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歲又除(五)

第5章 歲又除(五)

連歧伸出去的手被遲佑庭毫不客氣地打開,聲音很大,能聽出用的勁不小,許輕一時怔愣,連忙扶住遲佑庭,單手拎起桌上堆着的東西,面帶歉意地沖人笑笑:“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

走出去幾步,許輕側頭看了一眼,倏然記起,這人是連歧。原來遲佑庭如此,是因為連歧嗎?當年遲佑庭沒有和他多說過分手的事,他并不清楚這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一時也不好擅作主張,只能充當司機把人送回家裏。

遲佑星抽不開身過來,許輕便暫時留下,安頓好醉得一塌糊塗的遲佑庭,見他昏昏然半睡半醒,這才放下心來出門去買藥,門剛關上,躺在床上的人就睜開了眼,怔怔地盯着頂燈看,直看得眼前冒起白光,眼角因不适而滲出濕意,才不情不願地別開頭,縮在靠牆的一側用力呼吸。

酒精大概麻痹了他的呼吸系統,讓他難以正常地汲取氧氣,每一次呼吸都如細齒軟刀刮過喉嚨,斷續的痛感折磨得遲佑庭無法忍受,他想要馬上睡着,便翻身下床去找助眠用的藥物,行李箱翻得亂七八糟也沒找到,就沖進廚房,拿出酒來試圖把自己灌得更醉。

剛喝下去一口,門鈴被按響。許輕知道他的家門密碼,遲佑星更是直接有指紋,眼下能來按門鈴的,遲佑庭想不出會是什麽人。他緩慢地走至門邊,沒有看顯示屏上的畫面,直接拉開了門。

連歧提着一個印着藥店Logo的袋子,擡起的手還滞在半空中,平靜的眼眸在觸及到他滿臉的紅暈後泛起道道漣漪,喉結上下滾動一圈,嗓音艱澀沙啞:“我買了一些藥。”

遲佑庭瞧着他,似乎正在辨別連歧說這話時的神情,醉鬼看人時絲毫不加掩飾,反倒叫連歧覺得心亂手麻,生出些無地自容的窘迫。半晌,遲佑庭松開擋在門前的手臂,淡淡道:“請進。”

還住宿舍的時候,遲佑庭就習慣把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而此刻入目的卻是大開的抽屜和櫥櫃門,連歧猜想遲佑庭是在找什麽東西,便自顧自地翻出藥來,摸了摸水壺的溫度:“先等等。”

“無所謂。”遲佑庭一把拿過藥盒,硬吞下去一粒,一手按着手機給許輕發消息,過了幾分鐘才擡起頭,疑惑地睨向還站在那兒的連歧,無辜的嗓音裏帶着把尖銳刀刃,輕輕下落,已然在連歧心上劃了道口子,“還有什麽事?”

“佑庭。”連歧攥了攥拳,像在克制些什麽,“你什麽時候……還好嗎?”

“……我很好,雖然可能不如你。”遲佑庭垂下眼,意味不明地彎起唇角,笑意卻未及眼底,冷得形同做戲,“和我在一起給你原本按部就班、平步青雲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不穩定因素,對吧?跟我在一起算是數值為負的負面事件吧,而這六年,我不存在了,你自然就過得好了。”

類似的話,他在六年間自己想過無數次,如今對着連歧說出來,只覺得剜掉了一塊陳年的囊腫,痛得酣暢淋漓,苦得頭腦發瘋,好像垂在頭頂的劍終于砸了下來,他不至于粉身碎骨,卻仿佛重獲新生,一時又想笑又想罵,最後也只咬着牙別開臉,拒不看連歧一眼。

“佑庭。”一聲輕嘆,飄忽着落入他耳中,臉側冰涼的觸感激得遲佑庭一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人掰過了臉,連歧一條腿屈膝跪在沙發上,正垂眸專注地看他,眼神一遍又一遍穿過他輕薄如紙的不堪一擊的僞裝,窺見其中那顆顫栗的心,“別說這種話。”

遲佑庭覺得醉意又卷土重來了,他有些糊塗了,恍惚覺得這是二零二零年的冬天,他和連歧還能平和地坐在一起,不至于鬧矛盾,更別說冷戰,雖不如別的情侶濃情蜜意,但也稱得上快樂。他将臉貼在連歧的手心上,喃喃道:“我想錯了。”

他以為能把那株綠菟葵養在家裏,卻看錯了那些岩石一樣突兀的角,它們默不作聲地、潛移默化地磨着他的心,還沒等他耗盡心力與之磨合出一個彼此勉強相容的姿态*,那些角就忽然蛻變成了刺,紮得他遍體鱗傷,紮出了粉飾太平下嶙嶙峋峋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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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歧一直是連歧,從一開始就是他不喜歡的那類人,是他自己給自己蒙上了眼睛,想當然地以為人非磐石,移轉性格未嘗不可,更何況連歧有時也會表現出另外的模樣,讓他在自欺欺人中堅信那些冷硬的外殼只是一層皮。

是他想錯了,既不能怪連歧,也不該怪連歧。

“沒有。”指腹輕輕一碰,溫熱的觸感便喚醒了常被他翻出來回看的記憶,貪戀似的不斷摩挲起來,連歧垂下眼,看着遲佑庭濕潤泛紅的嘴唇,是夜色下被凍在冰霜中的紅色玫瑰,一碰就會被冷得發顫,但他還是難以自制地伸出手去,暧昧地覆上,“佑庭。”

“嗯?”

大概是藥物的作用,遲佑庭有些犯困了,耷拉着眼皮,努力撐起條縫,凝着連歧的神色難辨的臉,沒再夾槍帶棒地諷刺他,只是迷糊着擠出一個單音。連歧心頭一動,勉強撐出片理智罩住翻湧的情緒,啞聲問:“你朋友呢?”

遲佑庭的反應很慢,好半天才說:“……我叫他不用來了。”

連歧聽見自己愈發低啞的聲音:“為什麽?”

“連歧,你好蠢啊。”遲佑庭困得快睜不開眼,但還是有功夫嗔怪他的愚蠢,自顧自地坐直了身子,下一秒便陡然施力,翻身将連歧壓在沙發上,狹促一笑,“我不要等了。”

連歧有些恍惚,總覺得面前的人是二十歲的遲佑庭,毛毛躁躁得像個高中生,沒幾分耐心,他只是遲疑了幾秒,人就撲上來,眉眼間笑意密密如春絮,細細地滾落,裹着一句宣言似的話。

二十歲的遲佑庭說:“我不要等了,我現在就要吻你。”

他被這記直球打得舌緘三寸,話也不會說了,怔愣着被勁兒大得不行的遲佑庭攔腰抱起,放在窗臺上頂着,脊背緊貼着薄薄的一層玻璃,窗外亂糟糟的暴雨傾瀉而下,像要把玻璃敲碎了,直淌進連歧心裏去。

不知是因雨還是因人,他瑟瑟地抖了一下,遲佑庭見了,笑意更甚,斷了空調的室內分明是冷的,可他身上卻熱得厲害,火一樣覆上來,叫連歧本能地收緊手臂,竟把擁抱當成了推搡的替代品,和遲佑庭稀裏糊塗地接了個不像話的吻。

二十歲的遲佑庭是溫柔的、莽撞的,他喜歡什麽就會沒日沒夜地捧在手裏,不顧一切地去拿、去争取。喜歡文學,就千裏迢迢來到成江大學,讀一年形式大于意義的交換生。喜歡連歧,就把百度上的戀愛指南當成學術論文認真研究,總結出幾千字的文檔,本要一一實施,偏偏拴不住心猿意馬,反過來怪連歧讓他等得太久。

連歧整日與冷冰冰的數字做伴,習慣分析每一件事的價值高度與利益得失,他不懂怎麽會有遲佑庭這種人,心磨拭如明鏡,一股腦地讨厭,一個勁地喜歡,愛與不愛全憑心情,不入他眼的,全球首富都得靠邊站。

可就是這樣一個遲佑庭,六年世事輪轉,他不再是那個被遲佑庭喜歡着的連歧,而成了讓他厭惡的萬千人之一,他曾聽着遲佑庭對別人說過的刻薄話,還是殺了個回馬槍,一一作用在了他自己身上,叫連歧難以抑制地疼,又覺得是他活該。

遲佑庭低下頭,微微失焦的眼仔細看了看連歧的臉,似乎在确認他的樣子和記憶裏的無差,驀地,他收攏了手臂,腦袋拱進頸窩,擺出一個舒适而信任的姿态,靠在連歧懷裏閉上了眼。

“……連歧。”遲佑庭唧哝,“別叫我等了。”

連歧說:“你等等……我現在不急着談戀愛。”

連歧說:“先等下,還沒結束。”

連歧說:“不着急,等過一段時間她就好了,到時候再和她說。”

連歧說:“再等等。”

……

連歧驀然回望,一一翻過記憶碎片,發現他對遲佑庭說過的“等等”,比“愛你”還多。

他像個不斷開出空頭支票,實際賬戶裏空無一文的奸詐小人,空手套住遲佑庭的心,拖着遲佑庭的熱忱與希冀,拉着人撞入一片用白紙堆出來的天羅地網,褪去了言語織起的糖衣,實際不過是個枕上黃粱,今日承恩,明日便被暴露在赤裸裸的事實底下,被他一句一句劃分界限的話割得皮開肉綻,已然不敢再聽一句“等等”了。

連歧想過很多次,他的數值分析論是否出現了嚴重失誤,他的對比錯誤,判斷結果也并非正确答案。被他扔下的遲佑庭,離開的遲佑庭,沒改變自己的遲佑庭,并沒有在這六年中快樂多少。

他讀了許多的書,學了很多社交用的興趣愛好,依照父母的意願長成了完美無缺的、讓他們滿意的孩子,在需要的、合适的場合,連歧會變成千百張面具中的其中一個,游刃有餘地與人打交道,把握分寸、拉近距離,換取自己想要的回報。他的數值分析論從未帶給他過壞結果,除了在選擇放棄遲佑庭這件事上。

“遲佑庭。”連歧摸了摸遲佑庭的臉,低聲說,“再來一次好嗎。這次……換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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