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第106章
天亮之前,顧瑾玉背起顧小燈離開,一打開門便是看不到盡頭的帶甲軍隊,把顧小燈困得眯縫的眼睛吓圓了,挂在他腰間輕晃的小腿也停下。
他立即轉頭看去,擔心姓蘇的是不是想幹大架,一回頭,第一眼看見蘇明雅白衣鬥篷正立門中,左右葛關兩人各擡腿出門,葛東晨長身墨綠,關雲霁覆面灰褐,三雙眼都含着斑駁的光,悄無聲息地注視他。
破曉一線光來,照到的人不似人,墨如血夜,白如大雪,綠如荒草,褐如灰燼。
軍隊沒有一絲躁動,只在日出中安靜肅穆地送別。海東青從遠處飛來,鈴铛聲掩在馬蹄聲中,茫茫歲月,早已滾滾東去。
一路無阻回到莊園,顧瑾玉沒事人一樣把顧小燈背到房間裏,只剩兩人獨處時才沒能忍住,一解下刀就把顧小燈一把壓到床上去,拉過被子就把他裹起來,喉嚨裏發出徒勞的喘息聲。
顧小燈掙出腦袋甩甩壓到的耳铛和發梢,知道他生氣,便隔着被子去抱他:“再裹我就變湯圓了!森卿,親親。”
顧瑾玉別過臉,肩膀有些顫動,像在哽咽,顧小燈湊過去親他側臉:“親我一下,真不親啊?還是真哭了?”
他從被子裏掙出手來,扯下顧瑾玉蒙眼的黑緞一睹為快,顧瑾玉卻霍的起身就往外走,顧小燈指尖纏着黑緞看他,顧瑾玉剛摸索到門口,又轉身快步回來,一把抱住了湯圓燈搖晃。
顧小燈的掌心落了他淩亂的筆筆畫畫:
【我寧願不解蠱也不想你去異族的化外之地】
【小燈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要你跋山涉水】
顧小燈便頂着睜不太開的困倦眼睛和他細細動之以理,顧瑾玉說不了話,執着且幼稚地用被子把他裹住,表示把他團在窩裏哪也不能去。
顧小燈好笑又好氣,困噠噠地拿腦袋撞他:“你一定要去解蠱啊,不讓我陪着也行,那你進山後我去陪蘇公子好了,他病得不清,很适合練手……”
顧瑾玉哪裏能肯?當即剝去被子,抱起他逡巡到側頸就咬住了,森森地像野獸恐吓獵物。
可是獵物很乖。
“自我十二歲遇到你,我們就聚少離多啊……你渡過不少生死劫,一定覺得這回一樣可以自己一個人趟過生死關,可是我好擔心你啊……這回說什麽我都想陪着你,遑論我沒準能幫上忙,我想陪着你,陪到聽你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顧瑾玉松口,眼淚滴在顧小燈側頸的牙印上。
“森卿啊,森卿。”顧小燈困兮兮地抱着他往枕頭上栽,“以後我們聚多離少,你說好不好?別生氣了,不用擔心那麽多,進山而已,我在你手邊出不了事的,你快躺下來,陪我睡個回籠覺。”
顧瑾玉靠到他身邊去,世界裏一片黑暗,感覺着顧小燈溫熱的指尖擦拭他的眼淚,聲音清靈如天籁:“你哭鼻子的時候就不兇了,只有可憐的份,我一看你哭就心軟,但又想欺負你,哈哈……”
顧小燈湊近去親他,貼兩下就想睡覺,顧瑾玉牛嚼牡丹一樣抱着他接吻,親得他意識模糊,素覺險些變了性質。
*
十天後是五月初二,顧瑾玉這方帶上九個人,最重要的是帶上吳嗔。幹嘔仙人經過近月的調理,終于不再被臭氣熏天的蠱味熏得作嘔,自信滿滿且興趣爆棚地期待起進山之旅,立志要把中原對巫蠱的研究拔上十個臺階。
顧小燈也沒少做準備,撸起袖子憑着記憶給每個人調制了不少藥,以備千山萬毒的不測,忙活得飛起。顧瑾玉有時在外幹完髒活回來,還得默默拿過藥杵幫他搗藥,悶悶不樂,但又忠誠聽話。
葛東晨那頭晝夜不停地處理出關通牒,臨行前一夜送來了,通牒上的顧小燈的名字寫得格外漂亮,期待撲面而來。
他們一行人是在暮色蒼茫的夜裏離開的,月黑無風,萬籁俱寂,顧小燈在顧瑾玉背上離開南安城的南門,他摟緊顧瑾玉的脖子眺望未知的國境以外,無暇回頭一望。
蘇明雅就在南門的城樓上,駐守一夜之久。
策馬奔策十六裏,顧家一行人和葛家一家子彙合了。葛東晨在一群身穿異族服飾的巫山人裏尤其紮眼,仿佛真是個純粹的中原人。
這人疲憊的眼睛在見到顧小燈的剎那明亮起來,像火炬戳進了眼睛裏。
“森卿,葛家一家子在前面,他們人和我們一樣多。”顧小燈擡頭和從後抱着他的顧瑾玉說話,“我們真的要翻山越嶺咯。”
顧瑾玉仍舊蒙眼,雙臂擁着他握缰繩,馬蹄放緩腳步,他說不了話,便低頭吻他的臉,無聲地告訴他不怕,既然行到此處無退路,那便一直往前,直到生死和聚散都明朗。
“偏了。”顧小燈咕哝了一聲,轉頭親他唇珠。
接吻蜻蜓點水,也足夠讓葛東晨的眼睛轉而黯淡。
等趕到跟前去,顧小燈看到了一身異族簡裝的利落葛東月,她仍像個孩子,見他就開心,看顧瑾玉就不高興,一臉藏不住的又恐懼又讨厭。她旁邊便是其生母阿千蘭,她比顧小燈上次見到的平和了不少,臉上沒有因蘇小鳶而失控的歇斯底裏和瘋狂。
不過顧小燈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個瓷瓶,許是怕易碎,又往瓷瓶外套了一層粗糙的藤網。
葛東晨脖子上倒是挂着個小錦囊,顧小燈之前就見過他脖子上會戴東西,心裏從來不會多想。
“人到齊了,那就走吧,天亮前翻過三座山。回家的路我記得清楚,你們跟緊我就是了。”阿千蘭用中原話流利地說着,掉轉馬頭往黑茫的深山走。
顧小燈也不知道葛東晨是怎麽忽悠的她們,才讓她們無甚異議地接受一隊中原人的同行。
後面的吳嗔蒙了面紗,是顧小燈用藥水浸泡過的,他渾身躍躍欲試、興趣滿滿:“巫山族的族長!夜這麽深,山路能好走嗎?”
阿千蘭沒搭理他,自顧縱馬往山裏趕,其他人只得立即跟上。顧小燈背靠着顧瑾玉的胸膛,對眼前千山的黑暗有些發怵,好在顧瑾玉的心跳在策馬中平穩有力,他相信他的耳朵比自己的眼睛好使,這才稍稍放心。
正以為要一直适應黑暗,策馬進深山的一瞬,黑山仿佛活了過來,地面湧出了密密麻麻的僞螢火蟲——它們是五顏六色的,并非中原之物,而是異族持有的異産。
隊伍中的嘶氣聲此起彼伏,吳嗔大喜,大呼一聲:“我去!全是蠱!”
然後他就被熏得捂緊面紗幹嘔起來,又變成了幹嘔仙人。
無數的光點漲滿了顧小燈的視線,他倒抽了兩口大氣,立即擡頭和顧瑾玉分享:“森卿森卿,深山裏不黑,全是活生生亮晶晶的蠱蟲!你沒能看到太可惜了,它們像天邊的流星雨灑下來又從地上湧出來,好像能永無止息地燦爛,太壯麗了!”
顧瑾玉的耳朵不停地動,他聽到了山林裏無數蠱蟲振翅的嘈雜聲,也聽到了十六裏之外的南安城傳來的沉悶地動,當他環着顧小燈踏上玄妙瑰麗的異族之境,他們身後的中原邊城剛剛陷入轟隆作響的戰火。
顧小燈的聲音把他從漆黑和血腥裏拉出來,他低頭環緊顧小燈,想象此時的世界,此時的他是什麽樣的。
顧小燈在他懷裏小心伸手,缤紛的蠱蟲相繼從他指尖惶惶飛過,森山如夢如幻,蠱生朝生暮死。
葛東晨在馬背上眯着眼看他。
他是最明亮的。
故鄉是因他到來而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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