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伊莫金看着電椅上的“紅鹿”痙攣了起來,他的指頭和膝蓋砰砰地彈跳着,就像是在跳一場怪異的舞蹈……伊莫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竟然會如此愉快,他必須花費大量的自制力才能不至于直接在死刑進行中呵呵大笑出來。
一共要通電三次。
伊莫金聽着電閘閘門咔嚓響着的聲音在心裏默默地數着。
人類的肉體在電流的作用下散發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油膩的味道,那股味道久久地萦繞在這個冰涼的處刑室裏。
在最後一次電閘被關上的時候,“紅鹿”的身體從一種繃緊的狀态驟然松弛下來。
他的頭歪向了一邊,四肢向外張開。
他死了。
“呼……”
處刑室內響起了一聲輕松的吐息聲。
伊莫金,卡爾頓還有處刑人——他們幾乎是在同時發出了如釋重負的聲音。在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後,他們擡起頭互相對望了一眼。沒有人說話,或者是因為沒有人想要承認,光是“紅鹿”活着的這件事情就已經給這個監獄裏的所有人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謝天謝地的,他死了。
監獄醫生來到電椅前面,他将聽診器放在“紅鹿”的胸口……
并沒有心跳。
當然也沒有脈搏。
從聽診器的那頭傳來的只有死亡的空寂。
被電流烤過的屍體熱烘烘的,從醫生的角度,他可以看到黑色面罩下面“紅鹿”露出來的小半截下巴。這個已經死去的連環殺人犯确實有一張英俊的臉。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電流的緣故,死人的嘴角向着兩側拉扯開,露出了暗紅色的嘴唇內部白森森的牙齒。
……簡直就像是一個快樂的微笑。
醫生的眼睛微微睜大,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麽,忽然間,他感到自己脖子後面的頭發豎了起來。
這很荒謬——醫生想,但是他控制不住地覺得自己身旁這個已經死掉的人正偏着頭,自上而下斜斜地窺視着他,然後咧嘴而笑。
他再一次檢查了“紅鹿”的生命體征,很确定他确實已經死了。随後監獄醫生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站了起來。
“已經确定了,他死——”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緊了。
監獄醫生猛地回過頭,看到一只蒼白的手——手腕被和手臂被電椅上的皮口勒得緊緊的——正抓着他的袖子。
醫生聽到叫聲從自己的喉嚨裏沖了出來。
……
……
……
“轟隆……”
黑沉沉的烏雲仿佛直接堆積在了大地之上,雪亮的閃電像是上帝按下的快門一般在時不時地将大地刮成慘白。伴随着沉悶的雷聲,豌豆大小的雨點如同鉛彈一般猛烈地從天空中投擲而下,潮濕的泥土的腥味被雨水沖刷後熱烘烘地升騰而起,在雨幕之中偶爾會傳來遠處汽車警報器發出尖銳的慘叫。誰都沒有想過在加州會遇到這樣的大雨,它就像是兇猛的野獸一樣襲擊了加爾文和丹尼爾——他們兩個當時正在從監獄回家的路上。
與去監獄時那種神氣的,充滿宗教儀式感的狀态截然相反的是,他們在離開的時候甚至可以說得上狼狽。證據就是他們在進入松鴉灣聯邦監獄的時候經歷了複雜的檢查,通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關卡,數名工作人員和獄警簇擁着他們,準備好放在黃色牛皮信封裏的文件好應付檢查,而當加爾文和丹尼爾離開的時候,只有一個又老又胖,還有一些瘸的老獄警在帶路,在一條漫長的,滿是雜草的石子路盡頭,那名獄警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一道滿是鏽跡的破鐵門,然後示意他們從這走。
“看到那道還沒有粉刷完畢的牆了嗎?在那兒右拐,然後下樓梯,你們會在那裏找到車子的。”
老獄警有些心不在焉地說。
加爾文将自己的身體隐藏在一條又長又寬的深藍色絲綢長袍下面(據說這個顏色的長袍會讓他紫色的虹膜變得更加顯眼),丹尼爾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感覺到後者的手指有些用力,而耳邊響起了丹尼爾溫和有禮的道謝。
然而那名獄警根本沒有回應丹尼爾的道謝,幾乎是在他們兩人走出門的瞬間,那扇鐵門擦着他們的腳後跟沉重地關上了。
丹尼爾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加爾文驚恐地看到丹尼爾下颚抽緊的肌肉和太陽穴上繃起的青筋。
幾秒鐘後,丹尼爾沉默轉身朝着獄警指的那條路走去。
大雨就是在這個時候傾盆而下。加爾文條件反射地想要加快自己的腳步,但是丹尼爾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卡住了他。加爾文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在兜帽的下方小心翼翼地窺視着丹尼爾,丹尼爾直視着前方沒有理會他。
丹尼爾也沒有允許加爾文在雨中奔跑——他們在一種極為沉寂,幾乎要讓人窒息的沉默中慢慢地回到了他們的房車前。
在美國,每年都有大量類似降臨教的新生宗教誕生,不過能夠像降臨派這樣發展并且壯大的卻極少。用丹尼爾·萊特的話來說,降臨派确實是一個巨大的奇跡。而維護一個奇跡的生存,需要的是大量的金錢。
為了能夠更好的,更有機動性地在全國範圍內宣傳教義,丹尼爾将這輛二手房車改造成了降臨派的移動祭臺。這這裏也是加爾文在過去三年中生活居住的地方。
“砰——”
丹尼爾上前踢開了門。
他筆直地走了進去。
加爾文被大雨淋得幾乎睜不開眼睛,翅膀上的羽毛在吸附了冰冷的雨水之後變得更加沉重,他肩胛骨和背部疼得像是快要斷掉了一樣。他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在寒冷和疼痛的驅趕下打着哆嗦心驚膽戰地擠進了房車裏。
雨水順着他的翅膀留下來,在門口處彙集成一小攤水窪。
“在那兒別動!”
沒有來得進房間,丹尼爾冷冰冰地對加爾文說道。
他手上拿着一條奶油色的大浴巾,用力地且暴躁地揉着自己的頭發。雨水沖掉了他的發膠,這名前推銷員先生看上去他平時展露出來的模樣陰郁太多。
就像是有兩團青色的鬼火那對灰色的,沒有感情的瞳孔裏燃燒,丹尼爾一邊擦着頭發,一邊沉默地打量着加爾文。
加爾文的呼吸慢慢變得急促了起來,他的身體在小幅度的搖晃。
他太痛了,天啊,他恨下雨,他的翅膀重到他快要無法呼吸了,他的腿一直在打哆嗦,視線有一些模糊——然而面對一言不發的丹尼爾,加爾文完全不敢邁動自己的步伐。
“我很抱歉——”
他怯懦地對丹尼爾說道。
“哦?”
丹尼爾發出了一聲冰冷的,令人恐懼的嘲諷冷笑。
“這并不是第一次了,你看,今天本來會是降臨派提升自己影響力的重要一天,但是現在你把它搞砸了……徹徹底底地搞砸了。加爾文,我的小天使,我覺得我們真的要好好的談一談你的态度問題——”‘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尖銳的女聲截斷了丹尼爾的話。
“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道身影從房車的另一頭,一張用金線刺繡的紫色天鵝絨簾子後面撞了出來。
那是一個女人。
酒精和毒品,不良的生活習慣還有貧窮在女人的臉上勾勒出凸出的顴骨和已經剛開始下垮的肌肉。但不可否認,她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他的臉頰和五官的輪廓與加爾文有着某種程度的相似,除了她的眼睛是讓人感到有些乏味的平凡的褐色,被漂成淺金色的頭發發根處已經透出了些許棕色。一定要說的話,如果加爾文是上帝用雙手精心制造出來的藝術品的話,那麽她就是在創造加爾文之前用陶土随意捏出來的草稿。
丹尼爾在看到她的瞬間眉頭微微皺起,但是随即他的嘴角綻開了甜蜜的笑容。
“哦,羅莎。”
他朝着她走過去。
“丹尼爾。”
羅莎将手中的酒瓶放在茶幾上跟,她搖搖晃晃地抱住了丹尼爾,然後在後者的臉上印上了一個吻。
“老天,你全身都濕透了……”她有些心疼地嘟囔着,“看在上帝的份上,事情不順利?他又給你惹了什麽麻煩?”
盡管羅莎甚至沒有多往加爾文的方向看上一眼,加爾文還是因為對方話語中提到的自己而徹底僵硬了。
“媽媽。”
加爾文的嘴唇顫動了一下,他緊張地看着她,然後小聲地喊道。
羅莎沒有理他,她從丹尼爾的手中接過了那條浴巾,開始仔細地幫對方擦拭身上的雨水。
“你得洗個澡,親愛的。”她關切地說。
“我會的,寶貝,不過在這之前我和加爾文還有一些事情要談。”
丹尼爾不着痕跡地從羅莎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他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從她的手中将浴巾抽了出來,然後丢到了加爾文的腳尖前。
“把你身上的水擦一擦,尤其是羽毛——我可不想再看到你因為翅膀浸水而着涼了。”
丹尼爾對加爾文說,當着羅莎的面,他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許多。
“你看看你。總是這樣冒冒失失的,地板會被弄濕的……你看,你媽媽總是會生你的氣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也許是察覺到了房車內氣氛的凝重,丹尼爾開口故作輕松地說道。
加爾文越過丹尼爾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羅莎厭惡地轉過臉去避開了加爾文的目光。
加爾文垂下眼簾,他慢慢地,費力地蹲下來,将浴巾撿到了自己的懷裏。
“我很抱歉,”他說,“我真的很抱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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