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湖頭浪(一)

第13章 湖頭浪(一)

到了傍晚,雨漸漸停了,只是還在起風,他們關了門窩在一樓,燒了個火爐子,圍成一圈玩游戲,村長的兒子拿了壇自家釀的老酒給他們喝。酒不甜,帶着些烈,一路從喉嚨下去,順着腸胃往上燒,燙得眼睛也跟着發起熱來,遲佑庭眨眼的頻率變高了很多,到最後不得不按住眼皮,才生生忍住了湧到眼眶邊的又辣又痛的心事。

雨又下了起來,砸得噼噼啪啪響,寒意順着房子的縫隙滲進骨頭裏,幾個穿得少的人便先行離開,到最後也只剩下四五個人。遲佑庭曲起膝蓋,下巴擱上去趴着,盯着眼前燒紅的木頭,耳邊只有木頭焚燒時的“噼啪”聲,沒多久,裴知予也跟他告別上了樓,遲佑庭側了側頭,發現只剩下連歧還坐在一旁看書。

他喝過酒的頭醉得很暈,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連歧也沒被他影響,拿筆在書上做批注。遲佑庭用力地閉上眼又掙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冒着一陣一陣的模糊光斑,他看不清路,手一摸就碰到了連歧的手臂,緊接着是肩,毛衣的靜電順着指尖爬上來,他卻沒松開手。

連歧總算停下了動作,擡起頭來看他,火苗一蹿一蹿地舔吻着他的臉,滾進一雙漆黑的眼睛裏,爆出些很亮很光的星子來*。遲佑庭在母親的收藏室裏見過類似的石頭,沒有光的時候和路邊的碎石無異,光一照上去,光滑的表面便暈開一層陸離的色彩,美得驚心動魄。

“連歧。”喉結上下滾了滾,遲佑庭聽見自己被酒精浸染得沙啞的聲音,“你有對象嗎?”

“沒有。”

“喜歡的人呢?”遲佑庭半跪在椅子上,被熱氣熏成了一個腫脹的氣球,四肢酸軟,飄飄浮浮的,不知怎麽,就朝着連歧挨了過去,又懸崖勒馬地停在一個不算逾矩的位置,垂下眼,低聲問,“有嗎?”

連歧像是看不懂他在做什麽,又為什麽要這麽問,原本舒展的眉微微蹙起,臉上顯出了些和火光不相融合的冷意來:“沒有。”

遲佑庭聽了,低低地笑了兩聲,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退開一些,直直地凝視着連歧的眼睛,不想錯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變化:“那我可以追你嗎?”

大概并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哪怕對象是男性。連歧的神色稱得上鎮定自若,他只是略有訝異地動了動眉尾,婉拒的話接踵而來:“你等等……我現在不急着談戀愛。”

說完,他還很體貼地扶住了遲佑庭因重心不穩而發抖的手,詢問道:“你醉了?這樣會摔。”

遲佑庭放下跪着的腿,膝蓋處隐約的痛感被他忽略,他向前擠了一步,甩開連歧的手,狡黠地笑了笑:“那我先追着嘛,說不定哪天你就打算談戀愛了。”

“不,你——”

“還是說你歧視我?”

連歧否認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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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戀,這是我第一次……”遲佑庭看到連歧亮起的手環,注意到他已經耽誤了連歧五分鐘,住了聲,搖了搖頭,“算了,先這樣。明天見。”

遲佑庭走近房間的時候,理智已經基本回籠。他雖然半醉半醒,但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麽,也并不覺得那只是出于沖動。遲佑庭靠上門板,拿上被子跟枕頭,決定去裴知予那兒借宿一晚。

剛告完白就跟人躺一張床上,他深思熟慮了一通,覺得這局面不太合适。

裴知予跟另一個同學作息都很正常,直到八點才起床,遲佑庭迷迷糊糊地醒來,看清時間,意識到連歧肯定早就跑了,慌忙沖下樓,看見梁時正靠在桌邊跟連歧講話,臉一下就沉了下去,樓梯踩得“咚咚”響,徑直走到桌邊,擋開了一個男生伸過去端碗的手,搶在他前面拿走了最後一份豆漿。

那男生滿臉莫名其妙,又被遲佑庭陰恻恻的臉色唬到,沒敢做聲,轉而拿了碗粥。遲佑庭挑了把正對着那倆人的椅子坐下,梁時溫文爾雅地笑,時不時擡手挽一下因手腕太細而往下滑的腕表。遲佑庭點評一句,做作。

他喝了一半的豆漿,梁時忽然伸出手,抽掉了連歧衣服肩頭上的一根線頭,用手心捋了捋肩線,動作熟練而自然,顯出些無形的親昵來。遲佑庭咬了咬牙,對梁時的印象更差了。

裴知予瞥了眼院門口停着的三輪車,随口問道:“你們要去幫忙修房頂?”

梁時回過頭:“對,你要來嗎?”

“我們的進度落了不少,還要——”

“我去。”遲佑庭放下碗,一字一頓,“馬上來。”

裴知予狐疑地問:“你去幹什麽?”

遲佑庭瞅了眼連歧,意有所指:“幫忙修理。”

等出發了遲佑庭才發現,原本的人數正好是雙數,兩人一組,加上他卻多了一個,梁時的表情看不出尴尬,随口讓遲佑庭跟着他和連歧一塊兒。連歧和梁時很有默契,應該是長期共同工作養成的習慣,連歧一個回頭,梁時就随手遞過去東西,讓遲佑庭像個不會看眼色的、多餘而突兀的外人。

遲佑庭不會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摻和不喜歡的氛圍,幾次想轉身去別的組,但還是忍了下來,幫着這戶人家的兒子搬磚頭。梁時忘了給他手套,遲佑庭也沒想到要要,被發現時手心已經擦傷,泥灰混着血爬滿皮膚,看上去可怖得很。

梁時從梯子上下來,提出要送他回去休息,遲佑庭看着背對着自己的連歧,沒說同意還是拒絕,只是轉身接着提很重的水桶,梁時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摘下手套遞給他,又說:“我再去要一雙。”

遲佑庭微擡着下巴,矜持地說:“不用了,謝謝。”

他讓舉着手套的梁時陷入了兩難,但梁時依然沒有生氣,只是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将手套重新戴好,說去給他拿雙新的。連歧按住了他的肩止住動作,命令道:“先去處理。”

他倆一前一後地站在面前,遲佑庭更來氣了:“不。”

連歧一言不發,視線落在他身上,前一天被炭火燃上暖色的眼裏沉靜一片,讓遲佑庭覺得他正在責怪自己耽誤了時間,影響了效率,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難堪,開始質疑連歧暗地裏的溫柔是自作多情了。

對峙良久,遲佑庭深吸了一口氣,卸了勁:“行。”

轉身離開幾步,遲佑庭聽見梁時的聲音,有些模糊,但依稀是在勸連歧別那麽強硬。

他們一唱一和,唯獨遲佑庭是不懂事的局外人。

裴知予正坐在桌前跟老師打視頻電話,見他回來有些驚訝,揚聲叫他,随即注意到他包了紗布的手,連忙問道:“你受傷了?”

遲佑庭擺了擺手,上樓去拿下自己的東西,坐在裴知予的旁邊,跟他一起聽着視頻裏的人說話,但他一直在走神,連通話結束了都沒注意到,還是裴知予推了他一下,提醒他在新海的部分要提前了,争取在下周末前回去。

遲佑庭收起心緒,打起精神和新海的學生一起開了個短會,确認好任務跟要求,各自散開。遲佑庭和裴知予出去走訪,途中遇見了往回走的連歧跟梁時,遲佑庭生着氣,故意不看他,等走出去了才伸着脖子回頭,發現連歧早就沒影了。

……行,自己看上的,有苦自己吞!

為了趕進度,遲佑庭忙到晚上才回去,一天都沒吃多少東西的裴知予餓得頭暈眼花,一進院子就把東西扔給遲佑庭往廚房沖,遲佑庭有些無語,怕東西掉了,慢吞吞地往裏走,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手上輕了許多,一擡頭,連歧拿走了最上面的包。

連歧說:“不能拿重物。”

“哦。”遲佑庭冷酷地點點頭,沒聽他的,把東西放到桌子上,低頭整理手機裏的錄音,連歧挨着他站着,将醫藥箱遞過去,示意他留着備用。

梁時在樓上喊:“連歧,開會。”

連歧沒等來遲佑庭的回應,但還是毫不拖泥帶水地走了。

遲佑庭戴上耳機,憋了幾分鐘沒碰那個醫藥箱,等裴知予回來了,問他這是不是他的,他才讓對方打開看看。裴知予甩掉手上的水,打開箱子,“咦”了一聲:“這怎麽還有手套。”

遲佑庭放下手機湊過去,看了看那雙手套,大方地說“給你了”,等裴知予拿起來細看了,他又一把拿回來,嘟囔道:“還是我自己留着吧。”

裴知予本來也不喜歡戴手套,見狀只是看了遲佑庭一眼,覺得他奇怪,沒多想,拎上包走了。

小心翼翼收好手套,遲佑庭憋了一天的氣很沒原則地煙消雲散了,只剩下一點殘羹冷炙時不時冒點泡。沒多久,他回到房間,看見連歧獨自一人在敲電腦,沒和梁時待在一塊兒,于是連這點泡泡也被戳破成了水霧,很快蒸發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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