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髒（校園）

髒（校園）

五十多平方米的教室充盈着傍晚的夕陽跟人聲。

坐在最後一排教室後門口的男生話語一頓，忽地轉了頭。

與他還在說笑的同桌跟着一愣:“幹嘛？”

他忙轉過來，看了眼黑板右側上的日程課表條，偌大的幾個白粉筆字在上面顯赫。

“我說今天老燈怎麽來這麽快！靠！忘記了等下是他的數學晚自習。”

話一落，男生一把操起桌上的人教版數學書，咕嚕一卷，用力拍了拍課桌，拍得喧嘩的教室一靜——

“別吵了，老班要來了。”

鬧騰騰的教室一時安靜得出奇，倒也沒人嫌他拿腔，紛紛從桌上抽出書本。

班主任那性子，要是被逮住班風紀律問題，勢必念叨個早晚自習。

他們是真的煩得不行。

中年男人在一片安靜中邁入教室，禿然的頭頂在光照裏像顆閃閃發光的燈泡。

他把保溫杯往講臺一擱，笑吟吟開口:“上課前能保持這種安靜的氣氛很好，下次可以先整理白天的錯題，不用一個個仰着腦袋等老師。”

臺下一衆應和“好～”。

張老師滿意點頭，又清嗓肅了口吻:“上課前，我們先認識一下新來的轉校生，來自市一中，以後就是我們316班裏的一員了。”

他移開眼，看向側邊正撐頭跟同桌咬耳朵的少年:“跟你這小子還挺有緣分。”

Advertisement

江唐困惑擡頭，他後面的男生先接了話:“老班，你還跟我們打啞迷呢？怎麽就跟江哥有緣分呢？我們不也是316班的嗎？”

班上衆人跟着唏噓不已。

張老師擡着無奈好笑的眼神點了點這滑頭，沒有說為什麽。

他轉向側開的教室門，說道:“來，讓我們歡迎316的第五十二個成員。”

滿座驚掌。

全神貫注的眼睛在下一秒紛紛不約而同地瞪大。

皆是看着那顯然超過校規的散漫碎發，那熠熠生輝的眉釘，那過于蠱惑的長相，那休閑修襯的衣服。

這些尚在學校溫床的孩子興許還不能理解，這種格格不入，奪目而具備侵略性的氛圍感是什麽。

在社會摸爬打滾這麽多年的張老師卻門清得很——

這個轉校過來的學生，與臺下的學生們雖然是一個年齡段，但是顯然有着被滋養出來的...

階級感。

這個具備矛盾沖突的詞語，并不适合安置在一個未成年的學生身上。

但是，這也确實是最能形容他不同旁人的松弛肆意。

站在門口的人幾步走上講臺，随意夾了根粉筆在黑板下落筆——

江唐。

筆鋒銳利，不同他恹恹低暗的嗓。

“我是江唐。”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說這話時剛好轉身，散漫的眼正垂着。

恰好撞上側前排那雙平靜望來的眼。

——我是江唐。

——他是江唐。

隔着一方講臺，輕描淡寫的話語散在涼風裏。

穿着校服的少年眼睑低垂下來，薄唇一拉，冒出尖尖的虎牙。

他笑道:“好巧，我也是。”

這是一個很友好的招呼。

偏生一整個班級的人，莫名地沒有一個敢接話。

臨夜的夕陽似乎還殘些炙熱，把空氣灼燒出硝煙。

在門口發光的燈泡動了動，暗色的格子衫跟着牽動:“江唐同學，你位置在那。”

講臺上的人點頭，下了小階梯又頓在第一大組跟第二大組之間的走廊間。

他屈指敲了敲課桌，端坐着改筆記的人停了筆，轉着那冷漠的眉眼看過來。

“你的。”

一張小小的卡片懸空落在顧歲眼前，牽着卡洞的繩繞在這人冷白的指節，擦過虎口那點淡墨似的小痣。

是學校統一置辦的借書卡，大概剛剛在辦公樓那裏掉了。

顧歲擡手接下:“謝謝。”

人影錯開。

筆記本被翻過一頁，要落不落的筆端頓在空白處。

顧歲握着筆，低頭看着書:“它有用。”

他不在意江唐這點小習性——從小到大，只要他身邊出現旁人贈送或者接觸的東西，最後都會落在江唐手裏。

但是這個借書卡，他确實有用。

正偷偷勾着桌肚裏的那卡片的人聞言也不心虛，手指一勾把東西摸了過來:“我們倆換換。”

顧歲偏頭看他。

那墨鏡似的眼眸泛開請求的情緒，看上去濕漉漉的，順着微垂的眼如似獸犬賣乖，鑲在那張标致的臉上，直叫人憐惜。

...那張卡片最終易了主。

雖然政策明面是不認可成績分班的行徑，但是顯然易見的排名成績可以看出來，316班是高二最拔尖的班級。

而顧歲，是316班最拔尖的那個。

不過這兩個月最出名的，還是316班的江唐。

自然不是早早響了名氣的那個江唐，而是轉來不久的那個。

長着一張不安分的臉，也沒幹過什麽安分的事——比起上下活絡的江唐，這個江唐不愛說話，卻有不相上下的人氣。

學校一些男生看着不爽，暗裏吐槽裝模作樣的渣男，明面卻是不敢使臉色。

尤其在上一周隔壁職校的人在校門口找麻煩，推搡間碰到了這位不愛搭理人的轉校生，還想順勢一起打了。

結果被人一窩端着揍開花了。

那堆人的老大放言認識地頭蛇的人，第二天畢恭畢敬把人請過來，卻是請來的人先聲跟江唐熟稔親熱打了招呼。

——職校的人怕不怕另說，反正這大門口的風聲在學校一傳，班上後排的人幾乎不怎麽敢在後門大聲鬧騰了。

不過衆口紛纭，饒是一心在學習上的顧歲都聽了一耳朵的流言，在他路過角落交頭接耳的人群時。

什麽其實之前被勸退是因為殺了人。

什麽在社會上認識很多混混朋友。

什麽跟隔壁班上哪個女生上了床。

……

有時候，象牙塔裏的惡意并不比塔外溫和多少。

摞着一疊作業的校服少年面無表情走過這些流言，走過後面那個趴在桌子上的身影，不作停留——

這些與他何關？

高二的月假還是寬松的，不像高三，帶着争分奪秒的緊迫感。

老師也還算寬容，早早結束了課程，給他們留出一些補作業的時間。

不待顧歲起身，講臺上的老師先笑着點頭。

他們對這個頂尖的學生可是很關心的，更不要說張老師也跟任課老師一一打點商量過的。

于是顧歲順勢整理了書本，旁邊奮筆疾書的人頓了頓，指尖作步，推過一張小紙條:

［今天天氣不錯，誠邀小顧同學去我家吃晚飯。

——真誠帥氣的小江同學。］

紙條右下角還勾了幾筆，畫了只簡筆的咬花垂耳狗。

掃幹淨桌面的少年垂眸，拿起旁邊桌上的紅筆在垂耳狗上面一勾，随手推了回去。

他的家教兼職一般在晚上。

但是如果碰上這種放月假提前的時間，他也可以跟客戶協商調時。

從學校走到客戶家，并不算遠。

只是平日十幾分鐘的路程，因為小道的整修，今天卻要停滞了些。

身寸修長的少年被陽光點綴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像是透着暖色的玉石，好看卻冰冷。

換了條道的顧歲看着路口持久的紅燈時間，機械似的眼眸發涼。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哥的女朋友...”

“...嗚嗚嗚，不要，不要，求求你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不會再跟她搭話了...不要...”

身後巷子裏傳來的隐隐求饒聲也驚不了那眼眸半分波瀾。

綠燈忽至，他擡步要走，轉眼看見線杆上的攝像頭，耳邊的泣求越發哀切。

麻煩。

那眼眸冷得出奇，像是被寒石一般的冰塊鑿出來似的。

巷子昏暗，卻也能勉強看見人影。

站着的人影很高，身形漂亮，是經常适度健身才能淬煉出來的線形，松散的休閑衣服被修襯得很是高級。

他手裏夾根煙。

如似危險的野獸豎瞳的一點橙紅，在昏暗裏若隐若現。

正要落不落地，懸在另外一個人左手手掌上。

那個人穿着校服，癱軟在地上，面色恐懼，渾身發顫。

手也在抖，卻不敢移開半分，任由橙紅色的煙尾那炙熱的灰燼落在手心。

顧歲站在巷子口，舉着手機:“我報警了。”

先慌張的不是霸淩者，而是那個癱在地上的學生。

他大叫起來:“不要報警不要報警！”

站着的人聞聲望了過來，眉尾的鑽像堕落的星星，紮得人眼睛發澀，又勾着人想要去看。

蜷縮在這個人腿邊的校服男生見他收走了煙，急忙手腳并用爬遠開，再匆匆起身跑走。

路過顧歲時，他咬牙落下一句:“操.你嗎，管什麽閑事！”

倘若是旁人，興許要被這咬了呂洞賓的人氣死。

而顧歲卻毫不在意...他本也不是為了憐憫的正義。

他轉身要走，又被拽了手腕。

顧歲回過身欲要掙開，先被清淺的薄荷煙霧寥寥撲了面。

它再淺，也是煙圈，也是一種挑釁。

那張隽雅漠然的臉不顯形色，倒是那冰冷的眼眸越發叫人窒息。

那個人卻不懼怕這種凍骨的寒。

他松了手，眼神卻是扼着人一寸一毫打量，嗓音低啞:“打了舌釘接吻很有意思——”

言語意味深長地一停。

他驟然輕笑，薄唇啓合，紅裏的銀光若隐若現，蠱惑的長相抓着人心肝搖曳:“要試試嗎？顧學霸。”

顧歲徹底冷了臉，寒眸暗暗沉沉，最終還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所幸，他沒有遲到。

并且高效率完成了今天的家教教學。

夜色将近。

顧歲将錢疊進口袋，擡頭便看見路對面的街道處，站着一個年輕漂亮的、卷着大波浪、着了身性感吊帶的女人。

她正攬着旁邊高拔颀長的男生，打望服裝店櫥窗的樣式服，惑人的眉眼間媚骨盛張。

那人推開了女人，又攬了下她的腰，雖是極輕極快，卻也暧昧至極。

他眉尾的銀色在櫥窗的倒影裏熠熠生輝。

顧歲天生冷清，從來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旁人。

唯獨這一刻，無端莫名的情緒湧了上來，好似要把他割開。

他生平第一次，覺得髒。

一種應該被徹底打碎重新塑造，才能幹淨的髒。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