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段宜然家在學校鄰市,火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到家後爸爸媽媽為他準備了豐盛的迎接宴,慶祝他人生中第一次離家這麽久,然後又順利凱旋。

他先和媽媽擁抱,又和爸爸擁抱,擁抱結束後三人才落座。爸爸拿了珍藏的酒給他倒滿,媽媽不停給他夾菜盛飯。一頓飯吃得酒足飯飽,吃完只能在沙發上躺着,連動都動不了了。

“哦對了宜然,一周後去給你爺爺奶奶遷墳,你時間可以嗎?”段宜然媽媽問。

段宜然撐着沙發扶手坐起,算算日子,回道:“可以。”

剛刷完碗的爸爸又洗了水果放到桌上,“那就辛苦你了,來吃點草莓。”

說起來爺爺奶奶這事還是段宜然起的頭,所以後續交給他辦也是理所當然。

去年暑假段宜然收拾爺爺遺物時,翻出了一些爺爺以前寫的東西,那上邊爺爺暢想着去世以後,他的骨灰連同奶奶的骨灰一起撒到小時候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看完日記,段宜然當即和爸爸媽媽商量要為爺爺實現願望。

他的一個建議,爸爸媽媽跑前跑後跑了很久,最後終于聯系到了連爸爸都沒去過的爺爺奶奶的村子,然後又辦理了各種手續,現在就差把二老骨灰送過去了。

段宜然背了個大包,裏邊是幾件衣服和簡單的洗漱用品,還有就是爺爺奶奶的骨灰,以及一沓證明文件。

順利過了安檢後,段宜然上了火車,踏上了為爺爺實現願望的旅程。

火車到達終點,段宜然下火車,再轉長途車。經過幾小時的颠簸,終于到了長途車站。在這裏,他見到了來接他的五舅爺爺。

五舅爺爺比他想象中年輕,是個頭發油亮的年輕瘦老頭。

五舅爺爺開着他的電動小三輪,示意段宜然坐上去。于是段宜然坐在鬥裏,抱着包,繼續一颠一颠地前進。

這次倒是快,20分鐘就到了五舅爺爺家裏。

到家飯已擺好,段宜然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紅包,小朋友們一人一個小紅包,長輩們一人一個大紅包。開始大家都推辭不要,但口音有點不通,段宜然假裝一句聽不懂,霸道地要求所有人必須收下。

段宜然被安排到了一間還不錯的房間,五舅爺爺過來說明早6點出發,今晚早點睡。他們這邊下葬必須在中午12點前,雖然在段宜然爸媽的強烈要求下取消了一切儀式,但時間這點還是要遵守的。

段宜然這晚睡得不錯,除了有點冷之外。這裏空氣清新,又十分安靜,且遠離塵嚣,讓人忘記煩惱,進入到了沉浸式睡眠。

早上段宜然洗漱完畢,吃好早飯,穿上厚衣服,跟着五舅爺爺和一個哥哥準備上山。

說是山,其實也就是一些緩坡。山道雖平緩,但路途蜿蜒,沒有熟人帶路,很容易迷失。

他們今日的目的地是這個村子的祖墳群。理論上來說,即使不建墓、不立碑,骨灰也不能随意灑,只能灑在指定範圍內,所以段宜然爸媽才找到了這個早就斷了聯系的五舅爺爺來帶路。

五舅爺爺雖然看起來瘦小,但體力極佳,後邊兩個年輕人跟得都微微有些吃力。

很快,身邊的景色有了變化。無論是茸茸的綠草,還是淙淙的小溪,亦或不知名的矮樹和一些爬藤類植物,都令人耳目一新。

忽然,一陣響聲從遠處傳來,随着走近,轟轟響聲愈來愈明顯。段宜然擡頭,只見數條小溪彙成一流,破峽成瀑,飛泉流瀉,如匹練,如蛟龍。

再往前行,先是穿越一片亂石區,又入一片雜樹林,四周視線慢慢模糊,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片霧,霎時煙岚叆叇、霧氣如蒸。段宜然緊走幾步跟住五舅爺爺,後邊的那個哥哥也随之快走跟了上來。

“到了。”

随着五舅爺爺一聲喊,被遮掩的視線忽然一闊。

段宜然從平視,到擡頭,到完全仰視,他被眼前的景色驚住。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杉樹林,那不知年歲的高大杉樹猶如一根根巨筆插入大地,仰望樹端仿佛聳入雲霄、直入天際。

“就是那裏了。”

順着五舅爺爺的手指,段宜然看到了一片起起伏伏的墳包,有的有碑,有的無碑,但無所謂,能在這片大自然饋贈的奇景中安眠,誰還在意俗世的規矩與得失?

“這片區域,随便哪個地方都行。”五舅爺爺道。

“嗯。”段宜然點頭。

段宜然選了離墳群數丈遠的一顆杉樹,他接過哥哥遞來的鐵鍬,開始挖土。

沒用過鐵鍬的人挖起土來稍感費力,但沒關系,時間尚早。五舅爺爺和哥哥在一旁休息,段宜然一邊挖土,一邊回憶爺爺的音容笑貌。

爺爺個子很高,尤其是在那個年代,是少見的大高個。

爺爺能讀書,能寫字,興致到了還能寫幾首小詩,但爺爺做了半輩子的職業是廚師。

段宜然沒見過奶奶,奶奶在他剛出生時就去世了,但因為爺爺每天把奶奶挂在嘴邊,所以奶奶的形象在段宜然心裏一直飽滿。

奶奶是個小圓臉,個子不高,眼睛很大,不笑的時候歲月靜好,笑起來是春花燦爛。

爺爺對這個漂亮愛笑的小姑娘一見鐘情,奶奶對這個大高個亦然。

爺爺說他和奶奶的愛情起于無端,瘋長于偉大,最後歸于平靜美滿。

百年前,爺爺家族一支離開這片山,在混亂的時局中站穩腳,但又在決定時刻重回山裏避難。一直過着少爺生活的爺爺對此頗不适應,即使是在山裏,他的日常依舊不變,讀書、寫字、學習,爺爺認為自己不屬于這片山,直到他遇到了那個小姑娘。

那年爺爺十四歲,小姑娘和他同歲。小姑娘讓他走出了書室,奔向了山林,和這裏十多歲的孩子們一樣,去山上摘野菜,去林中采蘑菇。他和小姑娘手拉着手,奔跑在杉樹林中,跑累了兩人就靠在樹下休息,爺爺給小姑娘念詩,小姑娘給爺爺唱歌。

很快,時局發生了更大的變化,連遠離塵間的山裏人也受到了影響。大家歡呼、慶祝,那些起初陌生的詞彙成為了人們對未來的暢望。

過了幾年,爺爺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小姑娘舍不得爺爺走,爺爺卻說他早晚還會回來。

爺爺終于回來了,回來後他帶走了小姑娘,然後兩人終于步入了婚姻殿堂。

可惜好景不長,爺爺因為家裏原因,不但丢了工作,連生命都受到了威脅。而此時的小姑娘不再是那個每天傻笑的小姑娘,她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也是自己人生的大女主。

爺爺在奶奶的鼓勵下,撕了書本,開始學技術,最後意外開發了廚神屬性,直到後來他有機會再拿回書本,這鍋鏟炒勺卻成為他不能放下的東西。

爺爺說,他的愛情起于無端。因為他一直都喜歡知書達理、學識淵博的新女性,奶奶那時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但爺爺就是莫名對她一見鐘情。而奶奶又何嘗不是?奶奶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一個強壯的山裏漢子,一人能挑起一個家的那種強人,但她卻莫名對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高個書生情有獨鐘。

爺爺說,他們的愛情成長于偉大。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百廢待興的時代,人們憑着一腔熱血,一個口號就能全民皆動。但勝利總要伴随着磨難,成功總要在曲折中達成。時代的一片雪花,落在個人身上卻是雪崩。爺爺奶奶的天塌了幾次,兩人卻又徒手把這天補了回來。集體的磨難,卻成為兩人感情的淬煉。大浪淘沙,經過洗禮的不僅有沙,還有像金子一樣偉大的感情。

段宜然放下鐵鍬,手捧着爺爺奶奶的骨灰盒,把他們永遠安放在兩人十四歲那年手牽手走過的杉樹林中……

五舅爺爺撣撣褲子上的草,他說要帶段宜然去鎮上吃些好東西,所以回去的路是條新路。

三人穿行在古老的杉樹林中,加快腳步,争取不要誤了中午。

聽着腳下踏草發出的沙沙聲,段宜然有些恍惚。

他的感情啓蒙是爺爺奶奶的愛情,所以他一直相信只有深刻才會隽永,所以當他聽完冉月和洪森的往事後,第一感覺是自卑,繼而是害怕。他覺得自己對冉月的感情,永遠比不過冉月和洪森之間的感情,所以他選擇了逃避。

自上次分別後,他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冉月了。他想了很多,心卻越想越亂。他想進,卻苦于沒有抓手,他想退,但又放不開手。他進退兩難,騎虎難下。他想着幹脆擺爛算了,但他又從來都不是擺爛的性格。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怎麽辦?

“再走一個小時就到了,年輕人,還能堅持嗎?”五舅爺爺操着一口濃重的口音,聲音洪亮地問段宜然。

段宜然一笑,“沒問題,走到晚上都沒問題。”

五舅爺爺也跟着一笑,但他扭頭就和後邊的哥哥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麽這麽能吹牛。”

段宜然沒辯解,他準備用實力說話,默默加快了步伐。

此時已近午時,太陽早已高高升起,晨間的霧氣盡散,絲絲縷縷的陽光穿越杉樹設下的層層禁制來到地面,為地上的小草提供光合作用。

走着走着杉樹變得稀疏,遠處的風景也緩緩展現。遙看遠方,群山莽莽,起伏連綿,錯落濃淡,是丹青聖手也難以描畫的美妙風景。

遠處轟轟水聲,樹上吱吱鳥鳴,腳下踏草沙沙,清爽的空氣,隐約的草香,還有前邊扛着鐵鍬,哼着曲子的小老頭,這一切都令人意暢神舒,胸臆為之一廣。

對了,

對了,

他怎麽忘了?

段宜然忽然想到,爺爺所說“起于無端,長于偉大”的愛情,最後的落點是——歸于平靜。

奶奶是高齡産婦,因為各種原因,四十歲時才生下爸爸。爺爺奶奶滿懷期待地迎接這個小生命,而這個小生命也是爺爺奶奶的福星。

自爸爸落生沒多久,家裏就迎來了轉折。時代開啓了新的篇章,小家也開啓了美滿而平靜的生活。被困難磨砺許久的兩人,在孩子的影響下,仿佛又回到了十多歲無憂無慮的時候。撫養爸爸長大的這些年,成為了爺爺奶奶最平靜最幸福的時光。

如果說在大江大浪中逆水行舟、共渡難關的兩人的感情是深刻而珍貴的,那麽像小溪般脈脈流淌的平凡之愛就是滋潤人心、沁人心脾的。無論偉大之愛也好,平凡之愛也好,都是彌足珍貴的,無有高下之分。

段宜然突然頓悟:我這段時間都在PUA自己啊,憑什麽我的愛就比他們的差呢?

洪森與冉月之間的感情固然深刻,但他對冉月的感情也不渺小。

他沒有機緣與冉月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他可以給冉月一段舒适的、自在的、愛意滿滿的感情,這就是歸于平靜美滿的意思。

爺爺常說的:平靜美滿,千金不換。

他怎麽忘了?

快停止CPU自己!

這時走在前邊的小老頭一頓,回過頭看着段宜然心想:這孩子在說英文嗎?

段宜然只覺心中塊壘盡去,一下子又恢複到了那個自信向上的他。

與學長的這段感情,他從頭到尾指做錯了一件事——他太被冉月牽着鼻子走了。

他一向認為愛情要兩個人踏踏實實地經營,而他莫名其妙跟着冉月的思路走,把兩個人的故事譜寫成了三個人的糾葛……

問題的點就在這裏!

他不應該成為冉月逃避感情的工具,不應該在冉月和洪森糾纏不清時介入。他應該等冉月理清與洪森的關系,再和冉月開展一段健康的感情。

這樣才是正确的!

想至此他終于豁然開朗。

在離開這片森林的時候,段宜然朝着墓地的方向鄭重鞠了三個躬。

“爺爺奶奶,再見啦。謝謝你們的提示,我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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