殺了他,又在看見蘇明雅的情狀時生生歪了劍鋒。
蘇明雅背靠床欄,從身後抱着顧小燈,低頭埋在他肩頸處,已經昏死過去。
蘇三恨鐵不成鋼地丢了劍,轉而怒氣沖天地上來扯開蘇明雅抓着顧小燈的手。
顧小燈神情半明半暗,走到這一步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點,說話時有些疼:“蘇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議一下,我能替你們治好蘇明雅,只要你們能放我——”
“走”字還沒說完,蘇三就一把将他抓起來丢給緊随而來的蘇小鳶:“把他關住!他若膽敢再提一個走,就把他的嘴縫上,敢跑就折斷腿骨!”
蘇三看向他的眼裏燒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給我握好,想走?絕無可能!”
顧小燈心中一涼,就被蘇小鳶捂着嘴連拖帶抱地帶出來。
趁着周遭一切短暫地陷入混亂,蘇小鳶将在把他關進一個籠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離開這裏重見天日。”
顧小燈被推進鋪滿絨毯的大籠子裏,蘇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關了多久,他數次試圖朝周圍看守他的人說話,反複陳述能給蘇明雅康健,以換他的自由,但無人肯聽,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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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腦海裏回蕩着蘇小鳶另一句話,他心中便有了底氣。
不管誰在找他,是誰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見天日的糾纏拖入深淵裏了。
兩天後的深夜,顧小燈正不太舒服地蜷縮在毛毯裏睡覺,迷迷糊糊間就被一雙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蘇明雅幾無血色的臉。
顧小燈又驚又堵:“你醒了?”
蘇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雙手捧起他的臉,不知是從鬼門關回來之後神智不清,還是心中執念烈烈燃燒,神情尤為瘋魔:“小燈,你曾經飼我藥血,我已經在這幾年裏放盡了,我喂給你的那一盞酒,你也還給了我,我們之間有的前塵舊帳,合該過去了……”
他一廂情願地定奪了他們的恩怨兩消:“你該解氣,該聽我的話了,不許說離開我,想都不許想,知道嗎?你想去外面可以,我帶你去,你身邊必須有我,明白嗎?”
顧小燈拿蘇明雅的安危做解脫的籌碼,對方卻是拿自己的命換自洽。
“不。”顧小燈推開他的手,無法認同他的強盜思維,“不行!”
蘇明雅悶咳着捏捏他的耳垂:“我們兩清了,就該繼續如昨……或者重新開始。”
顧小燈強忍的悲憤破了一個小口,牙齒咯咯發抖:“我還欠你什麽了?欠就欠吧,我不還了;你還欠我什麽,我也不讨。兩清還是兩虧欠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我們結束了——蘇明雅,我們過去一筆勾銷,未來兩不相幹,你放我走,你做你的人上人,我做我的江湖客,我們就該善始善終!”
他鼓足勇氣奮力推開他,連滾帶爬地想跑出這金造玉鑲的牢籠,身後蘇明雅靠着籠子的金欄嘶聲:“按住他!”
話音一落,便有悄無聲息的暗衛上前來抓住顧小燈往回拖,許是害怕他再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刺激了家主,他們直接用綢緞堵住了他的嘴巴。
顧小燈嗚嗚掙紮着,忽然聽得有令人牙酸的鎖鏈聲作響,睜大眼一看,卻是見到蘇明雅一邊悶咳着,一邊在他手腳的銀鈴鐐铐上穿上四段細細的冷鐵鎖鏈。
他要将他拴在他的籠子裏。
蘇明雅在籠子裏抱他,一邊劇咳着,一邊混亂不堪地胡言亂語:“是你先到我身邊的,你在我身邊的那些年裏,和青樓娼妓有什麽區別?身體是賣給我的,感情,情緒,通通都是我買下來的,你先趕上來讓我嫖,事到如今能怪我嗎?你從頭到腳都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你不能離開我,不能離開我……”
顧小燈的嗚嗚聲停止了。
記憶中那個初見便念念不忘的少年郎到底化成了齑粉。
*
顧小燈在燈燭全滅的籠子裏昏昏沉沉地又過了幾日,周遭無人,他對時間的感知幾乎失去了界限,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從前在顧家禁閉室的日子裏,那無望的黑暗比破皮敲骨的刑罰更折磨。
顧小燈只能強迫自己睡覺,才不至于被無邊的黑暗逼得發瘋,夢中應有盡有,光明萬丈,不似一睜眼,就是死寂漆黑。
如此混沌地捱着,某一日顧小燈在夢中聽到呼喚,猛然一驚醒,一睜眼便看到刺眼的諸佛金像。
驟見光明讓顧小燈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淚,他呻掙紮着想要起身,兩手之間的鎖鏈捆到了一起,難受得他眼淚掉得更多。
“別哭。”
顧小燈咬着下唇別過臉,不想看恍如隔世的蘇明雅,卻被抱着摁在了佛下的佛臺,蘇明雅一身紅衣,顧小燈也在昏沉之中被換上了一身大紅華服——好像今日他們要在這裏隐秘地成親拜堂一樣。
蘇明雅的氣色在紅衣的襯托下顯得越發蒼白,眼神卻是清明的,不是那夜籠子裏的瘋魔。
“對不起。”他摁着顧小燈俯身,輕輕吻他唇珠,“可我喜歡你。”
顧小燈的眼淚止住,目光潮濕地看向他:“你說什麽?”
幾日沒說話,他的聲音便啞了。
蘇明雅含了一口溫熱的蜜水,低頭來渡進他口中,顧小燈喉嚨火燒一般,急切飲下後又聽見他輕聲的扭曲愛意。
“我喜歡你。”
顧小燈先前以為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會作嘔,那種惡心持續到現在,卻已變成了麻木。
他還能朝蘇明雅一笑:“可我不喜歡你了。”
他擡起被捆住的兩手環住蘇明雅的脖頸,近乎親昵地從下往上抱他:“別捂我的嘴,我同你演了好多天的戲,有些話堵得心頭難受,我真的想告訴你。”
顧小燈腦海中一片瀕臨崩潰的平靜,心中有千言萬語,在那毫無邏輯的無數宣洩言語當中,他忽然想到了顧瑾玉曾經說過的有關顧如慧的一番話,他說她在兩個高家人眼裏的意義。
他在這時候找到了明切的邏輯,明白了蘇明雅于他的意義,那些愛意的來龍去脈,他都找到了蹤跡。
蹤跡越清晰,抹去時便越徹底。
“蘇公子,我當初剛進長洛,初見你就喜歡,因為你就是我腦子裏想象的長洛模樣,病弱但好看。我接近你,攀附你,甚至就如你說的賣身委身給你,那時候是我癡心妄想,想着能改變你,就像改變長洛;醫治你,就像剔掉長洛恃強淩弱的天生不足的壞病症。
“可你就和長洛一樣,身體就算康健了心也是不正的,你同這個寸金寸土的寶地一樣病态,我不認同你說的喜歡我,那根本不是喜歡,沒有喜歡是這樣……”
顧小燈擡頭輕蹭他的喉結:“聽說關家覆滅之後,是你執掌了原本隸屬關家的刑部,蘇大人,你在刑部橫行了太久,現在也學會用囚禁、拷問、淩虐犯人的那一套了,照搬到我頭上來實踐了是嗎?握着掌控我身體和生死的權力,把你爽翻了是嗎?
“你才不喜歡我,你就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別再讓我聽見這個被你污濁了的字眼,蘇明雅,你配嗎?你說的話,還不如你胯下那東西來得誠實。
“你再也不是我眼中的什麽仙人神畫,你就是一個,和長洛其他人別無兩樣的尊貴爛種,虛僞又愛裝,貪婪又假清高,無恥又下流,你就是……你就是這樣子的,蘇明雅就是這樣的爛東西。
“我讨厭你——就像讨厭這個長洛!!”
蘇明雅抖着手捂住了顧小燈的嘴,原本想用親吻堵住他的審判,可他竟被顧小燈一席話吼得心神潰亂,沒命地劇咳起來。
蘇明雅死死地抱住他,胸腔中一陣又一陣抽搐,劇咳停不下來,他附在顧小燈耳邊極力地說着話:“你口中的我……我知道了,這七年裏,我已經知道了。”
他自私、傲慢、嫉妒、龌龊、刻薄、麻木。
他是如此的不堪。
“我愛你。”蘇明雅的氣血都湧到了唇邊,眼裏的陰翳一寸寸蔓延,“我愛你……我不想離開你,從少不經事時就離不開你。那時你還喜歡我,我還擁有着你,如今你恨我了,我便只能占有你,從前得你的心,如今得你的人,我擁有的便依舊是一個完整的顧小燈。”
蘇明雅剝開了自己和顧小燈的衣物,眼底泛着猩紅。
顧小燈沒有掙紮,捆住的手抱緊蘇明雅。
蘇明雅正待低頭吻他,顧小燈扯下他發髻上的一截發簪,那束簪短而鈍,根本鋒利不到哪去,但他耗盡了所有力氣,穩準狠地紮進了蘇明雅的後背,即便避開了後心,也刺得極深。
蘇明雅身體一震,攥着他膝蓋的手顫了一下。
他有些恍惚地低頭,看到顧小燈滿臉的淚水。
心下一時迷惘——他分明最喜歡顧小燈流淚時楚楚可憐的模樣了。
他什麽也沒說,不再繼續想着強硬地分開雙腿抵進去,只是低下來捂緊顧小燈後腦勺,吻他的嘴唇。
不多時,這吻接得血跡斑斑。
蘇明雅把他壓在諸佛之下,鐘聲之中,後心的血滴到了顧小燈身上,他依舊什麽也沒吭聲,只是待顧小燈喘不上氣才分開些許。
蘇明雅顫抖着用指尖沾了滴到顧小燈身上的血,随性地在他身體上作畫。
他摁着他,從他的鎖骨畫到了側腰,畫了一枝妖冶的曼珠沙華,與他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指尖發着抖畫完最後一筆,他低頭親吻顧小燈滿是淚水的眉眼。
“我愛你。”
蘇明雅偏執而冷靜地說。
喉中腥甜,唇邊溢出血來,他便繼續用指尖蘸血,在顧小燈頸上畫出一片紅葉。
“顧小燈,我愛你。”
他一遍遍重複着。
*
顧小燈淚流不止,第一次殺人的沖擊過于強烈,蘇明雅的溫度在他身上慢慢變冷,他哆嗦着一遍遍嘗試推開他,可不知怎的,始終沒能推動。
流的眼淚過于快和多,顧小燈眼前越來越模糊,幾乎又要陷入黑暗中。
他顫抖着伸手摸自己的眼睛,蘇明雅未凝固的血滴到眼睛裏,一瞬血紅了天地。
這時佛堂外傳來了腳步聲,顧小燈閉上雙眼,等待死亡。
死亡沒來,身上忽然一輕,一雙滾燙粗糙的大手抱起了他,一只手摸索他的手腕,一只手摸上他的頸部。
來人在哆嗦着确認他的生死。
顧小燈睜開模糊的雙眼,對上了顧瑾玉血絲密布的通紅眼睛。
*
顧瑾玉近乎不眠不休地搜了十六天,除了顧家裏那個僞造的“顧小燈”,這些天裏,他在各處又搜出了五個“顧小燈”。
每一個都幾乎挑不出破綻,他們美麗,明媚,笑時清甜,哭時溫軟。
現在他懷裏的這個憔悴,僵硬,崩潰,破碎,淩亂。
但他知道,這個被塗抹得黑暗又血紅的混亂淚人是他真切的明燈。
顧瑾玉把嚎啕大哭的顧小燈攬進懷裏輕拍。
“沒事了,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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