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着殘棋(三)
第54章 着殘棋(三)
遲佑庭摸到連歧冰涼的手,心裏更難受了,胃痛擴散似的朝着其他地方奔去,他被折磨得喘不過氣來,低着頭急急地呼吸,連歧被驚醒,擡起頭,抓了他的胳膊,小聲說:“我怕你回來進不來,阿姨說要有人看着才能不關門,我就在這裏等你了。”
“嗯。”遲佑庭不敢多說,怕暴露什麽,只埋着頭低聲應着,“我陪我姐還有她男朋友去吃飯了。”
“打電話那會兒?”連歧說,“這麽久。”
“手機沒電了。”遲佑庭親了親他的耳側,“對不起。”
“好了。”連歧捏了捏他的後頸,無奈地笑笑,“上去吧,別感冒了。”
遲佑庭站起身,把門落了鎖,跟在連歧後面上樓。他還是胃痛,動作很快地沖了澡,一出來就往被子裏鑽,連歧見他要睡覺,關了房間裏的燈。黑暗成了最好的保護色,遲佑庭蒼白的臉色、布滿冷汗的額頭都不會被發現,他弓着腰,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緩過了一陣,聽見連歧關門,就翻身坐起來,找到藥吞了,再裝模作樣地躺回去。
再次聽見開關門的動靜時,遲佑庭意識到,他現在也太能演了,堪稱無師自通。
要讓兩年前的他聽了,八成會覺得是說笑。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他還是成了随着江河湧進人海的那個渺小浪花。
他走出去太遠了。
還剩下什麽呢?
就算半路改主意,想退回去,肯定也拼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他只能繼續朝前走下去。
既然做不了以前的遲佑庭,他就要把現在的遲佑庭做到最好。
遲佑庭翻了個身,攏住了剛躺上床的連歧,感覺到連歧伸手搭在他後背上,正一下一下地順着,就咬了牙,心裏想着,他會握着這份慰藉,坦坦蕩蕩地通過這條路,不管到時候變成什麽人模鬼樣,內裏的核心永遠是遲佑庭,也只能是遲佑庭。
遲佑庭跟遲佑星一直打打鬧鬧,平時直來直去慣了,這次是遲佑庭越俎代庖,還幫了倒忙,不敢主動聯系遲佑星,就找許輕問了些情況,得知遲佑星已經把錢還給了池青洮,才算松了口氣。
沒幾天,遲佑星親自跑了一趟成江,在學校門口等他。
任平生的那通電話之後,他倆沒聯系過,遲佑庭難免做賊心虛,杵在原地半天沒過去,而且最關鍵的,他旁邊還站着連歧,待會兒吵起來得不償失。
遲佑星不急不忙地按着手機,隔一會兒就擡頭看他,遲佑庭心知跑不了,跟連歧找了個理由,硬着頭皮過去了。
“佑庭。”遲佑星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帶着他轉身,背對着校門朝外走去,聲音平靜得過了頭,“誰跟你說的?”
“許輕。”遲佑庭臉也不紅地把許輕推了出了擋槍,“他不小心說漏嘴了。”
遲佑星拉着他進了家奶茶店,買了兩杯招牌奶茶,點了點頭:“好。那你怎麽還知道找任平生?”
“你知道媽為什麽把那些舊事告訴你嗎?她為什麽沒對你隐瞞任平生的事?”兩秒之後,遲佑星的聲音擡高了些,把小票捏成了團,“她是怕任平生找你,你連人家為什麽來都不知道。是讓你自保,不是讓你去釣魚!”
遲佑庭一言不發地接過兩杯奶茶,遲佑星拿在手裏看了一眼,抓着杯子,猛然擡手,一把砸在了遲佑庭身上。封口瞬間破開,溫熱的奶茶潑了遲佑庭滿身,淅淅瀝瀝地順着衣擺落到地上,淋了一地的奶茶漬。
店員尖叫一聲,沉着臉喊道:“小姐,請不要在這裏打架!”
“抱歉,她是我姐姐。”遲佑庭彎腰把杯子撿了起來,“麻煩你們了,我們不會鬧事。”
遲佑星拿走了他手裏的那杯奶茶,頭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踩得直響,遲佑庭沒接店員遞過來的紙,連忙追了出去。
他們沒走太遠,就坐在附近花壇邊的椅子上,遲佑星把吸管捅進去,手搭在膝蓋上,盯着面前來去的人看了一會兒,再次開口:“去醫院看過沒有?”
遲佑庭有些懵:“啊?”
“你跟他喝那麽久,不怕把胃折騰壞了?”遲佑星扭頭睨他,“你知道任平生是怎麽起家的嗎,跟別人喝酒喝出來的,喝倒十個你都綽綽有餘。”
“沒有。”手上的奶茶黏糊糊的,遲佑庭很是不舒服,微皺着眉回她,“但沒事。”
“你多能耐。”遲佑星嗤笑一聲,“我讓你跟同學籠絡一下關系你都不屑去幹,結果一來就給我來個大的,看不出來啊遲佑庭,你還挺有天賦,把學退了,跟我跑業務去算了,歷練兩年,我都得叫你聲遲老板。”
遲佑庭跟被針紮了似的,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低着頭在褲子上擦着手。
少頃,遲佑星把奶茶放到一邊,神情柔和了些,憂慮地說:“佑庭,是我之前那些話給你壓力了嗎?”
她握住遲佑庭的手:“你姐真沒到賣身求榮的地步,那就是開個玩笑。”
“沒有。”遲佑庭掙開她,撇開視線,“我自己想的。”
“你想個屁想,我說給你們老師送點禮讓他多照顧你,你說什麽‘該照顧的都會照顧,不該照顧的就不該照顧’。現在呢?你都學會找關系走後門了!”遲佑星“蹭”的一下站了起來,“你這叫什麽,這叫堕落!你爸多無拘無束,一年都在雲游四海,那些人情世故他一點兒都不在乎,你不是還挺欽佩他的嗎,下次他回來讓他看看你,看他還敢不敢認!”
遲佑庭猛地擡起頭,被遲佑庭話裏的某個詞捅出個破洞來,頃刻間血流滿地,不斷有冷風灌進去,這疼就成了加倍的疼,比他自己斷了自己的肋骨,擠進那條路時要疼上千倍萬倍。
“遲佑庭?”
遲佑庭轉過頭,看見連潮正提着某個服裝品牌的袋子,挽着朋友的手,滿臉疑惑地看着他。她打量了下狼狽的遲佑庭,又瞥了幾眼暴跳如雷的遲佑星,猜想他們是彼此認識的,便沒立刻走過去,只是問道:“怎麽了?需要幫忙嗎?”
遲佑星呼出一口氣,擺了擺手:“謝謝,不用了。”
“你最近也對行為藝術有興趣了?”連潮覺得遲佑庭的樣子有些搞笑,沒憋住笑了一聲,拿了包紙出來,又從袋子裏掏出一件外套遞過去,“我特意買的寬松的外套,你應該可以穿,趕緊把衣服換了吧。”
遲佑星像才發現遲佑庭身上還有奶茶漬,禮貌地拒絕了連潮,一把将遲佑庭拽了起來,就近找了家服裝店擠進去。連潮努努嘴,戳了下朋友:“哎,你說那人不會是他女朋友吧,這倆鬧分手呢?”
“真的假的?我怎麽覺得不像啊。”
“肯定是被她潑的,你信不信。”連潮滿臉得意,“都騎上臉了還不生氣,一看就是犯了什麽錯。哎呦,他不會跟我哥近墨者黑了吧……”
遲佑庭換了衣服,但頭發已經黏在一塊兒,他本身就是自然卷,好幾撮頭發直接打了結,遲佑星買了幾包濕紙巾,一點一點給遲佑庭擦着,扯着頭皮了遲佑庭也不敢動,一頭毛很快變得軟趴趴的,像是濕了的稻草,遲佑星看着看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剛的那點劍拔弩張的氛圍一下子散了。
“別管這些事了。”遲佑星把剩下的濕紙巾裝進他的口袋,拍拍他的衣服,說,“以前什麽樣以後就是還是什麽樣,我們家養個傻逼還是養得起的,不需要你替我們分擔。”
遲佑庭無語:“還罵我。”
“你不傻?”遲佑星撞了他一下,“任平生二十年前就是條老狐貍了,你不傻你跟他正面剛?弟弟,你二十年前還是個小蝌蚪呢。”
繞來繞去又繞回到這件事上,遲佑庭不想聊,幹脆沒理,遲佑星又說了兩句,見他不搭腔也就把話題帶過了,給遲佑庭抛了另一記重錘:“我聽你老師說,你的名額被取消了?”
遲佑庭一震,本能地不想多說,含糊道:“嗯。”
“咱不吃這啞巴虧,誰眼紅就讓他眼紅,你靠本事掙來的東西就是你的。”遲佑星挽住他的胳膊,“我這次來主要也是為這事兒,請你老師幫忙組了個飯局,你待會兒別說話,我發揮就行。”
遲佑庭攥了拳,斬釘截鐵道:“我不去。”
“一頓飯不代表什麽。”遲佑星嘆了口氣,溫聲捋着他的毛,“他最終松口,不還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嗎?”
遲佑庭直視着前方:“那如果不吃這頓飯,我能進嗎?”
“……”
見遲佑星啞然,遲佑庭便用更嚴厲的口氣拒絕道:“我不會去的。”
“你……”遲佑星差點沒兩眼一抹黑暈過去,“你為這個付出了多少,現在竟然放棄?”
“如果它是一頓飯可以換來的,那就是我想錯了。”遲佑庭淡淡道,“它沒那麽好,我也不需要。”
“你現在犟什麽,不是你跟任平生喝酒的時候了?”遲佑星氣得直笑,“怎麽,你可以因為我跟別人低聲下氣,不肯為你自己破例是吧?”
她對上遲佑庭的視線,霎時之間,她意識到自己說對了,遲佑庭真的是這麽想的。他寧願放下原則去維護她,也不肯用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的勁兒為自己謀取利益。
她以前覺得遲佑庭被他爸的那些事跡影響得太我行我素了,不太愛搭理他,後來被這孩子脆生生喊的一句“姐姐”直接激起了保護欲,時間長了,遲佑星就覺得遲佑庭是年輕時候的她自己,她保護遲佑庭那些過于澄澈的心思,就像在保護曾經的她。
可時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其實遲佑庭一直在反過來保護她。
看不上她做的那些事的遲佑庭,從不說好話的遲佑庭,直截了當地揭穿她的遲佑庭,仿佛是一道鐘,不間斷地敲着,震醒了差點跌進世俗裏爬不出來的遲佑星,讓她還能記得過去的自己,是一個七歲就會用磁帶機錄音的,大義滅親的人。
遲佑庭想維護她還在堅持的最後一件事,那就是不對任平生低頭,才會自己去找任平生,雖然最後失敗了,但遲佑庭的态度不會變,即使不能阻止遲佑星在別的地方委曲求全,他也絕不會讓她因為他而低頭折節。
更何況,遲佑庭打心眼裏厭惡這些虛與委蛇之道。
就算他找了任平生,求了人情,他也還是那個恥于這麽做的遲佑庭。
遲佑庭是萬不得已才選擇了下下策,而為自己争取一些事,他不認為這值得。
那也許是遲佑庭最後的底線。
遲佑星半晌沒吭聲,和遲佑庭并肩散步,餘光瞥見他冷硬的側臉,有種弟弟背着自己長大了的錯覺。如果她能處理得更好,沒淪到四處借錢的地步讓遲佑庭聽到風聲,遲佑庭不至于折眉斷骨,現在會不會還是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子,而不是緊繃着身體,仿佛也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她晃了晃頭,穩住思緒,重新笑起來:“行,那就不去,我們一塊兒吃頓飯吧,我還挺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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