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燈兒了(二)

第61章 燈兒了(二)

遲佑庭在教室裏多留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他沒想到連歧會在教學樓前等自己,大步跑了過去,急急地剎了車,笑了起來:“你今天這麽空。”

“嗯。”連歧拿了他右手拎着的包,使遲佑庭的右手空了出來,用自己的左手握上去,壓下了遲佑庭幾不可察的掙動,“沒有人。”

這個點還有教室在上課,教學區裏的行人并不多,天又黑,不離得近看不清他們在牽手,遲佑庭就放棄了掙開,和連歧慢慢往學生公寓走,倏然想起,這很像他在戀愛指南裏看過的場面。

對別人而言很平常的一起回去、牽手,對他們來說竟是一種奢侈了。

“連歧。”

遲佑庭一激靈,猛地回過頭,一邊往前走了一步一邊抽出自己的手,結果沒抽動,他只好姿勢別扭地擋在連歧身前,敵意很深地盯着面前的人。

“你倒是很大膽,”莊珮之的目光從他們交握的手上掠過,未加停頓,直接砸在了連歧身上,“還敢直視攝像頭。”

“莊老師,”遲佑庭咬着牙,“您有什麽正事嗎?”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讓它不被曝光嗎。”莊珮之看都沒看他一眼,仍然在等着連歧的反應,“連歧,我說過,玩歸玩,要有度。你已經過線了。”

“媽。”連歧按着遲佑庭的手背,将他往後拉了過來,冷冷地看了過去,“不是玩。”

之前他将步子邁得小,順着、躲着莊珮之,不過是擔心莊珮之狗急了跳牆會對遲佑庭動手腳,而如今就沒必要再這麽循序漸進了,既然莊珮之已經出了手,他也不介意跟人撕破臉皮,哪怕不擇手段,他也必須留住現在的遲佑庭,絕不能讓他在莊珮之的逼迫下走得更遠,徹底找不到回頭的路。

“……是嗎。”莊珮之這才施舍似的給了遲佑庭一眼,在他變了樣的外形打扮上一頓,很快恢複如初,莞爾一笑,“你真的以為,你走到今天,都是你自己的功勞嗎?”

“連歧,”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走到連歧身前,撫了撫他的肩,“你得來的一切都太容易了,才會以為從頭開始是件簡單的事情。等過幾個月,他拍拍屁股走了,你,怎麽辦呢?”

遲佑庭一聽就來氣,什麽叫他“拍拍屁股走了”,說得好像他是個跑過來破壞別人生活的陳世美一樣!他三兩步走過去要反駁,連歧已然淡淡地開了口:“您覺得,容易嗎。”

話音還沒落地,莊珮之的臉色就變了,她錯愕地看着連歧,對方接着說道:“您累了,早點休息吧。”

連歧拉住了還想說話的遲佑庭,轉過身離開,莊珮之的聲音被風攪散,遠遠地傳來:“不容易……連歧,我走到今天,太累了……所以,我會鋪好你所有的路,不能有任何污點……”

拐了個彎,莊珮之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遲佑庭盯着他和連歧交握的手,試探着說:“連歧,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連歧看着他:“不是你想讓我跟你站在一邊嗎。”

“但是……”遲佑庭用力咬了下後槽牙,晃了晃頭,“算了,走吧。”

走到樓下,連歧接了一個電話,遲佑庭看他聽電話時竟然皺起了眉頭,覺得稀奇,估計是什麽超級難搞的情況,準備等連歧挂了電話安慰他兩句。沒多久,連歧放下手機,定定地凝着他看,眼裏有很深的情緒,遲佑庭怔住,還沒琢磨透那是什麽,就聽連歧說:“佑庭,我媽調了你在國外的成績單。”

“成績單?”遲佑庭反應了一會兒,“以前的?”

“嗯。”連歧捏了下鼻梁,握着他的手往裏走,“不用擔心。”

“為什麽?”

“……沒什麽。”

遲佑庭擋在電梯門前,不讓連歧出去,逼問道:“你怎麽知道她調了我的成績單。”

“司機跟了她幾十年,她打電話的時候不會避着他。”連歧按着電梯的開門鍵,語氣很淡地說,“我請他幫了我一點忙。”

遲佑庭沉默了幾秒,手放了下來:“……他怎麽會肯。”

“人總有貪心的時候。”連歧拉着他從電梯裏出去,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一陣回音,“只要想做,就能做。”

不知道是在說那個司機,還是在說他。

遲佑庭并不十分認同連歧買通司機的方式,在他的認知裏,即使莊珮之控制欲過剩,那也是連歧的母親,是一個有着真才實學的語言學泰鬥,她所做出的貢獻都是真實的,這是不可否認的,個人品德上有缺,不代表就應該和她一樣,用不入流的手段對付她,賄賂她的司機,讓莊珮之被親近的人背叛,這不是遲佑庭想要的。

他站在門口,自言自語似的說:“連歧,別這樣。”

連歧沒什麽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也許早就猜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還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我的借書額度空出來了,你要用嗎?”

“連歧。”遲佑庭幅度很小地搖頭,臉上是不贊同的表情,“不要再這樣做。”

可能是覺得遲佑庭的眼神讓他難以忍受,連歧關掉了室內唯一的燈光來源,臺燈暗下去後,聲音似乎都變得更清晰了:“為什麽。”

“她用了類似的手段,做了更過分的事。”連歧說,“為什麽我不能這樣做?”

“這是錯的。”遲佑庭的呼吸微微停滞,試着溫和地和連歧解釋,“讓人出賣別人的信息,非常……可恥。”

漆黑中,有很輕的簌簌聲,連歧的聲音還是離他很遠,隔了一整個宿舍的距離,一些淡得可以被忽略的情緒夾在聲音裏被傳過來時,已經一點都不剩了:“哦。”

連歧說:“我很可恥。”

那種怪異的、硌着小石子般的感覺又出現了,遲佑庭覺得連歧今天一整天都不對勁,尤其是現在,他好像是故意找罵一樣,盡按着極端的想法理解遲佑庭的話。遲佑庭的手碰到了電燈開關,但停了下來,覺得黑暗也能幫助保持理智,便沒有急着按下,而是盡可能平和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不需要用這種——”

“遲佑庭。”連歧打斷了他,聲音裏沒有溫度,比室溫要低得多,“她傷害你的時候,你還要考慮她會被什麽方式傷害嗎?”

遲佑庭的手動了一下,碰開了電燈開關,室內一下亮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幾秒後才重新掙開,看見連歧的樣子。連歧沒有保持筆直的站姿,而是倚靠在桌沿,一手撐在上面,手背起着青筋,臉上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很輕地和遲佑庭對上視線,又挪開,看向了門口的衣架。

“連歧。”遲佑庭有些生氣了,幾步走過去,掰着連歧的下巴看他,“你要是真的像以前那樣覺得效果大于手段,就別用這副表情看我。”

遲佑庭的手是溫熱的,即使是并不溫柔地桎梏着他,也沒有讓連歧覺得讨厭。他收起了臉上的自嘲,站直了些,一言不發地凝視遲佑庭襯衣上的褶皺,過了片刻才說:“這是最快的方法。”

“我知道。”遲佑庭吻了吻他的嘴唇,停在唇邊,用氣音說,“我不想你做這些,你不喜歡的,對嗎?”

一開始是厭惡的,盡管連歧并不清楚那種情緒稱不稱得上“厭惡”二字,但久而久之,就麻木起來,從五官到內髒,無一避免,漸漸的,他甚至被同化了,覺得莊珮之說得沒錯,這是合理的手段,而人生在世,要想出人頭地,搶在起跑線之前,就需要一些手段。

合理但不合情,合理又不那麽站得住腳,鑽了些不足為慮的空子,莊珮之像個在精密電路上找一粒粉塵的人,總能恰如其分地抓出一條小路,而連歧接受着她的傾心教導,不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能做到九成複刻了,并不算完美無瑕的好人。

他以前沒有自厭的情緒,因為覺得沒有必要。無意義、無價值、無作用,這些多餘的“傷春悲秋”只會拖慢他思考的速度,有百害而無一利。

後來遲佑庭出現了,遲佑庭有着極高的擇友标準,光有才能還不行,必須是握瑜懷瑾,勉強可以有些小瑕疵,但不能是連歧這種瑕瑜對半分的。

連歧一直覺得,遲佑庭是被他的某一張社交面具欺騙了,才那麽固執地喜歡他,所以他在學着改變自己身上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嘗試擺脫莊珮之的影響。

結果表面上看着是沒什麽問題了,內裏還是一團糟,華而不實。

于是下午那幾個小時裏,他缜密地計劃着一切,如何監控莊珮之,利用莊珮之的身邊人,甚至他也可以找到不喜歡莊珮之的人,利用他們毀掉莊珮之,但只是走出了一步,他就覺得很難再進行下去了,像有一只無形的手一直在拽着他,不讓他向前走,很多張嘴在說話,他仔細聽了,發現都是遲佑庭的聲音。

他沒有向遲佑庭隐瞞,很坦然地承認自己的卑劣,等着遲佑庭和他争吵,發脾氣,最後不歡而散,最好遲佑庭這一段時間都不要理他,別看到他是怎麽一步步計算莊珮之的。

可是遲佑庭沒有。

他好像一開始就看穿了一切,也可能是那些改變裏也包括影響他的脾氣,他不再發火,而是平靜地和他說話。

遲佑庭抱住他的時候,他衣服上的皂角香氣讓連歧覺得熟悉,正是他拿回來的、醫院給的香皂的味道,在他和遲佑庭的衣櫃裏各放着一個,但只有壓箱底的衣服才會保持很長時間的味道,平常基本不會注意到。

遲佑庭穿了一件壓箱底的衣服,和遲佑庭身上有和他一樣的氣味,讓連歧不知道該先想哪一個。

很快,遲佑庭幫他開始做出了選擇。

遲佑庭把他帶離了桌沿,壓在更為柔軟的床上,手放在他的腰側,來回摩挲着,吻得很綿長,他的左手包裹着連歧的,在體溫的影響下捂出一些汗,遲佑庭又說:“你只要和我站在一起就好了。”

遲佑庭的語氣很輕松,唇角上揚,帶着并不虛假的笑意,如果他沒有頂着一頭黑色的寸頭,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襯衣,連歧可能真的會信以為真,誤以為遲佑庭什麽事也沒有。

短暫的寂靜裏,連歧側過頭,靠在遲佑庭的肩上,和他撒謊:“好。”

幾乎是同時,他的手機響了。

連歧的手機鈴聲是默認的,但這聲音裏卻還有一段并不屬于他的鈴聲,連歧擡起眼,遲佑庭已經起身,拿出了包裏的手機,當着連歧的面按了接通。

連歧的電話是莊珮之打來的。

他想了一下,沒有在遲佑庭旁邊接聽,打算到宿舍外面去再接,但還沒等他動身,遲佑庭已經自己走了出去,門被合上,鎖扣得很緊,将他和遲佑庭隔在兩個空間裏,他聽不清遲佑庭斷續的說話聲。

連歧按了接通,聽着電話那頭的人說話,敲着床面的動作一下停了,他站了起來,嗓音緊繃:“再說一遍。”

“學校已經在調查了。”莊珮之說,“那個教授最讨厭這種行為,哪怕只是一次結課作業,他也要求學校嚴查,而為了證明不是慣犯,以前的也會被查。”

“……你做的?”

“怎麽會,我還沒來得及。”莊珮之笑了一聲,“湊巧而已,不過,我可以讓他變成慣犯。哦,這種調查就算到最後發現沒什麽,不痛不癢地通告一下,對遲佑庭來說,也是奇恥大辱吧。你知道,他這種人,年輕氣傲,沒遭受過什麽挫折,天真地把自尊、信仰看得比命還重要,只可惜……這都是最沒價值的東西。”

“連歧,你想好了嗎?”莊珮之問,“你現在和他斷絕往來,我可以考慮幫他度過這次難關。”

叩叩。

連歧打開門,遲佑庭站在門口,沖着他勉強地笑了笑,右邊袖子的袖口的扣子開了,露出一截手腕,他擡起手,抱住了連歧的脖子,把自己靠上去,壓抑地呼吸着,好像很痛苦和難熬,很需要連歧的擁抱。

他有些硬的頭發刺着下巴,讓連歧懷念起遲佑庭過去的卷發,于是他挂掉了莊珮之的電話,回抱住了遲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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