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頭浪打在我身上

回頭浪打在我身上

這個城市中，總有那麽些人的生活在一團糟。劉玉這段時間的生活就是一團糟，她被現實撕扯着，感到自己的一半生活在各種公共交通工具上，而自己的另一半生活在一具靜止着一動不動的身體裏。

劉玉後來又約過一次孫讓，還是在那個現在人流量少了不少的江邊。不過這次他們的心境都變得不一樣了，至少劉玉內心平靜了很多。那些小說總愛寫人們對多年前的一個人戀戀不忘，癡情等待。但在現實中，愛情不愛情的，對于一個在生活中疲憊不堪的人來說，本身就沒有那麽重要。人們總是懷念很多年前的那種悸動的感覺，當時也許是愛情，但在許多年以後，那已經不再是愛情了。很多時候那不過是人們在記憶中不斷美化了的對一段時光的回憶，對現實的逃避。

“喏，給你的。上次是你請我的，這次我請你。”劉玉笑着遞過一杯可樂，“知道你不愛喝咖啡，又不愛喝奶茶，特意給你在自動售賣機拿的可樂。”劉玉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對孫讓的那些小習慣還是很清楚。

“現在不一樣了，我也會和咖啡了。”孫讓還是娴熟的接過。劉玉頓了一下，才接着笑着說道：“确實，我們都和從前很不一樣了。”說完她又停了一會兒，才接着補充道：“這其實是好事。”孫讓看着劉玉，劉玉莫名其妙地看着孫讓，笑着說：“幹嘛這麽看着我，我記住了。那我下次一定記得給你帶咖啡。”

孫讓把可樂放在了凳子上，看着遠方的月亮和星星，劉玉順着孫讓的目光看過去，說道：“今天的夜空很美啊。”孫讓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說話了。劉玉和孫讓的關系似乎颠倒了過來，許多年前，孫讓是那個喋喋不休地說話的人，劉玉是那個安靜地聽着孫讓說話的人。不過情形倒是沒有變化多少，兩個人說話，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兩個人一起笑着鬧着，兩個人覺得那種感覺會是永遠。事實證明，這種感覺确實成為了他們生命中少數的永恒不變。不過，永恒不變的就該永恒不變，就該永遠被留在那段時光，永遠不要被改變。

“你知道我上高中的時候，沒有錢，那個時候你老是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給我買好多東西吃。現在想起來，真是有好多話想說，但是到了你的面前，我又不知道到底應該說什麽了。當時有一個老板，好像是一個搞礦産開發的老板，他專門資助我們那些孤女。他在我們那兒也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人，所有人都說我應該感謝他，他讓我們能夠完成學業，不至于早早辍學。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他的幫助，怎麽可能有機會去上大學呢？我一開始的時候，覺得那些人說的都沒錯，以為他是個很好的人。因為他那麽慷慨無私，每次我們和他見一次面，福利院就會收到一大筆錢。可是你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嗎？有一次他叫了幾個女孩，說說見見她們。我也悄悄地跟了過去。沒有人發現。後來我發現，他的手好像在摸着她們的身體，我那時候什麽也不懂。我那時只是覺得很奇怪。後來，等大一些了，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個借着資助孤兒的人在做什麽，我卻什麽也沒說。”

劉玉為什麽選擇什麽都沒有說，她也說不清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她明明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可有那麽一件她能做到，并且應該去做的事，她卻退縮了。她當時告訴了孤兒院的老師，一個老師哭着撫摸着她的頭發，老師對她說，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啊。那個老板對那些女孩們說，如果她們把這些事情說出去了，她們就永遠上不了大學了。她們什麽也不懂，只有承受迫害者的迫害。

後來，那個老師和院長說了什麽，她們都不知道有孩子在看着她們，可是劉玉就是看到了。劉玉當時年紀很小，她抱着一個來孤兒院陪他們玩的孩子送給她的玩具熊。送玩具的女孩說，她的家裏多的是呢，可是你怎麽一個也沒有，每次有它陪着我的時候，我就不孤單了，我把它給你，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就不會孤單了。

孤單不孤單，這不是她們最先思考的問題。她們需要擔心自己被領養，需要擔心自己的學業，需要擔心自己給福利院帶來麻煩，需要擔心的事情那麽多，孤單實在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了。況且，劉玉根本不覺得孤單。

劉玉當時說，我不會孤單呀，我有好多孩子陪着我一起睡覺，可是沒有夥伴陪着你睡覺，你會不會孤單呢？小女孩沒來得及回答就被爸爸媽媽牽着走了，她回頭對着劉玉笑了笑，揮了揮手。劉玉對着小女孩一家的背影用力揮着自己的手，她那時看到快要下山的太陽正懸挂在山上。後來，小女孩再也沒有來過。劉玉小聲地問過老師，老師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告訴她很多時候很多人就像流星一樣出現在我們的世界中，留下了美好的痕跡，讓我們有了期待，這就足夠了。

那是一個很好的夏天，劉玉正在操場裏和夥伴們一起玩游戲，他們都在笑。後來楊老師走了出來，劉玉從操場跑到了門口，她沉默地站在門口，看到老師拿着很多東西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她走的時候摸了摸劉玉的頭，和許多個普通的下午一樣，老師對着她笑了笑，揮了揮手。好多孩子們也在揮手，可是彷佛有一種預感，劉玉不想和以前一樣揮手，彷佛這次揮手意味着永別。

劉玉記得那天是一個孩子的生日，他們一塊吃了好吃的生日蛋糕，可是老師卻不在，後來好多天，老師沒有再來過，她終于知道，老師不會再來了。有孩子說，他們不應該吃好吃的蛋糕的，如果他們沒有吃過蛋糕，老師就會留下來。有一個老師笑着問他們為什麽這麽說，那個孩子說，自己就是在吃了一個甜甜的蛋糕之後被父母抛棄了。那個老師笑着說，老師不是抛棄了他們，只是，像流星一樣，去到更需要許願的孩子們身邊了。

孩子們還是叽叽喳喳問着陽老師的下落。知道實情的劉玉不想說話，于是劉玉真的開始什麽也不敢說，她怕她會讓另一個老師離開，許多孩子總是追着問，陽老師去哪了呀？劉玉總是縮在一個角落裏，避開他們的追問，不參與他們的懷念。她想她大概知道，老師離開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這就是當年全部的故事了”，劉玉對孫讓說：“後來我上了高中，那個資助我們的人好像去了雲南，他漸漸地也不再資助了。直到這一次，我彷佛又看到了那個人，你知道嗎？我去查過，這兩個女孩現在在的福利院，就是被這個人資助的。這個老師，是他當年的秘書，後來和他一起來到了這兒，當了這所學校的老師。那個人，辦了這所私立高中。”

“如果我有證據的話？你能幫我嗎？我今天是來報案的，我還沒有證據，可我想我會找到的。你們也會盡力的，對嗎？我明天上午會去報案的。你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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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讓看着劉玉，他感到這個人對他來說第一次這樣陌生，盡管他們已經有好多年不曾聯系，盡管她還是和從前一樣，他說：“會的。”

沉默了很久，劉玉對孫玉說了聲：“謝謝你。”孫讓意識到真正離別的時刻來到了。許多年前，劉玉丢失了唯一的一把雨傘，她在教室裏默默地流着眼淚的時候，孫讓把自己的雨傘給了劉玉時，劉玉沒有說謝謝；劉玉唯一的一百元生活費被偷時，孫讓和劉玉一起精打細算用孫讓因為沒有考好而被父母克扣的生活費度過了一個月的時候，劉玉也沒有說謝謝。而現在，說謝謝的時候到了，說離別的時候也到了。

劉玉走的時候，背對着坐在石凳上的孫讓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