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4章

自确定自己中了那糟心的控死蠱,顧瑾玉便盡量安排後路,對周遭的文武親信交代了一半自己的身體問題,只道是得了隐疾。衆親信兜底與保密,深信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這一套,于是憂歸憂,分管西伐軍務與中樞朝政的顧氏一派照樣辦好分內之事。

一切井井有條,除了幾個核心親友,沒人知道他可能只剩一年時間。

而一年之後的事态,顧瑾玉也和吳嗔商定好了來路。

午時七刻,顧瑾玉和四個親信部下圍坐着看西南的地圖,為避免不知名的蠱母從遠處操控他的所想所為,顧瑾玉每天固定三次重申對此次西行的預計路線,路線是在長洛時群議的決定,即便半路做調整,也不會超出計劃之外。

顧瑾玉第九次畫完路線圖,而後交給第一個副将,那副将掏出前八份圖比對,而後篤定地點頭:“放心吧頭,你想法沒變,腦子沒事。”

顧瑾玉看向第二個副将,對方便掏出懷裏拴在草繩上的虎符,拍拍大胸肌,信誓旦旦:“放心吧頭,你要是發瘋或者發病,兵馬的指揮權我來接管。”

第三個副将也拍拍胸膛:“放心吧頭,你要是出事,糧草的管控我來弄,我本來就是夥頭軍,管這個最拿手。”

第四個副将尤其魁梧,更是把胸大肌拍得邦邦響:“放心吧頭,你要是不行,馬前卒我當,我不是吹的,我這武藝和騎術,不比你差多少。”

四個親信說罷問他是否還有交代,顧瑾玉對這四人高度重合的詞彙量感到失語,于是雞蛋裏挑骨頭:“沒事多讀書,言語文雅一點,舉止得體些,平時走動要學會輕柔,別動不動就像一群野人咋呼。”

說着顧瑾玉事無巨細地羅列了儀表禮節,行伍路上條件有限,便要求他們約束精神風貌。說罷他起身走開,邊走邊理儀容,留下四個大眼瞪小眼的部将。

待他走遠,副将們私下友好交流起來:

“媽的,鐵定是小公子來了,他自己跟個孔雀似的就算了,還要老子們一起插鳥毛裝人樣。”

“就是,大刀拉後面開眼了,以前也沒見他講究。”

“殺了我吧,除了兵書我什麽也不想讀,我要是能喜歡讀書我還會來當兵?打仗時對面要是派了我穿開裆褲時的學堂夫子,我立馬投降好吧。”

“讓讓他吧,這麽多年,頭這個身份樣貌還是光棍,窮講究點怎麽啦?咱們也算是他向外展示的體面,有句話不是那麽說嗎?将雄兵壯膽,将慫兵蛋軟,我們是他的兵,可不得給小公子留個好印象?他怎麽做,我們怎麽學就是了,什麽斯文儒雅,翩翩風度,這有啥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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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走在路上的光棍漢打了個噴嚏,顧瑾玉停下腳步,用食指指腹抵住上唇等了一會,沒有感覺到嘔血的跡象,便繼續走向顧小燈的馬車。

待來到馬車前,他低頭看了眼車前的足跡,立即仰首吹哨聲召花燼,花燼風一樣飛到他肩上來,一落爪就用翅膀扇一扇顧瑾玉腦後的高馬尾。

顧瑾玉感受了什麽叫腥風,習以為常地歪過頭任猛禽發脾氣:“小燈呢?”

花燼一陣叽咕,顧瑾玉聽完瞳孔一縮,轉身便往吳嗔那去,邊走邊屈指敲花燼:“它拽他去,你為什麽不來通知我?你和小配今晚餓定了,我——”

轉身沒走多遠,顧瑾玉耳朵一豎,聽到了吳嗔在不遠處的說話聲,聽聲是在和顧小燈一塊往這而來。

他一時愣在原地,屈指敲花燼的手僵住,挨了它一串啄。

顧小燈看到顧瑾玉時,見到的就是花燼從海東青變成啄木鳥,可勁敲那樹杈子的模樣。

顧小燈心下茫茫,想到要真是啄木鳥、呆樹杈就好了,讓花燼把那蠱蟲叼出來,這樣病木就能變回好森林了。

小配一見顧瑾玉,便夾着尾巴縮到顧小燈身後去,吳嗔依舊一臉淡定,揮個手風輕雲淡地走上前去:“王爺,瞞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我們進馬車裏商議吧。“

顧瑾玉有些不敢看顧小燈的表情,垂下微抖的指尖小聲問:“你告訴他多少了?”

“一半。”

顧瑾玉剛松口氣,吳嗔便又說道:“不過我打算讓小公子知道全部。”

顧瑾玉:“……”

他下意識想轉身遁走,背後傳來一聲“顧森卿”,顧瑾玉便像套上項圈的犬類,只得硬着頭皮跟上飼主。

三人擠上馬車,顧瑾玉做錯事一般貼在馬車的角落裏,頗有一種另類的自閉。

顧小燈就坐在他旁邊,指尖不住地搓着,下意識是在撥佛珠,待他反應過來指間的異樣,小手便攥成了一個拳頭。

顧瑾玉偷看一眼,以為顧小燈想打他,于是更無措了。

吳嗔坐在兩人對面,避世高人不太懂俗世孽海情緣,只直白地說了句:“你們真有趣。”

他指指顧瑾玉:“他在別地威風八面,在小公子這裏縮手縮腳了。”

他又看顧小燈:“小公子溫柔和煦,到他面前變兇巴巴的了。”

兩人俱是無言,顧瑾玉觑一眼顧小燈,雙手交扣大氣不敢出,攢了半天辭藻,也只是讷讷出一句“對不起”。

“我不想再聽你道歉。”顧小燈聲音啞着,說話如鲠在喉,掀起微紅的眼皮看向吳嗔,“吳先生,您繼續說他要命的地方吧。”

吳嗔方才給顧小燈解釋了蠱術的來龍去脈,如今便接着說起顧瑾玉的現狀。

“他每天都需要‘進食’,我之所以給他放蠱蟲,為的是投喂他身體裏的那只控死蠱,不然那蠱要沿着他的心脈一步步往前吞噬血肉,不抑制的話,宿主死去以後,身體就是一座蠱蟲的巢穴,可怕得很。”

“除了找到蠱母,沒有其他解蠱的辦法了嗎?”

“我先跟你們到西南那邊找找,江湖武林多傳說,神醫谷千機樓可能都有機緣,找不到法子我就去南境,去巫山族的聖地,萬物都有相克,總能試出辦法。”

顧小燈鼻尖微紅:“如果既找不到蠱母,西南兩境也找不到新辦法,一年過去,他會怎樣?”

吳嗔坦誠道:“會死。但他說自己不能死,所以商議後,我還有萬不得已的辦法……”

顧瑾玉咳嗽了出來,拙急地掩蓋了吳嗔的尾音。

顧小燈不為所動:“萬不得已的是什麽?”

吳嗔看了看兩人,還是告訴了顧小燈:“一年後實在不行,我就用另外一套複雜的蠱再放進他血脈裏,和控死蠱玉石俱焚,後果是他會被煉制成傀儡,雖然此後會變成一具空洞的軀殼,但能維持表面的活。”

表面的活,即是內裏的死。

馬車內死寂下來。

吳嗔難得地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暗流湧動,深覺此時此刻更适合和他待一塊的是那只牧羊犬,于是潇灑地一揮袖,咻地從車窗飛出來,風一樣地去摸小配腦袋,但還沒避讓多久,顧小燈便來了。

“先生,借一步說話。”

“好,不用借,給你一步。”

“……”顧小燈短促地笑了一下,“待會軍隊繼續啓程,顧瑾玉借口遁去了,我能到您的馬車裏同坐嗎?”

吳嗔愈發體悟到世人情愫的幽微,玄如蠱術,妙趣橫生,于是點頭答應。

待回到車內,顧小燈關緊車窗,在密閉的小空間內顫栗着,面色蒼白地解開左手腕上的紗布,露出血痂未愈的手:“先生,你這兒有沒有盛血的藥瓶?勞煩你看看我的血對顧瑾玉的蠱能不能有用處。”

吳嗔看他的手,好似在看一截出現裂痕的玉瓶:“怎的,你的血有什麽用處?你是人參化成的妖魅?”

顧小燈只得簡明扼要地解釋一番藥人的身份:“也許……也許我比人參還有藥效一些。”

他這左手上的劃傷是救蘇明雅時所留下,當夜離開那曜王府的地下籠時,他為保蘇明雅剩下的一口氣,不惜劃破手腕喂了他藥血,吊住了蘇明雅一縷命數。

“藥人?”吳嗔一聽這詞便蹙了眉,他專精于南境蠱術一項,其他諸事所知不足,便将信将疑地找了個玉瓶給他,思忖着稍候便傳信回霜刃閣內,讓同門們遞些情報來。

正想着,他看到顧小燈趁着傷口沒有愈合,屏聲斂息地壓着傷放血入瓶。

“不疼嗎?”

顧小燈搖搖頭,臉色蒼白地放滿了一整個藥瓶的血:“您知道他中那控死蠱多久了嗎?”

吳嗔準确無誤地給了個時間:“三十三天。”

“那便是新歲時。”顧小燈将藥瓶遞給他,擡頭看車頂,“新春第一天,顧瑾玉那時白天在帶我閑逛長洛……”

吳嗔看他眼神越來越凄楚,久久都不說話,便問:“和你能有什麽關系?”

顧小燈垂眸慢慢地纏回繃帶,聲音艱澀:“不知道,但我感覺有我的緣故。”

吳嗔聽着感到意外,這時軍隊啓程,車窗外傳來馬蹄聲,顧小燈立即纏好繃帶,車窗恰好被人從外打開,窗外正是顧瑾玉。

吳嗔左看右看,看顧小燈傷情又生氣地瞪來人,顧瑾玉則一言不發地伸手進來,輕輕撫了一下顧小燈的發頂。

顧瑾玉說:“沒事的。”

顧小燈道:“去你的!”

吳嗔感到莫名,但又感到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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