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75章
是夜軍隊趕到兩百裏之外,停在一座都城外的營地,官署安排妥當,紮營的紮營,休憩的休憩,只是春風送雨,細雨簌簌黏黏,一張網似的,淋了滿地的愁緒。
顧小燈提着燈跟到了顧瑾玉的主帳裏,墩在一旁看吳嗔給顧瑾玉治蠱。
吳嗔頗為歡迎,顧瑾玉就不同了。
他束手束腳地坐着,将一旁虎視眈眈的顧小燈觑了又觑,小心翼翼地商量:“小燈……你若有話跟我說,不如等吳嗔忙完再來,好不好?”
顧小燈不理會他,只問吳嗔:“先生,我在這兒會耽誤到你們嗎?”
吳嗔整理瓶瓶罐罐,帶着一種興味和對美人的寬容招顧小燈過去,自信到略顯輕浮:“不會,小公子還能過來挑一挑今晚的幸運蠱,挑中哪一罐我就用哪一條治他。”
顧小燈還沒應聲,顧瑾玉便蹙着眉低聲:“吳嗔,蠱蟲危險,你不要帶歪他。”
“要你管?我有的分寸。”顧小燈提起花燈照他一照,舉手作勢敲他一敲。
顧瑾玉仰頭,看他眉目生華,又怨又嗔,又急又憐,心裏便咕嚕嚕燒開了。
顧小燈跑到吳嗔周圍去,看着一整個藥箱的瓶罐,聲線繃緊了些:“這些蠱都是預備着給他用的嗎?不用按照順序來麽?往他身體裏放完蠱之後他會有什麽不适嗎?”
吳嗔敲敲藥箱,頗為自得地展示他的鑽研結晶:“這個箱子裝的只是一個前陣階段,裏面的蠱無需先後,用完他基本難受半個晚上就行了。”
“那往後的階段是逐漸難捱嗎?”
“對,不過那是至少三個月後的事,要是在那之前找到一勞永逸的辦法,定北王就大好特好了。”
吳嗔很是樂觀,又在解蠱之事上體現了興趣劇于人道的弊端:“他的體質很不錯,自愈能力強,抗傷抗毒經得起折騰,眼下中了控死蠱,雖然于他是天降橫禍,于我于後世卻是一份難得的樣本,有他做例,我師門的文庫又能充實不少吊詭轶聞。”
顧小燈看吳嗔投入的模樣,雖只接觸了半天,但也能大體地了解吳嗔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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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嗔不是醫師,是蠱師,顧瑾玉在解蠱中受的罪會化作他孤本上的記載,他會管顧瑾玉的死活,但不會多在意他的疼痛。
顧小燈回頭看一眼那坐立不安的大塊頭,顧瑾玉對上他的眼神便老實了,像一個俊美的木偶,分不清此時究竟是正常還是瘋癫。
“小公子,挑嗎?”吳嗔催促他。
顧小燈垂眼看回滿箱的小瓶罐,越随機越讓他感到壓力,待選好了一個小紅瓶,他的掌心竟出汗了。
吳嗔饒有興致地拔開瓶塞:“是一只小蠱,定北王,你是要劃手放蠱,還是直接讓蠱從眼睛進去?”
顧瑾玉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顧小燈,怕吓到他,立即自覺地挽起袖口:“劃手。”
“行。”
顧小燈跟到旁邊去看,他看着顧瑾玉衣袖挽到肘部的手臂,肌肉結實流暢,臂上傷疤橫亘。他一時屏住了呼吸,眼前一晃,先是後遺症作祟,想到了蘇明雅滿身如畫的曼珠沙華刺青,直到顧瑾玉輕聲開口才拂去他眼前的大霧。
“小燈,我可以握一握你的手嗎?”
顧小燈回神,看到一縷血從顧瑾玉手上滑下,他在椅上仰頭看他不看傷,眼裏是幽暗的熾熱。
吳嗔在一邊取蠱,大約是覺得有意思,便直白地說了一句:“小公子一來,定北王就會撒嬌了,之前滿頭大汗都不喊疼的。”
顧瑾玉睫毛一抖,欲言又止,只得低下頭去,恨不得縫了吳嗔的嘴。
正想着,眼前垂過來一只白得發光的小手。
“你要是疼,就不要憋着。”
顧瑾玉喉結一動,得了恩賞一樣伸手包住顧小燈的小巴掌,只覺抓住了一塊散發着香氣的暖玉。顧小燈的溫度和掌心的薄汗無一不是止疼的良藥,他貪婪握着,這是顧小燈主動的普度,他便磨着犬牙按捺沸騰的興奮,渾然忘記了正在入蠱的煎熬。
顧小燈則認真又緊張地旁觀着,親眼看着吳嗔用小鑷子夾着蠱塞進顧瑾玉的的傷口裏。
那蠱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一小顆盈盈的紅光,被擠進血脈後還在發光,顧小燈便眼睜睜看着一點幽幽的光源在顧瑾玉的小臂上緩慢地游走,瘆得他冒出雞皮疙瘩。
吳嗔看他如臨大敵,便也跟着觀察蠱蟲的游走,并友情提醒:“小公子,你要不要離他遠一點,待會這小蠱逼迫到經脈附近時,他的傷口會擠出血,稍不留神就會濺到你。”
顧小燈不怕這個,只是去看顧瑾玉的神情:“顧森卿!你疼不疼?”
顧瑾玉一心沉浸在握他小手的興奮裏,下意識說不疼。
然而下一秒,那蠱蟲游走到關鍵處,顧瑾玉手上劃破的小傷口一瞬裂開,血珠汩汩直迸,顧瑾玉攥着他的手用了些勁,體溫一瞬變低了。
顧小燈吓了一跳,比當事人還緊張:“你還好嗎?先生,不用拿紗布給他止血嗎?”
吳嗔淡定地去收藥箱:“不用,待會就好了,發發一陣熱汗就沒事了,中蠱不是病,藥都不用吃。”
顧瑾玉發着抖說了聲多謝,吳嗔忽然感覺他這是在送客,原本想多待一會再看看,抑或是和顧小燈一道離開,但看眼顧瑾玉扒拉着人家小手不放的模樣,他啧啧稱奇,獨自走了。
顧小燈當顧瑾玉疼得厲害,便沒抽身而去,一邊轉頭朝吳嗔道謝,一邊思忖着明日再去吳嗔那,看看自己的藥血能否派上用場。下午聽吳嗔說到煉蠱少不了用毒,他正想找些正事做,這西行之路還有些時日,不如抓緊機會和高人學些皮毛。
待吳嗔踏出主帳,顧小燈提着燈去看顧瑾玉,借着燭光看到他鬓角往下流的冷汗,不覺有些同情和難過:“你怎麽不吭聲呢?疼的話就說一聲。”
“我……能貼你的手背嗎?”
顧瑾玉聲音直抖。
顧小燈右手被他攥着,以為他是要貼他另一手,猶豫片刻,便感覺到顧瑾玉的體溫飙升,俨然是發起了低燒,熱氣都一陣陣地撲面而來。
“是我冒犯了。”顧瑾玉低啞地道歉,熱汗滾到下颌不住地滴落,“對不起,小燈,總叫你看到我難堪的一面。”
顧小燈心裏密密實實地難受,想到這人到曜王府裏去撈他時,可能就在忍受着這般苦楚,心一下子又軟又綿,左手便放下燈,也伸到他面前去:“喏。”
顧瑾玉身體一震,便把滾燙的臉湊上前去,受寵若驚地貼住了顧小燈的手背。
顧小燈待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沒幫上什麽忙,只是安靜地陪着他度過那難熬的時分。
他也不知道那些淌過他指間的水珠裏有沒有幾滴眼淚。
顧瑾玉像一只受傷的狼犬一樣輕輕蹭着他的手,安靜又乖順,無論怎麽戰栗和發燒也不發一聲,但顧小燈總覺得聽到了低低的嗚咽。
傷犬不是棄犬。
*
顧小燈翌日便跑去找吳嗔,提出想跟着他鑽研用毒,吳嗔聽此愣了一愣,他成天鼓搗蠱蟲,原不讓其他人接近,怕一個不慎波及到身邊人,但顧小燈不同,他體質特殊不懼毒,吳嗔想了一會,便破例讓他跟着。
“小公子你來得正好,你那血……”吳嗔取出他昨天放血的藥瓶,眉頭擰了,“我昨夜做了些試驗,你的血有些奇怪,弄死了我三只小蠱蟲,我還未能掌握詳細的藥人情報,也不知道你這血對蠱蟲是什麽情況,你若靠近定北王,也許得小心些,別讓你的血和他的血相融。”
顧小燈當即點頭,正想說話,車窗外傳來花燼的咕咕聲,他伸手一開,斜風細雨春如畫,顧瑾玉騎在馬背上歪頭看過來,花燼站在他肩上也歪着個濕漉漉的鳥腦袋,一人一鷹的眼神都炯炯的。
顧小燈只稍看一眼顧瑾玉,頃刻便看出凝重,挪到窗口問:“發生什麽事了?一大早就拉着個棺材臉,奔喪都沒你這麽晦氣的!”
顧瑾玉立即調整表情,扯出微笑裝陽光,二指夾着封信箋往前一送,一邊挨顧小燈的數落,一邊沐浴在他垂憐的眼神中,淋着紛紛細雨也覺渾身暖洋洋。
顧小燈拆了信箋看,只見上面寫的是長洛的動向。
葛東晨帶軍南下了。
顧瑾玉收到這封信箋時眉眼沉沉,如非變故,他預計守着顧小燈到西南神醫谷所在的臨陽城,護着他去找張等晴,接下來不會有多少機會和葛東晨交集。
按理他該松一口氣,但一拿到這封信時便直覺不安,似乎有什麽東西才剛剛破土。
顧小燈看完了,也意識到此生或許不會再同那些天之驕子的故人産生交集,心中不是沒有觸動,只是一晃而過,唏噓是輕淡的,憧憬是前路的,他早已決心抛卻蘇明雅、葛東晨等人。
不如說眼下這番情形最好,他去往西南的江湖,蘇明雅在北邊的長洛守着藥罐,葛東晨去南境看他的第二個故鄉,關雲霁、蘇小鳶等人更是與他風馬牛不相及。
他與他們天南海北,再無瓜葛。
他探出腦袋把信箋還給顧瑾玉,一臉莫名其妙:“哦!這事我知道了。所以你拉着張孤寡臉做什麽?昨晚都沒看你這麽凝重。”
吳嗔湊熱鬧,也到車窗外來撇一眼顧瑾玉的臉色是怎樣的寡,一看也深覺顧小燈的言語之精确。
顧瑾玉那張俊美又陰郁的臉上只差寫行大字了。
【我怕你又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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