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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頓以為這個決定能夠讓他內心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慌減少一些,可是事實卻正好相反。
征兆。
或許應該這麽稱呼這種感覺。
每當卡爾頓駕駛着自己的那輛大衆緩緩駛入監獄的工作人員停車場時他就可以感覺到那種冰冷慢慢地爬上背脊。這個月的第三次,有人在抱怨制冷系統的失靈——整個辦公區冷得就像是冰窖。
不過卡爾頓莫名地确定或許這種冰冷并不僅僅只是空調的問題。
随着時間的流逝,“天使”到來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卡爾頓的老夥計,監獄牧師伊莫金因為這件事情而表現得愈發激動和狂熱,不止一次卡爾頓看到伊莫金在祈禱的時候控制不住地将嘴唇貼緊他十字架上那枚“天使”的照片,說實話,卡爾頓有的時候會因此而感到一絲微妙的不适,他覺得在牧師蒼老的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發生改變。
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他想。
就這樣,最終卡爾頓·沃明頓監獄長等來了“天使”到來的這一天。
降臨派的人來得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分鐘。
有人通知了卡爾頓他們的到來,幾乎是在挂上話筒的那一瞬間,卡爾頓舌尖傳來了一股血腥味,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他的心激烈地跳動了起來。
“哦,上帝,哦上帝啊,我的天使……我的光……終于到來了……”
卡爾頓聽到伊莫金在房間的角落嘀咕着,牧師的眼睛裏閃現出了明亮的光芒,他興奮得從脖子一直紅到臉龐,撫摸着十字架的雙手因為激動而開始顫抖,大量的冷汗順着牧師被時間沖刷得幹癟的皮膚滲了下來。
“伊莫金?”
卡爾頓不得不出聲呼喚自己的這位老夥伴。
幾乎是在同時有個聲音近乎冰冷地在的大腦內部說道——讓這個所謂的“天使”來到這裏會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你犯了一個錯誤,卡爾頓,一個巨大的錯誤。
卡爾頓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椅子的把手上。
他企圖讓自己內心尖叫的那個聲音冷靜下來。
是“紅鹿”……他想,大概是“天使”的到來讓那個全身上下都透露着詭異氣息的“紅鹿”感到了什麽,所以這一刻整個監獄的空氣才會這麽冰冷,這麽讓人感到壓抑。
卡爾頓拼命地安慰着自己。
“砰砰砰——”
有人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先生?降臨派的丹尼爾·萊特先生與光之子伊勒到了。”
然後門被打開了。
——
“紅鹿”背脊筆直地坐在禁锢室的一角。
禁锢室位于一間完全由金屬和混泥土構成的房間的一角,面積只有牢房的一半大小,在靠牆的一側有一張可以讓人平躺的窄床(“紅鹿”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加愚蠢的設計了,這裏是在死刑前死刑犯們呆的最後一個地方,他可想不出會有什麽人願意把生命中最後幾個小時浪費在睡覺上——畢竟幾個小時之後他們有的是時候平躺長眠)。
燈光是乏味的白色。
兩名警官神情緊張地坐在房間的另外一個角落,他們原本的職責是監視死囚不至于因為對死刑的恐懼而自殺或者自殘,然而現在他們卻只是隔着被刷成白色的厚鐵絲網驚恐不已地觀察着禁锢室內的“紅鹿”,像是在看着一只随時可能傷人的魔鬼。“紅鹿”幾乎都可以聞到他們身上幾乎快要凝固成硬殼的濃烈恐懼。
客觀的來說,“紅鹿”是一名異常英俊的年輕人——英俊得幾乎讓人難以相信他會是一個變态殺人狂。
他的頭發是一種乖巧而溫暖的巧克力棕,五官深邃而完美,漆黑的眉毛下面有一雙淡薄荷色的眼睛——在某些光線下看他的眼睛又會呈現出冰涼的灰綠色,薄薄的嘴唇血色充足,嘴角有淺淡的笑紋。
對于正常人來說,“紅鹿”更适合當一名平面模特而不是死囚,他的律師曾經很堅定地表示“紅鹿”的外貌從某種程度來說已經可以輕易地打動大部分陪審團。
然而,對于自己外貌帶來的一切紅利,“紅鹿”都顯得滿不在乎,他看上去更加樂意把身邊的其他人吓得夠嗆。
“紅鹿”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成功地讓那兩名警官的身體顫動了一下,“紅鹿”用手托着下巴差點兒笑了起來。他想他的那些小把戲大概真的很有用,一些物理和化學方面的常識配合魔術手法,最後在加上一些心理暗示和誘導,有的時候就連他自己差點都要相信自己的那些說辭了。
所謂的狩獵惡魔,所謂的“門”。
在最開始的時候,“紅鹿”那名有錢的父親派來的律師給他提出了非常詳盡的建議,足夠的錢和他僞裝出來的瘋狂足以讓他逃離死刑,如果律師的計劃進展順利的話,他只需要在精神病院呆上幾年而已。在這個計劃的初期,“紅鹿”尚且覺得這個計劃有點意思,就像是他在最開始殺人的時候也覺得挺有趣,他用自己過去學的一些小把戲成功地吓瘋了陪審團和整個監獄,但很快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無趣。
生命是一個乏味的輪回,“紅鹿”想。作為曾經的醫學生,“紅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精神上是多麽的不正常——不過,或許應該歸罪于他的反社會人格,他從來沒有為這種不正常感到哪怕一絲絲的痛苦和糾結,事實上,正相反,他甚至熱愛着自己的不正常。他的精神疾病讓他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虛幻的精神世界,在那裏有他想要的一切,而他的肉體被分割在了真實而冷酷的世界中。
他感到自己被割裂了。
無聊。
無聊。
無聊。
這是他對這個真實世界的全部看法。
他渴望進入到那個絢爛的,瘋狂的精神世界中去……然而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難以打開那個世界。家庭醫生說這是因為他的精神分裂正在好轉,可“紅鹿”卻并不覺得欣喜。
他嘗試了一切可以嘗試的手段好讓自己再次進入那個幻覺的世界,然後意外地發現活人的鮮血,尖叫,乃至臨死前抽搐的肉體是唯一的“鑰匙”。在殺死第一個人之後,他開始看到幻覺,有些人身上的“門”,這讓他興奮不已。而在他被捕後,他有些好笑地将自己的幻覺變成了一個詭異的故事,而更加好笑的是,他發現那些愚蠢的人們看上去甚至相信了。
多麽無趣。
“紅鹿”中途放棄了那個愚蠢律師提出來的計劃,他随便在監獄裏殺了幾個人,在庭審上表現良好并且承認了自己對“門”和惡魔故事的杜撰,最後終于如願以償地成為了一名死囚。
他總算可以從這個乏味而無趣的世界中逃離出去了,“紅鹿”百無聊賴地想,然後沖着禁锢室外的警官們笑了笑。
他又一次成功地吓到了這兩只黑皮的小兔子,然後他捂着嘴咯咯笑着倒在了那張窄而硬的床上。
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進入了房間。
最先走進辦公室的是一名年老的牧師,他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臉頰是極度興奮後的深紅色,呼吸急促得像是發情的公馬——“紅鹿”斜斜地撇了他一眼,嘴角的弧度開始加深。
哦,是了,那個戀童癖老牧師。
“紅鹿”輕而易舉地想起了伊莫金的身份,然後是那個異常可笑的所謂的對死刑犯的關懷計劃。他甚至都沒有從床上站起來,依舊保持着懶洋洋的姿勢,像是大貓一樣癱在禁锢室的窄床上,透過鐵門上的送餐口無趣地觀察着門口走進來的人。
伊莫頓在進門後近乎踉跄的站到了一邊。随後“紅鹿”看到的是一個瘦高個的灰發男人跟在牧師後面走了進來,他長着一張令人安心的,似乎很可靠的臉,細長的臉頰,眼角有明顯下垂的眼睛隐藏在一副細框玳瑁眼鏡後面,看上去筆挺卻并不昂貴的西裝,左手提着一個舊牛皮公文包——他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名圖書館工作人員而非傳說中降臨派的代理教宗的丹尼爾·萊特。
口才很好,煽動力很強的僞君子——适合去做直銷産品推銷員和邪教組織頭目。
“紅鹿”在瞬間給丹尼爾·萊特下好了定義。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滲出了一絲淚意。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想……他固然是一名罪大惡極的壞人,可是上帝也不至于在他臨死之前還要派人來折磨他吧?
說真話,“紅鹿”再也想不到有什麽比所謂的天使降臨更加可笑的營銷手段了,而可怕的事情是,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那麽多人會相信這種說辭?
看,這就是為什麽他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的緣故。
“紅鹿”煩躁地想着。
丹尼爾·萊特在伊莫金開口之前,徑直站到了禁锢室的窗口處,他透過鐵絲,目光掃過“紅鹿”。
“‘光之子’殿下……”
“紅鹿”聽到那個推銷員開口對着身側的人說道。
“這就是那名惡魔。”
他說。
“噗——”
“紅鹿”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慢慢的,慢慢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伸了一個懶腰。
在他伸展手臂的瞬間,他看到那兩名看守他的警員臉色慘白地站了起來,手搭在了腰上。
“紅鹿”裂開嘴,露出了唇邊一顆白森森的虎牙。
他猛地站了起來,然後驟然躍到了那張鐵門的前邊。
“喀拉——”
他聽到兩聲槍支保險栓打開的聲音,他開始大笑。
“老天,這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嘲諷地說,一只手搭在了冰冷的鐵絲網上。
而就在這個時候,之前一直隐在丹尼爾·萊特身後……降臨派的代言人,傳說中的降臨于世的真正天使“光之子”恰好從丹尼爾身後探出了頭。
“紅鹿”觸不及防地對上了那名少年的臉。
他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拽出了軀殼,再也沒有能力思考任何現實的事情。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已經停止了。
翅膀……多麽美麗的翅膀。
“紅鹿”從未想過有一天在現實世界中看到這樣一對翅膀會給他帶來如此強烈的震撼,他幾乎是在視線觸及到那對翅膀的瞬間相信了“天使”的存在——因為那是只有真正的天使才能擁有的聖潔的羽翼。
而在那宛若在發光的羽翼之中,是那樣一個讓他感到眩暈的少年。
鐵絲深深地陷入了“紅鹿”的手指,他感到了虛脫,他必須用盡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不至于直接開始尖叫,溫熱的液體在他的眼眶裏聚集,他開始哭泣。
“上帝啊……”
“紅鹿”沙啞地開口。
人生中第一次,他用這樣虔誠的心情呼喚神的存在。
他看到了光輝在眼前彈跳,極度興奮後身體無法控制的虛脫襲擊了他,“紅鹿”将身體的全部重量壓在了鐵門上,他饑渴而貪婪地凝視着“光之子”的模樣。
“……你眷顧了我。”
“紅鹿”喃喃對着面前的天使,幾乎是靠着本能才得以吐露出完整的單詞和句子。
他的身體正在慢慢下滑。
幻覺以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襲擊了他,在冰冷的混泥土地面上長出了柔軟的青草,青草之間開出了絢爛血紅的玫瑰,金色的光點和着音樂凝固在空氣之中,濃郁的香氣包裹着他面前的天使。
“紅鹿”感到喉嚨裏湧上了強烈的饑渴。
他的膝蓋已經落在了地上,而他內心的欲望在瘋狂的膨脹。
他仇恨着自己面前的鐵門——如果沒有它,他現在已經能跪倒在那名少年的前面,用自己滾燙的嘴唇親吻天使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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