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着殘棋(七)
第58章 着殘棋(七)
遲佑庭等了半天,除了那點窸窣聲,卻再也沒有別的動靜,遲佑庭疑心是自己聽漏了,或者是連歧的動作更輕了,但怎麽想都不對勁,他正要假裝無意識地翻身,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臂,順着下移,停在腕骨的位置,他的耳邊響起了連歧的聲音:“多久了?”
這句話帶來的驚吓程度不亞于那天在省圖門口,遲佑庭差點沒哆嗦,憋了半天才忍下從床上跳起來的沖動,把不見棺材不落淚貫徹到底,繼續閉着眼裝睡。連歧似乎笑了一聲,一陣光打到他臉上,讓遲佑庭覺得不适,睫毛條件反射地動了動,還是沒睜開眼。
緊接着,那只手從腕骨移至他的下巴,托了起來,嘴唇上覆上一層濕,緩慢地碾磨着,忽然變成啃咬,血腥氣被舌尖攪進口腔,遲佑庭裝不下去了,被迫睜開眼,大怔,被釘死似的僵住。
連歧漆黑的瞳孔裏悲恸滿溢,如損壞的磁石,收攏了太多,又無從發洩,全部堆積在裏面,狹窄的眼睛已經不堪重負,擠壓出了可怖的血絲,像一眨眼就會落下淚來。
他被當頭一棒敲醒,知道連歧早就醒來,也許是之前就有所察覺,也許只是今天湊巧半夜醒了,但他沒有馬上拆穿自己,而是在黑暗裏等待,等着遲佑庭駕輕就熟地演戲、僞裝,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清,但心裏卻早已一清二楚,在遲佑庭長久的不予回應中得到了重重驗證,無需外物再予證明。
“連歧。”遲佑庭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只是覺得不重要,對不起,你別這樣……”
“那什麽算重要?”連歧的嘴唇抖着,每個字都說得艱難,在質問遲佑庭,也在剝着自己的心,“你的身體不重要,你的情緒不重要,你的生活不重要,那什麽算重要?”
“我說我沒有用那個數值标準看你,我會讓莊珮之松口,”連歧的嗓音低啞得像要失聲,說着問句,卻抛出了陳述的口氣,“你是不是真的沒有信過我的話。”
“不是……”遲佑庭笨口拙舌得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不停地否認。他是真的不覺得這件事重要到要讓連歧分心,失眠這種小問題在他經歷過的衆多問題中已經算是小之又小的了,他連其他的都沒有告訴連歧,怕會給連歧壓力,更何況是這個。
連歧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眨了很多次,依然沒有好轉,他知道是臺燈的強光直射過來帶來的影響還沒消失,便閉上眼,小心地抓着遲佑庭的手,摸着他的骨節,确認他的存在,過了少頃,說:“今天去醫院。”
“我今天有……好。”遲佑庭反扣住連歧的手,“可以不去……附一院嗎。”
手心裏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接着便響起了連歧沒有起伏的聲音:“我不會走後門直接帶你去見醫生的,正常的挂號排隊,如果今天排不上就明天,一直到排上為止。”
話裏的自嘲口氣太重,遲佑庭心如刀割,連忙小聲道歉,快速地親了一下連歧的臉,小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附一院裏應該有人和你媽媽很熟吧。”
連歧睜開眼,模糊的情況好轉了些,他看清了遲佑庭頭發上翹起的幾根,很平常、很熟悉的毛躁模樣,竟讓連歧一身僵硬的殼就那樣軟了下去,他難以自控地将臉頰貼上遲佑庭的,緩緩蹭了蹭,鼻腔裏擠出一聲:“嗯。”
“要是他們看出來什麽,告訴她,她生氣了,逼你怎麽辦。”遲佑庭的手指穿過發間,揉了揉連歧的頭發,哄他似的,“而且我也怕他們議論你。”
連歧以為是自己說過的話影響了他,胸口酸澀,啞着嗓子說:“不會。”
遲佑庭退開一些,搖了搖頭,眼睛被燈光蒙上一層水波似的膜,圈住了連歧,也只能裝下一個連歧,認真地說:“我藏不住。”
藏不住愛意,藏不住渴望,藏不住太多太多想說的話。
在夏季連綿不斷的梅雨裏,連歧總是會想,為什麽連梁時都能早早發現的事,他卻遲鈍地過了這麽久,才後知後覺地抓到一點餘燼。溫度早已散去,他也再也無法複刻遲佑庭曾經看他的目光了。
這是連歧第一次悔恨,第一次做不切實際的夢,期待時光機真的能夠被造出來,将他送回到二零二零年的冬天,在水上煙火的那一天,毫不猶豫地選擇遲佑庭。
市人民醫院這段時間的專家號已經全部挂滿,最近的也只能到一周以後,連歧和其中一位教授相熟,本可以請對方空出一段時間,但想起遲佑庭很不喜歡這種走捷徑的行為,還是作罷,只是調了班,晚上都按時按點地回來,盯着遲佑庭睡覺。
連歧的目的是好的,但苦了遲佑庭,本可以利用晚上的時間趕工,現在只能堆到白天,如果不是大部分結課作業他早就已經完成,現在八成要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裏。
大部分小學期的作業已經交了上去,只剩下中西比較哲學要求以班級為單位提交,班長定的截止時間只比死線早一天,還需要再等幾天,遲佑庭便把論文傳到文件助手裏,定了一個提醒事項,以免自己忙起來忘了,剛把手機收好,裴知予抱着一個泡沫箱進來,喊道:“教育超市冰淇淋做活動,小老板買了一箱給我們分,能拿多少算多少。”
一個學姐憋着笑:“小裴,你是不是想讓我們拉肚子啊。”
“吃不完就放冰箱,誰讓你一口氣吃完了。”裴知予放下泡沫箱,提出一個塑料袋,袋口打上結,塞進了冰箱的最底層,餘光瞟到遲佑庭還坐在那兒沒動,便拿了盒大的冰淇淋,放到桌邊,“佑庭,你也可以分。”
遲佑庭說了“謝謝”,重新看向電腦屏幕:“等下吃。”
“放一會兒就化了,我幫你先凍着。”裴知予扯了張便利貼,寫上遲佑庭的名字,貼在了冰淇淋盒子上。沒多久,辦公室的小冰箱就被塞得滿滿當當,一群人一邊吃着一邊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遲佑庭一直沒參與,專注地按着鍵盤。
在這間辦公室裏,遲佑庭也算是熟客,大家跟他的關系也沒一開始那麽僵硬了,偶爾也會跟他搭兩句話,但遲佑庭忙着別的事情,基本不怎麽理會,時間長了,其他人也不想熱臉貼冷屁股,索性把他當空氣,裴知予看在眼裏,有心想讓遲佑庭學着經營社交關系,幾次張嘴,都被這人的“沒必要”三字噎了回去。
早在新海那次搭檔中,裴知予就已經發現遲佑庭骨子裏是有傲氣的,他雖不至于睥睨他人,但因為自己太優秀,對別人的要求也就很高,達不到要求的,他都不屑于交往,現在還只是學校,長此以往,以後必然會吃虧。
裴知予嘆了口氣,搜出了一篇探讨人際關系重要性的論文,發給了遲佑庭,電腦右下角跳出一條新消息,裴知予下意識地看過去,發現不是自己發的,而是一個昵稱讓他覺得似曾相識的人。
“你不是把他删了嗎?”裴知予想起了這人是誰,愕然道,“他又加回來了?”
“嗯。”遲佑庭點開聊天框,回了幾個字,又說,“他們班就他一個人選了這門課,其他人都不會,咨詢我幾個問題。”
“咨詢?”裴知予不信,“他怎麽不問老師?還花錢問你。”
“因為他的問題……”遲佑庭猶豫了幾秒,大概是覺得那個詞彙有些太侮辱人,摘摘撿撿選了個委婉的,“太基礎了。”
裴知予以前當過一段時間的助教,也被某些學生明知故問的本事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穿過網線把這群人揍一頓,語氣自然不好,學生擔心得罪了老師,只能轉而問別人,他多少也能理解這種不願意問老師的心理。
剛點頭說了句“原來如此”,視線掃過對方提的問題,更震驚了,頓覺遲佑庭的心态應該比自己做助教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裏有些五味雜陳,沒忍住碰了下遲佑庭的肩膀。
遲佑庭回過頭,不明就裏地看着他。
“佑庭,你最近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嗎?”裴知予咬了咬牙,扔出了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感覺你比以前……”
遲佑庭平靜地問:“比以前什麽?”
“……平易近人了。”話音一落,裴知予就後悔選了這麽個詞。什麽平易近人,不就是在暗戳戳地說遲佑庭變世俗了嗎。他正準備改口,就見遲佑庭很淡地笑了一下,竟然沒陰陽怪氣地反駁他,轉頭去看論文了。
裴知予想起去年在新海時,遲佑庭連合作院校的學生都不願意給好臉色,那時的性質還不僅僅是個人之間的往來,他們在學校外,代表的是學校的形象,你給別人擺譜,別人就會覺得整個學校教出來的學生都是這個樣,影響更嚴重,結果遲佑庭照樣自行其是,可如今只是網線背後的陌生人,遲佑庭竟然還耐心地陪着,簡直像是另一個人魂穿在他身上。
再聯想到那個原本已經定好卻莫名其妙取消的名額,裴知予便知道遲佑庭八成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才會折腰五鬥,連棱角都變圓滑了。
他也幫不上什麽,想來想去,語重心長地說:“實在有事就找我。”
遲佑庭“嗯”了一聲,看見亮起屏的手機,閃爍着原來學校很看重他的那個老師的名字,是通國際電話,慌忙起了身,拿着手機往外跑,找了個安靜的樓梯間,強撐着正常的語氣:“老師,您怎麽——”
“你上次給我發的東西你自己看了嗎?”老師劈頭蓋臉扔下話來,“前段時間我在外地,收不到信號,回來才看到郵件。我就直說了,這篇綜述還不到你三年前的水平。你有沒有保持每天閱讀的習慣?我讓你每周至少留六個小時的完整時間用來研究問題,你是不是已經沒做了?”
“抱歉,我最近……”遲佑庭慚愧得無地自容,“最近太忙了。”
“我還不了解你嗎,你在飛機上抽空趕出來的東西都比這好,這明顯不是有沒有時間的問題。”電話那頭停頓片刻,随後響起的聲音放緩了許多,“佑庭,我以前就和你說過,你要是沒打算追求速度和數量,就不要去寫那些全篇車轱辘話的文章,一旦寫了,你再想寫篇好的,你也寫不出來了,有些慣性影響是很難消除的。你實話跟我說,你是不是幫……”
“沒有。”遲佑庭渾身一震,像被戳了脊梁骨似的,猛然喊了出來,“我沒有。”
“……那就行。是不是進組的事影響到你了?”見他情緒激動,老師也不好再追問,換了話題,“确實很可惜,但你也沒有一定要選這個方向不可,還有時間,也許到明年你又改主意了。等回來以後我們再細談,現在把心思都收起來,我沒有修改意見給你,你自己看着改吧。”
老師明顯給他留了面子,沒把話說死,遲佑庭無言以對,連聲答應,和裴知予發消息說自己先走了,便急匆匆趕回了宿舍,把電腦裏那篇綜述點開來看,如遭雷劈,完全不明白自己當時是什麽樣的一種心理狀态。
以老師的敏銳,想必已經看出來他在寫別的流水式的東西,卻還是沒有直接捅破那層窗戶紙,大概也是想讓他自己及時止損。
遲佑庭打起精神,全部删除重新寫了一遍,又檢查了讀書筆記的文件夾,發現他上一次更新文檔竟然是兩周以前,頓時更加羞愧,才算是從混沌的狀态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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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