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燈兒了(一)

第60章 燈兒了(一)

連潮今天去拆石膏,對着鏡子拍了半天自己瘦了一圈的腿,把醫生讓她別急着下地走路的囑咐抛在腦後,結果沒兩步就平地摔,連歧站在她旁邊,指了一下拐杖。

連潮可憐巴巴地等了半天,見他真的沒打算扶自己,就鼓着嘴站了起來,撐着拐杖往外走,嘀嘀咕咕地罵着:“無情!無義!我要跟你割袍斷義!”

還不能正常走路,康複派對也只好延期,連潮翻了下日歷,覺得六一正合适,便大手一揮在群裏通知,又拍了拍遲佑庭的頭像,讓他別忘了來。

“對了,可以穿得随意一點,雖然我覺得你的發型也hold不住太死板的衣服。”連潮發道,“下次有空的話,當我的模特吧。”

“可能不行。”遲佑庭回她,“我把頭發剪了。”

“什麽!”連潮狂按了幾張表情包,十分痛心,“這種天生的羊毛卷真的很自然很可愛好嗎,你太不懂欣賞了!”

“……”遲佑庭對她“可愛”的形容有些無語,放下了手機沒回,再次看向了面前的鏡子。二十年來他第一次改變發型,還沒有完全适應,接近寸頭的黑色短發讓他看上去利落了很多,遲佑庭想了想,把衛衣換成了遲佑星給他買的一件襯衣,看了一會兒,拍了兩張照,只拍到了下巴,發給遲佑星。

遲佑庭:“好像有點大了。”

“下次試一試再買。”遲佑星回得很快,“你怎麽突然想起穿這個了?”

“明天要參加交流會,學校要求的。”

“哦。”遲佑星沒懷疑,“我給你買了一雙皮鞋,同城快送,下午到。”

遲佑庭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還是覺得怪怪的,但他快遲到了,便沒再糾結,背上包往教室趕,沒看到遲佑星後面發來的消息。

“雖然也不錯,但我還是覺得你穿塗鴉畫衛衣更好看。”

也許是新的外型突兀感還是太強,遲佑庭總覺得自己的回頭率都飙升了,走哪兒都有人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步伐也加快了不少,下課以後直接從教學樓裏沖了出來。

摩肩接踵的人群堵住了道路,他才不得不放慢腳步,但還是低着頭,時不時地摸一下頭發,試圖把這種別扭感壓下去。

“……遲佑庭?”

很不确定的語氣,像是不敢認似的。遲佑庭停下來,站在人群裏回過頭,和教學樓前的連歧對視。

連歧滿臉錯愕,嘴唇微張,漸漸的,那點詫異變成了一種複雜的情緒,好像是困惑,又有些許憤怒,遲佑庭甚至覺得,連歧似乎快哭了。

他從來沒見過連歧這種樣子。

他立刻逆流擠了出去,跑到連歧旁邊,保持着适當的距離跟他說話:“你怎麽來了?”

連歧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他身上,半晌,他的指尖顫抖着握住了遲佑庭的手臂,喉頭上下滾動着,想要說出一句話來,還沒等他找出合适的詞彙,遲佑庭就如臨大敵般甩開了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看着他怔愣的神色解釋道:“人很多……”

“嗡”的一聲,他身上從裏到外地空了,只剩下一張輕如蟬翼的皮,懸浮在半空中,被聒噪的人聲掀起,顫巍巍地越升越高,在壓力差下發出一聲垂死的悲鳴,轟然炸裂,他拿着一根失去了穩定器的細線,不知要從哪裏開始補救。

遲佑庭說,希望我們都是原來的樣子。

而他改變了從出生起就存在的卷發,穿着不合身的、象征成熟的衣服,學會了遵守社會默認的潛規則,知道在人多的地方,他們不可以牽手。

連歧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遲佑庭帶着離開教學樓的,他像個三魂七魄都集體逃竄的行屍走肉,被動地由遲佑庭指揮着他的四肢,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到了教學樓後人跡罕至的藝術園林,是由某位優秀校友設計的,七拐八彎,繞出了很多幽靜的隐秘空間,他們就坐在其中一個拐角處的長椅上,遲佑庭緊緊抓着他的手,有些焦慮地按着手背,無言片刻,很挫敗似的說:“是不是不好看……”

“不是。”

連歧否認得很快,但又沒了下文,紅着眼偏開了頭。遲佑庭心領神會,揉了揉他的指關節,緩慢地靠過去,見連歧沒有躲,就親在了眼尾上,哄道:“這樣也很好啊,以後洗頭發都方便了。”

連歧嗆他:“洗掉色越洗越髒。”

“那個人說不會掉色的。”嘴唇離得很近,說話時不小心碰到對方,像偷來的吻。遲佑庭的聲音又小了些,“是不是沒那麽像小孩子了?”

連歧瞪着他:“像。”

“我說不像。”說完,遲佑庭不給連歧反駁的機會,咬上了他的唇。濃密的樹蔭下,他們很慢地接吻,沒有夾帶多少情欲,倒更像是兩個彼此都傷痕累累的困獸正在舔舐對方身上的傷口,相互擁抱着取暖。

連歧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投射而下的陽光被樹影切割得破碎,一個觸目驚心的肢解現場。冰冷。陰沉。昏暗。殘暴。他的眼神毫無波瀾地看過去,穿透了狹窄的縫隙,某個隐在樹葉之間的長方形物體正和他遙遙相望,樹葉的陰影籠罩下去,蓋住了其中的紅色圓斑。

他們坐了很久,十指緊扣着看遲佑庭在剪頭發時拍下來的過程圖,連歧看着照片裏的遲佑庭一點點變了樣,還對着鏡頭比了個鬼臉,洶湧的情緒反而平靜下來,更用力地握緊了手,連遲佑庭起身要去教室,他們走在有人經過的路上,他都沒有給遲佑庭松開的機會。

連歧今天休息,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去醫院待命,而是找了一個接下來都沒有課程安排的教室。裏面零零散散坐着些自習的人,他坐在最後面,點開手機裏的私密相冊,從頭開始,看了一百零一張遲佑庭的照片,然而閉上眼睛,腦中浮現的還是兩分鐘前,對着他微笑,說“再見”的遲佑庭。

如果有一張試卷可以用來評判分數,那麽他在這段關系中不僅并不合格,還将面臨倒扣分的危險。連歧想,遲佑庭在笑的時候,到底明不明白他做了多麽大的犧牲,他所包裝的并不是外形樣貌,而是在給他內在的靈魂上鎖,包了一層密不透風的鐵皮。

連歧面無表情地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字樣,把手機設成靜音,離開了教室。

他去了文學院的辦公樓,走廊牆壁上的宣傳欄裏張貼着很多海報,大多是一些已經畢業的校友的介紹。

再往裏走,在一間輔導員辦公室的門口,宣傳欄裏的海報就成了和在校生的有關的,一張覆着一張貼上去,看着不多,細翻起來卻有不少,連歧微低下頭,耐心地在裏面找着,在一張嘉獎優秀學生的海報裏發現了遲佑庭的名字。

很小的一行,後面跟着簡短的介紹,還有一句個人寄語。

“不應攀折他人手*。”

連歧呼吸一滞,忽然失态地把整張海報撕了下來抓在手裏,那一行字在揉皺的紙面上折疊在一起,只剩下“攀折”二字仍赤裸裸地杵在他的眼前。

他咬着牙将海報上多餘的地方全部撕掉,只留下了遲佑庭的那一部分,如視珍寶般捧在手裏,呆站了片刻,狠狠一顫,再次看向宣傳欄,想再找到些和遲佑庭有關的。

“……根據學校科研項目管理規定要求,經教務處處委會研究,現對我校科研項目人員變動情況進行公示,同意臧其雲主持項目……不同意增補遲佑庭為課題組成員,調整後該課題組成員如下……如有異議,請在公示期內以書面形式向教務處科研管理辦公室反映。”

右下角的落款時間早在梁時和他提起這件事之前,連歧又翻了其他的公示,沒有找到和這個有關的,便知道公示期內沒有人提出異議,遲佑庭并沒有加入。

以遲佑庭的脾氣,怎麽可能不提出異議,難道——

振聾發聩般,連歧一腳踏空,從夢與現實的邊界裏醒了。

原來那麽久以前,莊珮之就已經在對遲佑庭施壓。

他一無所知,還在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蒙騙莊珮之,做着粗糙而破綻百出的獨角戲,不知道遲佑庭在經受什麽,也沒能給他帶去一點慰藉。

遲佑庭是白水鑒心的精金美玉,不經世故,更不明世故,可他卻比遲佑庭還要愚鈍蒙昧,班門弄斧數日,不僅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還連遲佑庭的苦、遲佑庭的痛、遲佑庭的變,都一一錯過了。

眼淚如驚濤駭浪在胸間洶湧地撞擊着,撞得他遍身生疼,眼中卻只是幹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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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站前應該只能分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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