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73章

洪熹八年二月初三,日出光照山岩路。

顧小燈靠在驿站的窗口,後半夜沒能睡着,見太陽出來便熄滅了微弱的燈燭,轉而去開窗,遠眺一眼窗外的城郊景象。

西伐的軍隊兵分四路,顧瑾玉帶領的這一支走官道,行程最坦也最快,軍隊趕了三天,回頭早已望不到長洛的半分影子。

顧小燈不時仍會心神一晃,左手也用不上許多力氣,一使勁就崩開手腕上的傷口。此時開個窗,左手掰開窗時用力了些,就覺一陣不舒服的鈍痛。

他輕哼着揉揉小臂,身後忽然傳來兩聲之前聽慣的笑:

【嬌氣】

【嬌嬌】

顧小燈寒毛直豎,猛然回頭,房間裏分明只有他自己一人,是他心裏殘存的長洛影子在作祟。

他敲敲腦袋,把亂了套的腦瓜敲清醒一些,收拾一番衣着,開門出去覓食。

二十九夜剛出來那會,顧小燈總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不是以為蘇明雅死了,就是誤認自己被蘇家人砍了。他騎在北望背上跑了半夜馬,群山向後開,天邊魚肚白,跑得肚子和腦袋一起空空,緩到今天才自覺好了一些。

軍隊只在驿站暫住一夜,吃完早飯稍作整頓便要繼續啓程,顧小燈被劃分在主将“家屬”的範疇內,出門走不遠就有小士兵道早,更有之前的暗衛首領跟着。

顧小燈記得暗衛首領自稱叫阿三,于是見到他時叫了一聲“阿三哥”,惹得那首領虎軀一震。

“公子,您起得真早,不多睡一會麽?”

顧小燈故作輕快地拍拍肚子:“不睡了,餓了。”

他在蘇明雅那兒的籠子裏昏睡太久了,骨頭都要睡酥了,出來的這幾天睡不下,也不大想主動靠近誰人,與人肌膚相貼時總要想起蘇明雅倒在他身上時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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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是喜歡與人拉拉小手,撞撞肩膀,貼貼抱抱的,如今稍有變化。

首領現在也不大敢靠近他,話少步小,不止他,周遭自上到下的将士看他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只珍稀的食鐵獸。

太漂亮,也太柔弱,他們覺得他不該是跟着行伍泥裏來土裏去的兵蛋子,該是供在銅雀春深裏的珍稀美人。

衆人不知道他經歷什麽,只知道主将定北王眼光頂好,但實在不會憐香惜玉。

顧小燈沒走出多遠,迎面就有呼哧呼哧的小動物聲音,只見黑白兩色的大狗小配身上綁着兩個別致的小籃子,小馬駒一樣噠噠地跑來。

顧小燈見狗愣住,小配興高采烈地跑上來圍着他轉,身上馱着一籃果子和一個食盒,敢情來當他的運食官了。

“小配,你怎麽……”此行離開得猝不及防,顧小燈還以為它留在了顧家裏,見到它驚喜萬分,看它這毛驢樣又哭笑不得。

他剛蹲下,小配就熱情地狂蹭着他,神氣地吠兩聲,繼而不停嘤嘤,從狗頭到狗尾巴,都在使勁地傳達一種委屈。

顧小燈感覺出來了,撲哧笑着從它身上取下籃子:“是不是你爹欺負你了?”

小配汪汪大叫着附和,随後又可勁地黏着顧小燈的衣角,一副“小爹爹快給我做主”的撒嬌樣。

展翅盤旋在半空中的海東青花燼在這時也飛下來,收着爪子沉甸甸地抓在顧小燈肩上,甩甩頂羽,大聲地咕咕了一串。

一狗一鷹,似乎都在找他告狀,它們看起來委屈壞了。

*

辰時四刻,軍隊整頓完畢繼續西行,顧小燈這回被安排進了馬車裏,他已随軍騎了兩天馬,抱着小配鑽進馬車裏還有些不适,一上車就把車窗開到最大。

他抱着小配揉它毛茸茸的脖子,臉上曬着太陽照進來的春日,臉上的梨渦不知不覺冒出來,久久都沒有消失。

一個時辰後,軍隊不停,但顧瑾玉棄馬鑽進了顧小燈的馬車裏。

過去幾天裏,他只看不近,現在知道可以了。

顧瑾玉一身軟甲,人高馬大地收着手腳擠在顧小燈對面,拍打了兩把嗷嗷直叫喚的小配,欲蓋彌彰地說:“我來看看這蠢東西。”

顧小燈立馬把小配抱近點,摸摸它委屈得耷拉的耳朵,護崽道:“小配不蠢,它可聰明了,你不許打它!”

小配往他懷裏鑽:“嘤嗚嗚嘤QAQ。”

顧瑾玉眉尾動了動,擡手整整束在額前的墨金抹額,把抹額撥得正了又歪,歪了又正。

像一個自己給自己扣蓋子的醋壇子。

顧小燈抱小孩一樣抱着小配摸摸,有些慚愧地看向他:“你來得正好,森卿,我前幾天只顧着霸占你的坐騎,昏頭昏腦的連道謝都沒朝你說一聲,真是犯糊塗了。”

顧瑾玉搖頭:“我們之間不用見外。”

顧小燈也搖頭:“你救了我一命,這是大恩,親兄弟還要明算帳呢,何況你我?”

顧瑾玉認真地看他講話,認真地點點頭,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身上透着一股幸福安定的氣息。

顧小燈此時就是指着他鼻子罵遍天底下的髒話,他大概也覺得動聽如天籁。

顧小燈心裏有本帳,但有關顧瑾玉的帳目越算越糾纏不清,他摸摸小配,想了想,想到什麽問什麽:“逛花燈的那天晚上,我看到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他代替我跟你回了顧家吧,後來有誰發現他是假的嗎?小配的鼻子?還是奉恩他們的眼力?”

顧瑾玉聞言,伸手又拍打了小配的狗頭,手勁不大客氣,明晃晃的責備。

小配又嘤嘤地往顧小燈身上黏,不敢回頭吠兩聲,一副心虛的狗腿子模樣。

顧小燈便明白了,狗崽子也沒發現,但還是憐惜地揉揉小配:“你別怪它了,它只是條小狗,我落水時它才一點大,那麽多年沒見,它不太能認得我也是正常的。”

“我能認得,它怎麽不能。”顧瑾玉又拍了小配一下,“給牧羊犬丢臉,丢狗的蠢東西。”

小配大聲地嘤起來,無地自容地蜷成一個大毛團子。

“你認得?你怎麽認的?”

“那替身表現出有一點喜歡我的意思。”顧瑾玉專心地教訓小配,語氣淡淡的,“你不喜歡我,半分暧昧也不會有。我以為他是我的幻覺,再三确認他是個人,便知道是個假貨。”

幾句話涵蓋多重意思,顧小燈一時接不上話。

“對不起,我明知道你被擄走了,卻還是費了那麽長的時間才找回你。”顧瑾玉低聲說着,盯着往顧小燈懷裏拱的小配,在它壓到顧小燈左手前直接把它抓出來,提溜到腿上按着拍拍打打,像大人教訓小孩時拍打屁股一樣。

“我後來在其他地方找出另外五個仿照你的替身,小配還以為每一個都是你,搖着尾巴舔這個蹭那個……”

顧小燈眼看他都揪小配的耳朵了,忙彎着腰擠到顧瑾玉旁邊去制止,小配蹬着後腿纓嗚着跳到對面去,蝸牛一樣盤成一個圈,露出雙黑豆眼,委屈地看着對面一雙大小爹。

兩人并挨着坐,馬車裏頓時顯得局促了不少,顧瑾玉側首看他一眼,眸子忽然也像小配一樣濕漉漉。

顧小燈立即用言語掩蓋窘迫:“我給你們造的麻煩多不多?你剛找到我就馬上離開長洛,這是巧合還是、還是因為我耽誤了行程?這麽直接地出來,長洛那邊怎麽辦啊,我畢竟差點捅死了他……萬一蘇家找顧家的不是,你又不在,長姐和守毅還有其他人能平安嗎?”

“小燈什麽也不用擔心。”顧瑾玉全部答沒事,“你的手疼不疼?”

顧小燈捏捏小臂,也答了個沒事。

他此時冷靜自若,顧瑾玉卻記得他那夜是怎麽崩潰的,他見到顧瑾玉,第一反應不是得救的喜悅,卻是所行被目睹的大哭。

他告訴顧瑾玉他殺人了,指尖沾染到的血擦不去了。

顧瑾玉明白,顧小燈沒有傷害他人的天賦,他想與人為善,與人歡笑,剝奪別人的生命于他而言太過沉重,即便這人是切實傷害過他的可惡壞種、即便他是被逼到迫不得已才露出兔子的兩顆大板牙,他也不想走到這份上。

蘇明雅該死,該罰,但該是他咎由自取受天譴人禍,不該是死于顧小燈被鎖鏈捆縛的雙手。他不折不扣地受了害,不該因蘇明雅的死,反而變成加害方。

于是顧瑾玉告訴他蘇明雅的脈搏還沒有徹底停。

“對了,你的身體怎麽樣了?”

顧小燈依舊有些嘶啞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顧瑾玉有些木楞地看着他用右手比劃,五根小手指翻飛靈活:“那夜你吐了滿牆的血,後來怎麽樣了?醫師有說你是什麽病麽?”

顧瑾玉只說一半實話:“霜刃閣來了一個高人,已經替我料理好了,不用擔心,我不算病,偶爾吐幾口血而已。”

他又擡手整整抹額,英俊的眉眼在陽光下晦暗不定。

像一口自己把自己蓋上的棺材。

*

午時五刻,軍隊找到合适的地帶稍作休憩,顧瑾玉到前方去處理軍務,顧小燈便坐在車頭晃着腿啃幹糧,小配蹲坐在他腳下,吐着舌頭仰望他,滿臉聰明相。

顧小燈剛吃完,小配就跳起來咬住他的衣角,吭哧吭哧地催促他跟着走,暗衛首領跟了一路,看到小配的目的地後也沒有制止。

顧小燈由着它搖着尾巴帶路,小配悄摸摸地叼着他的衣擺跑到了一個軍師打扮的年輕人面前,而後甩甩腦袋,一聲汪轉了八個調子。

那年輕人自己坐一輛馬車,見狗很是淡定,但看見顧小燈便有些愣,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蹦出了一個奇妙的詞彙:“男老婆。”

顧小燈:“???”

年輕人回過神,揉一揉太陽穴,走到顧小燈面前來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不好意思,剛才嘴瓢了。初次見面,公子你好,我是師門承于霜刃閣的吳嗔,我師是當今閣主,祝留按輩分是我徒孫,我武功高強,博聞強記,精通南境蠱術,整個晉國,沒有人比我更精通這門玄而又玄的古老技藝了。”

顧小燈大為驚嘆,舉手抱拳:“先生厲害,果真是高人!”

吳嗔點點頭,臉上也毫不掩飾驚嘆:“你也厲害,我還沒有見過相貌這麽周正的。”

顧小燈有些樂:“臭皮囊哪裏比得上先生的真本事,我聽顧瑾玉說,是您替他治好身體的,還說他吐血不是病,那他的身體是怎麽回事啊?”

吳嗔也樂了:“他這麽跟你說的?”

顧小燈頓時覺得不妙。

“我是精通蠱術的。”吳嗔捏着拇指展示,“昨晚才往他手臂上割開道口子,把指甲蓋這麽大的蠱蟲放進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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