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破

然後他不說話了。過一會兒,他問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耳畔咚咚的、水滴落進池子的聲音。我問那是什麽,他回答那是以前修的添水。他領我去看。簌簌地穿過兩側茂盛的一條小徑,至一幽深角落。那裏有一處小潭,添水就架在上面。在夜裏,水面漆黑不見光,潭的周圍生着雜草。而後,他同我講起這院子是如何建起來的,庭院的布置有何種玄機;說自己以前養的小狗如今埋在哪個方位,給我指了指一片林子。可現在太晚了,光線晦暗,什麽也看不見。他問我是不是覺得厭煩了,我說太晚了。離開的時候坐的是将軍府的牛車,人在上面昏昏欲睡。

我們之後又見過幾次。只要說是去見将軍府上這個人,父親不會反對,妙舞的練習也暫且擱置。一個月間,多數時候他不在,在的時候多半在看書。我也看一些,從市面上的話本,到《茶經》,再到包括《孟子》與白樂天的詩等等的漢文書,包羅萬象。我也跟着看了些,覺得好無聊,不懂裏面在講什麽。那時年齡小,實在無知。他說,他在我這個年齡原本也是無憂無慮的。可有天就好像突然頓悟了似的,像在巨大的痛苦中,腦海裏突然隧穿了一條通道。

——是嗎?

是的。他說是的。他的表情微妙。外面正在下雨,空氣濕漉漉的。屋外的樹葉在風的吹拂之下發出如清洗筷子一般的潔淨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冷。他說他那裏還有許多衣服,我推辭說那些衣服看上去都太名貴了,怕弄髒了讓他長輩不高興。最後還是從衣櫃裏取了一件套上,顏色很素,穿在身上做什麽都變得小心翼翼的。

他……那時不知道他的名字,“國近,國近”,這麽叫個不停。後來有次他來看妙舞演出。開始前,他帶着曾見過的兩名侍者到後臺來,遠遠見到他,也直呼“國近”。當時父親也在場,一把抓住我的肩将我往後拉。

“兼一公……”

他的語氣裏帶着後怕。這時才知道面前年紀輕輕的少年正是大将軍國近兼一。

不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我對政治一直不了解,沒有興趣。即便此前已有跡可循,也從未考慮過會有這種可能性,這實質也是一種愚鈍。之後才聽說,兼一公他是在兩年前繼位大将軍的,那時候他十四歲。

關于兼一公作為君主的才能如何,我想不必我多說。這個人十分聰慧,如今回憶起來,甚至有種多智而近妖的感覺,但這些在當時并不容易感覺到,也不關心。覺得他身為大将軍的那面離我所認識的他太遠了,不關心他的這一面,結果反倒令他滿意。後臺烏龍事件過後,父親還專門教授我應該如何如何在位高之人面前言行,叮囑我以後再去拜訪他時一定不能失了禮數,結果真到這時候,剛依葫蘆畫瓢說出“今日能到将軍府上……”,話音未落兼一公便叫停我,嗤笑道,“你在做什麽呀?”我也很尴尬,只能回答說禮數,說完後連我自己也笑了。到後來變本加厲,有次在外面聽人提到他繼位之前的小名,見面時叫了出來,令他身邊的侍者如臨大敵,兼一公本人卻一點也不在意。

他給我擺弄不久前到手的陶器,從西面的大國流通過來的黑漆的茶碗。上面均勻分布着貓眼般的藍色釉彩,形狀、色澤都極完美,兼一公看了又看。想起之前見過的茶室,問他是不是精于茶道,回答不是,只是附庸風雅。我半信半疑。

那時候,我對兼一公的情感是淺薄的。這種淺薄并不是說感情淡,不是的,是朋友一樣的淺薄。而且他從不對我發怒。這個人在私底下好像一直是面帶笑意的。而他作為将軍所做出的一些政策,推行的雷厲風行的改革,那時我一概不知,直到多年後才從別人那裏聽說。

我依舊看不懂他書齋裏那些書。即便他同我講過,我也裝模作樣地點頭做出領會的樣子,實質還是不明白。

兼一,……兼一公。我還記得曾與他去看過鴨川,那是在随父親上京後的第二年,兩人出行時偶然逛到那裏。寬闊的河道上飄了許多櫻花的花瓣,空中的雲随着湖面流動,像蓋在上面的一層浮冰。那時冬天早已過去了。兼一公忽然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我以為他在看風景,結果過了一陣子,他指着河岸的一處說,幾個月前,過去和他親近的一個人在這裏被處死了,令我非常驚訝,因為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件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又自顧自地說,因為那人受賄,到了不可原諒的地步,只能這麽做。後來聽別人說,此處河灘常被用于處刑。

每逢節日,頻伽座便時不時前往将軍府演出,在京內的聲望逐日水漲船高。于此同時,頻伽座內部的狀況也在發生變動。由于水土不服,自上京以來父親的身體就沒好過,大病倒是沒有,小病接連不斷。找了醫生,說是過去練舞留下的舊疾出現了複發的現象,不得不逐漸退居幕後,作了一些妙舞的本子。劇團的實際運營交給了他的一個弟子,因為我那時還不成器。倒是演出任務逐漸加重,因為是站在臺前的角色,衆人的焦點,“頻伽座的休”——這個名號漸漸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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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來也卻聽到流言,說将軍有男色的傾向,稱他與某個妙舞師之間存在不應被宣揚的、惡俗的一種關系。剛聽說這消息時只覺得荒謬,回憶自己與兼一公至今的交往,的确無任何不妥之處。至于劇團正是從中獲益才如青雲直上的說法,那更是無稽之談——父親法本桓自始至終都在對演出的妙舞進行着革新,将那時各個座中百花齊放的妙舞風格整合在一起。即便沒有我與兼一公之間的這層關系,頻伽座的發展也不會差——我心裏是有這樣一股傲氣在的。演出結束後的滿堂喝彩更令我如此确信。直到後來出了些狀況,一切跟着改變了。

在父親的劇團上京表演之前,将軍府裏妙舞的表演通常是由另一個叫善宿座的劇團來做的。善宿座的座長叫丹波雅生,年齡比父親小一些,大約二十五六的歲數。個子高,身材勻稱,劍眉星目,在人群裏看着很出挑。腰上配着一柄脅差。而且待人禮數周正。凡與人見面,他都會用敬語稱呼。就連對我這種年齡小的人也從來不會表現出輕視的态度。

與頻伽座不同,善宿座的成員多是京都本地人,因為這個原因,容易與當地人親近。我曾在外面見過善宿座的演出,那個姓丹波的妙舞師當時跳的是主角,印象深刻。他的妙舞,你一旦看過就一定不會忘的。他所采取的一種極其板正的,精準的表演風格,每個動作都牢牢卡在音上,一點脫泥帶水的地方也沒有。那些動作明顯也是經精雕細琢過的,一個動作的弧度,應當在哪裏快速劃過,應當在哪裏滞空,都經過細心的考量。之後想向他請教,卻一直沒能找到機會。第一次同丹波說上話是在将軍府,他帶着劇團幾人剛要從府上出去。遠遠看見了,說“請等一等”。我說自己是頻伽座的,曾見過他表演。他的演出令人至今難忘。丹波的應對也極為得體,有種成熟的人的分寸感。他說,我也見過你,你是頻伽座演主角那個孩子吧。我說,是的,您記得?——記得,你的《大和武尊》演得好。他的話令我激動萬分。

彼時兼一公正斡旋于地方朝臣之間。上臺後年齡尚小,如今是着手處理這些事的時候了,一下子變得很忙,鮮有機會見到他。之前說過,他原本是不會同我提政務上的事的,所以在我看來很多時候都毫無征兆。就是說一句,會忙起來,會離開京城一段時間,這陣子就見不到面,之後再回來,就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有一次,僅僅只有這一次,兼一公和我說過,說自己為什麽從不在我面前提那些事。關于政事上的事,那些大事,真正作為他在他人心裏構成部分的那些事——這些跟着他的出身流傳下來的,是他無從選擇的,不自由。我問,就好比妙舞之于我?兼一公想了想說,或許是的。他反問我喜不喜歡妙舞,回答說沒什麽喜不喜歡的,只是好像有點天賦,能做好,就一直這麽順理成章做下來了。兼一公就笑了,說他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關于兼一公其人的內心,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作總結。有一點可以确定:他的世界觀是整體性的,存在一個普适性的規則。在此便用他曾和我說過的一段話作總結。時間太久,不可能句句都記得,只是個大概,意思是這樣的:

“我眼中一切都是由情感構成的。如果是想做成什麽事,就思考要令對方激發怎樣的情感,再退一步考慮該以何種舉動令他産生這種情感。政事也一樣,要從與人的交往中達到目的,則會先構思該令他如何看待我,看待我所要完成的事。或是恐懼,或是尊敬,将要到達目的的路徑切分成這樣的小段。長久以來都是這麽做的,幾乎不會失手。”

至于對文藝的喜好,也是嵌合在上述理論之中的。他說自己是附庸風雅,可要是附庸風雅倒好——此人對文藝的理解,給大多數藝人講了,恐怕都覺得他離經叛道。在他看來,茶道,雅樂,乃至于妙舞,其中并不存在需要天賦才可理解的玄妙之所在。他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其高尚內核,将所有拆解成引發情感的要素。這些受貴族追捧的東西,實質與戰争,鬥嘴,甚至于路邊長的野花野草之間沒有什麽區別。

“文化是一種被固定下來的情感的形式”——兼一公是這麽覺得的。而他之所以對文藝感興趣,一開始是想通過這些來研究人心如何以一種隐秘的方式受影響。在他的精神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座待細雕琢的城池。……你在《衆妙書》(注:法本休所著的妙舞理論書,以論述妙舞的要點為主)中應該讀到過類似的說法,這最初其實就來源于兼一公。這種思維也很大程度上地影響了他的性格。兼一公不是個喜形于色的人,他連自己的沖動也會納入考慮之中,一旦産生某種情感,便退一步思考産生這種情感的原由為何;進一步,表現出來會有什麽後果——這麽思考下來,要只是發洩情緒的沖動便會冷卻。

他還請過茶道、花道的老師,國內最好的。那間茶室便是請專人修繕的。小小的屋子,入口開得很小。與外面的茶室也有區別。他說這是同茶人商量過而做了一些調整的。茶室原本作會客之用,面對茶人或面對将軍,來客心理上的差異也絕不能說是微妙的。對于茶室的調整,實質是對于客人入座時的心态的調整。做的許多微妙的改動,現在也不細說了,我對茶道僅不過淺嘗辄止。

那陣子的頻伽座正有種扶搖直上的勁頭,當時覺得這一切都是頻伽座自身的水平與運營出色的結果。那時我們在演一種不同于往日的妙舞,那是囊括了南北特色的,編排複雜以至于具有獵奇性的,常人難以完成的——一種妙舞。

父親完全退居幕後,作後輩指導與劇本創作的工作。可他寫的東西,即便是那時候的我看來,也并不出色。不那麽刻薄地說——樸素。僅僅只是将過去的元素再以另一種方式組成起來罷了。他的專長在于整合已有的東西,而不在創造新的東西。而我,則作為“頻伽座的休”不斷登臺,演出。就是這時開始,對自生來便是如此的、以妙舞一切的生活方式産生了迷茫。……不對,确切地說,并不是對妙舞本身,而是——對于技藝的看法,産生了變化。

打磨這東西有什麽意義呢?打磨這東西是為了誰呢?到頭來,這些細枝末節的變化誰又能看懂呢?要做到“不出錯”,只需要記得劇本,演下來就夠了。聲音可以磨得更清亮,動作可以練得更幹脆有力度,可這些都是有盡頭的,是受限于身體的,是沒有意義的。未來總有一天身體會衰退,年輕時引以為傲的力量、柔韌性都會随之消失。

——技藝的盡頭是虛無感。

一開始兼一公不也是嗎?覺得能發出清脆的聲音就是好,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動作就是好,世人對于妙舞的指點也僅限于此了。這與人聽鳥兒啼鳴、見犬馬狂奔存在本質上的區別嗎?迷惘之中,私底下詢問了不少人。

父親的回答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哪個妙舞師不是這樣過來的?你想得太多。

善宿座的丹波的回答是,所以在常人能看懂的标準之外,妙舞師自己也有一套标準。當即不假思索地問,可那意義又是什麽?他一時又找不出明确的話來反駁我了。

最後問兼一公。這個妙舞的門外漢思索後回答:“……在我看來,這對于有些人而言的确也是沒有意義的。你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嗎?”

——是的。很愚鈍是吧。

——在這個問題上,确實還挺愚鈍的。

——你說“對于有些人而言”,意思是對于另一部分而言,技藝也是有意義的嗎?

——我是這個意思。……好吧,那我也問一個問題,你覺得什麽是有意義的?

——是……

他這麽問,我倒不知應該怎麽回答了。兼一公沒有等到答案,接着講到。

——我是覺得,所謂意義是由自己賦予的。你或許應該将起因與結果翻轉來看:你是在尋找意義,最後找到虛無;可虛無才是現實,正因如此人們才開始尋找意義。将財富作為意義,将仕途作為意義,将窮盡技藝作為意義……

——我試圖這樣做,但始終做不到。以至于現在求助于你。

——當你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心裏應該已經知道那不是你的意義了。……某個角度說,你确實是有點愚鈍的。很早我就看出來,你自己也應該早有意識到,你的演出是有缺損的。一種尚未找到核心、缺少信念的缺損。有一天你會找到的。

——之于我的意義應該是什麽呢?

——這就只能由你自己去思考了。你現在就像在海灘上走着,走着。你在找一顆石頭,因為你身邊的人要你找一顆美麗的石頭,說那石頭應該是什麽形狀的,什麽色澤,一直在尋找。可是在尋找的路上,見過的石頭不計其數,心裏逐漸有了一顆石頭的雛形。你覺得那與別人描述給你的不一樣。它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可能有目标了,也可能沒有。但總有一天你會拾掇起來的。你終于會看到一顆石頭,心裏一下子生出股沖動來,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到那一刻你就找到了。

兼一公如是說。

時間仍在流逝,盡管心理上沒有時間流逝的實感,就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過似的。直到有天兼一公對我說,你長得好快。這時突然發覺,自己慢慢地快和他一樣高了。兼一公的身形是被衣服撐起來的,身體則有種接近不健康的瘦。而我因為練舞的緣故,身體看着其實比他結實硬朗許多。

我時常去看別的座的演出,其中猶以妙舞師丹波所屬的善宿座為主,幾乎沒有哪次缺席。像我父親一樣,妙舞師通常到了一定歲數就會将主演讓位于年輕人,身體跟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年輕人的氣質就如初綻之花,是最燦爛奪目的。善宿座的年輕舞師不多,因而大部分由丹波來演。

身着演出服,挺拔地往臺上一站,主演一聲發出,會場便瞬間安靜下來。只要以安靜的氛圍開始演出,最後往往是滿堂喝彩。丹波的這種可以說是馴服觀衆的技巧,在後來也被我用到了演出中。演出結束後,便時不時去後臺找他,有時則是在沒有演出的日子去找他。一個接近三十歲的人,年長的人……那時候之所以對他親近,多半源于一種小孩子的脾氣,一種未成熟時期對于成年人的憧憬,可能還要再加上對一向嚴厲的父親的移情,一種隐秘的想要找回什麽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總之,事實是我時常叨擾他。也沒有做別的事,只是仍将他視作妙舞表演的典範而向他請教。碰壁的時候越來越多,到後來都不找理由,只說有急事要辦。回頭看,會發覺他其實從那時起已經在刻意地避開我了。

那時候丹波誤會了一些事:他認為我對他抱有同性之愛,以回避作為對他來說足夠明顯的拒絕。我那時候愚鈍得……

或許他打從開始就沒想過與我交好。真心與禮節……那時候,我是否能分清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以如今客觀的眼光看,真是沒有把握。

一切最終在數月之後迎來了總爆發:一日,在善宿座外,他索性将這段時間積壓在心上的火氣一股腦地發了出來。第一件是,他稱無意與我之間有進一步關系,對于兼一公身邊的大紅人,他是不敢招惹的;第二件是,他是有妻室的人,家中還有一個七歲的女兒。當時在場的不只我們兩人,還有幾個未散去的看客。這場鬧劇最後傳到了兼一公耳中。之後再到府上拜訪,眼神一下子變得和平時很不一樣。他将頭轉過來,用一種帶有強烈的憎恨、仇恨,又似乎極悲傷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原本削瘦的身體,背脊屈着,骨頭像要從背部的衣物底下刺出來一般。那個前所未有表情令我非常震驚。

“我明明……”

兼一他有話想說,到這裏卻不再說下去。……一團亂麻。我原本還抱着同兼一公埋怨的心,一下子全都消散了。那陣子還頻繁在下雨。見到兼一公那副模樣,再如何愚鈍也該意識到了——一直以來我與他之間的關系,恐怕的确是不應當被宣揚、極為惡俗的。

我連着好幾天都睡不好覺,腦子裏一直盤旋着有關兼一公的事。今後該怎麽辦,如何同他相處,讓一個妙舞癡呆症的腦子思考這些事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一直以來我都不太像個成熟的人。到了我這個年齡,不少人已經走過結婚成家這一步了,其中也包括我的兄長與姐姐,可我一點這方面的意識也沒有。對于人情的遲鈍就是到了這種地步的。甚至于對兼一公,現在回想起來,對于他的感情究竟是什麽,我仍然是一團迷霧的,恐怕我永遠也想不明白。只是,在對待他的事情上,即便頭腦還沒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麽做,身體就先動起來——總是這樣。那時候也是。去找他。即便被避而不見也要見到他。和他闡明,之後情不自禁地鼻頭發酸開始流眼淚。

“你不要這樣,請回吧。”

他有些為難地皺着眉頭說,轉身要走。這就是一句拒絕的話。将軍府中修的那個池子,添水的聲音聽上去好寂寞。這時候,心情甚至會被這些平時聽起來平平無奇的聲音所擾動。

“你以為我會在意這種事嗎?”

見我遲遲沒有動作,兼一公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嚴厲許多,令人害怕。他說不定是将我所回避着的,作為将軍的那一面拿出來了。這時該怎麽做,腦子已經想不出來。或許覺得就算因為惹怒了兼一公而死也無所謂,才到了這一步也沒有退縮。後來他也沒有辦法了,很苦惱,甚至比這天剛見到他時更加苦惱,他皺着眉。他說,你過來一下。

……接着就是你所了解的那些坊間曾流傳過的事,一些爛俗故事。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地擺明了,以兼一公的性格,這些情緒應該就和他的內髒一樣,是組成他的身體的,不該拿給人看的,他一件件地掏出來,一件一件地清算了,最終仁慈地決定既往不咎,約法三章。可他在同我講這些事情時,腦袋裏還是不停浮現出之前兼一公回頭看我時的表情。他那時具體是什麽樣的臉,面部哪一塊是緊繃的,現在我已經忘掉了,因為每次想到都會難過,而并不願意去回想。我的很多記憶都是這麽變得模糊、不精确的。唯一能肯定的是,那表情确實傳遞出了憎恨、仇恨的感覺,但又帶着一些不可思議的痛苦。即便腦中無法再浮現出那時見過的他的臉,那種痛苦的印象也永遠不會消散。

在那之後我很難做到像過去一樣地對待兼一公,心裏有了種患得患失的感情。害怕哪天會有盡頭,就因為曾有過一不小心便會踏入盡頭的經歷。不知不覺地,思考問題的方式也在向他靠攏,也許是因為同他接觸得比較多,平時看的書也多是他書齋裏那些的緣故。這種變化,或許是一種成長,又或是一種喪失。得到亦是失去。

只有妙舞的生活一去不複返。

……那究竟能不能算作是愛呢?太奇怪了。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回憶過去,與兼一公之間能算得上美好的回憶大多是在他向我挑明之前,剩下的能想起的有一大半都是痛苦。

我們之間的這種關系說到底是不合适的。對于兼一公來說是一種陋習,盡管自古有之,仍是一種陋習。于我則更是不可告人的,是可恥的。原本可以置若罔聞的流言一下子變得十分刺耳,就因為我們之間确有了這種關系,彼此都不好受。就算用靈與肉去相互安慰也無濟于事。之于我,難以做到心無旁骛地上臺,流言時刻在耳邊回響:一個與将軍有那種關系的舞師,底下觀衆裏說不定有不少就是為了看這個而來的;之于兼一公,他也早就到了該迎娶妻室的年紀,個中壓力想想也明白,可彼此就是默契地将這種龐然大物視為不見,即便這樣做什麽也改變不了。……正因為什麽都改變不了。讓時間從手中流逝而去,

慢慢地,幾乎是潛移默化地——我的思維逐漸成為了一種粘稠的、尚且混沌的混合物,一種原生的與兼一的思維方式的嵌合。我學着他的方式思考問題,去拆解,将一整幕妙舞表演拆分開來,而不單純是模仿。一個動作,其實質如一個音,一個字;音的長短,音的銜接,音的整體趨勢——同時站在表演者與觀者的角度,細細考量這些組成的作用。抱着這樣的想法,将平常演過的曲目翻來覆去地琢磨。這期間,由于聲音變化,并沒有做過多的演出。其餘時間多半在将軍府上,讀書,再寫一寫妙舞表演所用的本子。自己的創作,演起來會更得心應手,正因對每個動作、臺詞的意思心知肚明。

這期間,即使背後存在着我與兼一公的傳聞,頻伽座的發展仍未受到影響。一切在師兄清次極有能的運作下秩序進行:收下門徒,演出的籌劃雲雲,都做得井井有條。我幾乎不用操心頻伽座運營相關的事宜,專心磨煉演出技巧。幾年後善宿座解散,原因是賬本上的問題。之後丹波來找過我,那時我們已有幾年未見,彼此都快認不出來,也沒什麽話可說的了。

我還記得另一件事。有陣子兼一公看上去有些憔悴,憂心忡忡的。想着出去散散心說不定會好一些,就同兼一公商量,一道去了京都附近的嵯峨野。上山路上,兼一公忽然停下了。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深綠密林環抱着一片平地,平地上密密地織着雜草。一棵中空的樹倒在草堆裏,壓倒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積着雨水的小水窩。溪聲像流食的吞咽。

“……我前幾天去了南部,九州那裏。之前有過水患,緊接着是連日的旱災。收成不好,路上有個瘋女人。在烈日下光着腳,灰頭蓋臉的。當地人說她的孩子前不久病死了。”兼一公停頓了一下,“現實的,如此年輕……人命之如草芥。”

不久後,兄長法本風家的大女兒出生。

兼一公的母親曾就成家問題數次找過他,勸誡過他。我們之間的這種交往,在她看來是對兼一公的耽誤,是玩物喪志性質的,但又沒有強制手段,最後只能頻繁去寺廟念佛。即便兼一公身為大将軍,位于武家的頂點,也不能完全将長輩的話置若罔聞,一度十分苦惱。他和我說過這件事,但恐怕沒打算向我尋求意見——我也的确不知道,連兼一公的頭腦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那時的我自然也是想不明白的。他說,我聽着,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而後他搖搖頭說,算了。就當我是發牢騷,當我是發牢騷吧。漸漸地,我們都知道沒辦法了。一切在開始的那一刻就已經宣告結束。

兼一公在二十三歲那年娶了正室。

這在當時——包括現在,都是十分平常,我也明白。雖說能理解,情感上卻不允許,一直過得很痛苦。最難過的時候,覺得四肢和身體都沒有了,感覺不到能活動的,沒有自由,是這種硬邦邦的痛苦。我覺得兼一應該也是很痛苦的。又或許只是我的一種偏見,我內心覺得他應該痛苦。後來兼一公的小孩出生,也是有點隔閡地對待他。

包括後來被叫作“脅一公”的國近脅一在內,兼一公總共有四個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在他二十六歲時出生的。第一個男孩出生則是在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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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