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110章

顧小燈豎耳聽着馬車外的聲音,聲線如此陌生,然而一聽語氣,他便确定了來人的身份。

他渾身都燙了起來,馬車停下,他撒開顧瑾玉摸到車門,猛吸一口滾燙的大氣,在車外聲如洪鐘的大罵裏奮力推開車門。

馬車外,一個戴頂鬥笠的黑臉青年騎着匹棗紅色大馬,身穿黛青布衣,一身江湖游俠打扮,挺拔硬朗,周正俊秀,眼神充滿威嚴。

張等晴左手抓着缰繩,右手提着把木棍,氣勢洶洶如磨刀霍霍:“顧——”

熟悉的海東青展翅滞空停在馬車頂上,鑽出馬車的卻是陌生的柳衣少年郎,一下子把他破閘般的話盡數堵住。

“哥……哥!!”

少年郎的臉漲紅,囫囵從馬車上跳下,東倒西歪地朝他跑來。

張等晴臉上的神情全部消失,茫然張着嘴,待閉上嘴時,他聽見自己的兩排牙磕碰出“嗒”的一聲響,像是一口咬掉了歲月。

這世上還有誰會這樣叫他呢?

他一把下馬,丢了木棍扔了鬥笠,急匆匆往前邁出兩步,分別多年的弟弟像個熱球一樣撞進了他懷裏,結結實實地擁抱住了。

張等晴的腦子裏一片漿糊,反應不過來,聽見小家夥抱着他嗷嗷大哭。

顧小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擡頭大聲喊他,急得不得了:“哥!你認不出我嗎?我小燈,小燈!”

張等晴這下才反應過來,眼眶登時紅了,男兒有淚狂彈,抱住他排山倒海地嚎啕起來。

歲月不饒人,一別十三年。

尾随而來默默撿起木棍和鬥笠的顧平瀚和從馬車裏出來的顧瑾玉對上眼神,兩人默契地站在兩端,安靜地等抱頭痛哭的倆兄弟發洩完。

兩對兄弟,兩種重逢。

一個時辰後,顧小燈牽着張等晴的手亦步亦趨地走進西平城的将軍府,張等晴的鬥笠戴在他腦袋上遮陽,他一路哭了又哭,笑了又笑,張等晴也沒多體面,一路回來不時拿袖子擦臉,不時掀一掀鬥笠看顧小燈,兩人都胡言亂語地念叨個不停。

待進了将軍府,張等晴帶他進自己的廂房,把兩個大塊跟屁蟲關在門外,邊哭邊摸索顧小燈的腦袋,把他當個西瓜盤:“原來你長大後真是這個樣子,哥見過你的畫像,以為畫得不像,沒想到小燈真長這個厲害樣子。”

顧小燈眼睛微紅,這會悲去樂來,驕傲得叉腰:“我比畫上還好看吧!”

張等晴破涕為笑:“那是那是。”

顧小燈朝他豎起大拇指:“哥也長得帥,跟我想象中的差不離,又高又俊!”

顧瑾玉說張等晴是不高不矮,顯然是拿他自己參照了。

顧小燈擡頭看着張等晴膚色略深的臉不住傻笑,覺得他哥非常帥氣,氣質英武剛強,與俊秀眉目正好形成反差。長洛的人個個偏白,他哥現在就像一顆桑葚闖入他的腦子裏,一下子擠開了那一窩翻滾的白葡萄。

張等晴失控的情緒恢複過來,見顧小燈兩頰的紅潤始終沒褪,神色有激動也掩蓋不住的疲憊,這才想起檢查他的身體康健。

兄弟倆坐一塊去,張等晴號完他的脈,立即去拿一卷針來給他施針,見他左手掌心裏還有道血痂,問了傷勢從何而來,顧小燈長話短說:“在南境那裏受的小傷,不礙事。”

張等晴施着針,罵着顧瑾玉,憤憤磨牙:“顧瑾玉這個狗東西!竟然不把你回來的消息傳給我!”

當年在北境,他就聽過顧瑾玉神經兮兮地說顧小燈落水後沒死,只是卡在時間裏短暫沒回來,六年後就能回來雲雲,那時候他聽得暴怒,心想這是什麽臆想?根本就是推卸責任的借口。

誰知不是六年,而是七年,那離奇臆想竟成了真實,顧小燈消失時十七八歲,回來時也是少年郎,倒是他,如今都二十七了。

想到這張等晴又想哭一通,顧小燈适時嘿嘿笑起來,趕走了他的沉郁,他也跟着笑了:“傻小子,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呆?身體難不難受?要不睡一會,等你精神些再跟我說說你這些年的事兒,既然來了西境,哥給你做主。”

顧小燈吊着精神不覺累,叽裏呱啦地話唠起來,他也想知道張等晴這些年的生活。當初張等晴被顧家遣走,之後他只能在顧瑾玉那兒收張等晴的家書,書信往來五年,他翻得都能倒背如流了。

然而張等晴一說起天銘年間的經歷,顧小燈很快就聽出來,他壓根沒有寫信托花燼送給他。

張等晴離開顧家之後被送到西南軍中,原本真參軍也不是不行,但不知道是不是那時顧平瀚總跑去他所在的軍隊,惹得身在長洛的顧琰不悅,又想殺了他一了百了,得虧後來神醫谷中的人找到他的蹤跡,和顧家進行一番利益牽扯,将他帶回了江湖。

張等晴被迫子承父業,回神醫谷當了六年的關門弟子,如今已是谷主,在這江湖中也是個一呼百應的人物。

張等晴一回想起那段苦逼的弟子生涯便大倒苦水:“我天天學醫術,藥得自己種毒得自己解屍體還得自己挖。六個老頭子輪流當我師父,一個個拿我當皮筋拉,我算是知道爹年輕時為什麽要跑路了,抛開藥人的煉制之事,沒準爹也是受不了這個驢活法,當什麽關門弟子,換我我也開門就跑。”

顧小燈眼裏淚水打轉,既為張等晴心酸,又被顧瑾玉延遲氣得慌,這麽一聽,那大狗只怕是模仿了張等晴的筆跡,邏輯清楚地編造了五年的故事,用一封封假家書哄騙他。

他氣呼呼的,心裏給顧瑾玉預備好了一串拳頭。

*

張等晴的廂房隔音極其好,當初建這屋子用的都是上好玉石沉木,門窗一關,外面的顧瑾玉直豎耳朵,更是調動內力試圖偷聽,結果還是什麽也沒聽見。

“不用費勁了,你聽不到。”顧平瀚随意熟練地坐在門口的青石階上,單手支着木棍,“坐,你我也談談。”

顧瑾玉眉目陰郁,隔着距離深沉地坐下,兩首垂在膝上,垂着眼,低着頭,耷拉着。

顧平瀚姿态與他相反,微微後仰着深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呼出,像是空氣中有什麽甜美之物值得吸食,整個人顯得怪異的惬意:“南境的事,我看了你的回信,很好,你有沒有留下可靠的人幫守毅?”

顧瑾玉冷漠:“他要是廢物,留再多的人也沒用。”

顧平瀚是認同的:“他弱冠了,也不小了。”

他重複着吐納,問:“南安城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蘇明雅病死了,當真?”

顧瑾玉冷笑:“禍害遺千年,你覺得呢?他蘇家有的是人。”

蘇明雅據傳在南安城暴斃的消息,顧瑾玉一個字也沒和顧小燈說過,南安城至今還混亂不堪,消息真假難辨。

“明面上死了就行。”顧平瀚眯着眼看盤旋在院子上空的花燼,“這些年,他和蘇家給我這邊添了不少堵,再不死,我這邊的髒事就要被他們扯出來了。”

顧瑾玉側首盯着這個大他兩歲的假哥:“顧平瀚,你那上不得臺面的瘾,張兄不是幫你戒了?”

顧平瀚嗯了一聲,沒說什麽,反問:“你私自窩藏和調用破軍炮的事處理幹淨沒有?這次能推到蘇家頭上很好,但到底是禁物,小心為上。”

兩兄弟互相警告,言盡于此,各退一步。

西南有私造的大量煙草和少量破軍炮流通,這兩樣東西都是被晉廷嚴禁私自沾染的禁忌,直接在晉國禁止的四項鐵令之中。

顧平瀚駐紮西境這麽多年,再是萬般小心,三年前也在一次追蹤叛商的案子裏不小心中了招,染上了一陣子煙瘾,硬撐不過去,後來被張等晴發現了,逮住一頓揍。

顧瑾玉則是沾上了破軍炮的私造,破軍炮的原材在這百年中消耗得越來越少,最需要的硫礦主要在北境,當年北征之後,他在北境有象征性的封地和幹實事的下屬,破軍炮這種大好武器,等着中樞全盤把守就像懸刀于頂、丐碗乞讨,于是他直接私下控住了一份。

這次西伐,他的下屬兵分六路,除了他自己所在的分隊幹淨,其他幾路都繞道去運分散的破軍炮。在即将啓程前往南境找顧小燈時,長洛正傳來蘇明雅南下的消息,他便帶上了相當的破軍炮,送蘇家一份“大禮”。

當日進千山,南安城轟炸異族賊敵,轟炸的規模遠超了蘇家攜帶的額度,蘇家再破賊有功,頭頂也蒙了一頂私用禁物的疑罪。

兩兄弟互看不慣,又互為合作,陰來陽去的。

談了一陣正事之後,顧平瀚才問了顧瑾玉的身體:“左眼瞎了?指甲烏漆嘛黑,中毒了?”

顧瑾玉只說:“死不了。”

“別再給等晴添亂。”顧平瀚握着木棍點點青階,“小燈回來這事,你不該瞞着我們,待會他要是想打死你,我只會把棺材搬出來。”

“棺材板我會自己蓋。”

“你的陪葬物不會有多少,正好我隊裏的軍饷快用完了。”

顧平瀚認真地盤算着,這時花燼呼啦啦地飛來,挂在檐下,對準他的位置,要給他一泡海東青的排洩物。

顧平瀚立即飛起來——幾乎是飛起來,一瞬閃到了院子裏,怕弄髒了張等晴的門口,花燼凜凜地追着他,不給這個讨厭的人類澆個蓋頭誓不罷休。

顧瑾玉坐在青石階上欣賞,直到背後的門打開了。

他立即起來轉身,顧小燈站在高階上,臉還紅撲撲的,眉目生動地生氣,舉起個小拳頭就捶在他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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