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條橫亘的河流

一條橫亘的河流

吳北對于後來劉玉的事情并不清楚，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是這樣，進一分顯得太刻意，退一步卻又太疏離。後來的事情，吳北還是聽同事說起的，劉玉等到自己的弟弟高考結束，便在這家公司辭了職。離開的時候，吳北問她打算去哪。她那個時候嘴裏正咬着一個皮筋，兩只手慌亂地梳着頭發，她随意把頭發紮了起來，笑着說：“不知道，我想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好像在這兒走了一遭，有些事情還得回過頭去完成。”

劉玉笑着和每一個人說了再見，然後就真的徹底消失在他們的世界裏了。孫讓偶爾還會提前劉玉，總是說起過去的日子，但是過去的日子終究是過去的了，他說不出現在的她是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現在的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走的時候，沒人送別，她一個人拎着箱子，搭上了回去的車。後來，吳北再去警局的時候，碰到了孫讓。孫讓問她知不知道劉玉去了哪兒，過得還好嗎？吳北只是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孫讓一直覺得劉玉找自己談話的那個晚上熟悉地讓人可怕，後來他在一個夜裏做夢，夢到了年少時候的事情，他才恍然大悟。那情景和無數個他們一起度過的青春的夜晚一樣，一個人說着，一個人聽着，他們從來不是要尋找一個答案，只是想要一個回應。劉玉的答案已經給了孫讓，可是孫讓失去了再給她一個回應的機會。

可是，他把那些事情全都忘掉了，另一個人這麽多年卻還在等着一個回應。那次揮手于是就成了訣別。劉玉後來沒有按照約定來找他，他們還是立了案，經過幾次卧底排查，那件埋藏了很多年的醜聞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挖掘了出來。人們熱議了一番，然後依舊幹着自己該幹的事。孫讓他們因為處理這件大案，在市裏得到了表彰，還被省裏當作典型案例宣傳。劉玉應該知道了吧？她至少也會感到欣慰和開心吧？

又是一年冬天要到了，這座城市的冬天和很多城市的冬天都不大一樣。別的城市，要麽下雪，要麽不下雪，這座城市，卻總是有一半下雪，一半不下雪。一條河流分割着兩邊人的不同生活，他們彷佛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劉  玉走了之後，劉玉所在的小組新來了一個同事，是一個家裏資産頗豐的大小姐，在這兒來工作是因為不想整日地閑着沒有事情做。她和劉玉完全是兩個相反的人，她上班一定卡着最後一秒鐘到，下班也一定卡着最先一個離開。但她在交流談心卻是個頗有些天賦的人，她接手了劉玉還在的時候負責的欄目，她和許多孤兒院的孩子們寫信。她不喜歡別的工作，獨獨喜歡這一項。她有時候會找一個咖啡廳，那種消費起來幾百上千的咖啡廳，然後一坐就是一天，把那些信一封封翻開，然後再一封封認真地回複。

大小姐是個有大小姐脾氣的人，也是個有大小姐脾氣的好人。她是一個主編見了都要怕上三分的剛烈性子。老王在劉玉走了一個月之後，曾經想要把這個欄目砍掉，老王的說法是，這個欄目如今效益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來信的人反而不是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但她，對了，她的名字叫秦州，有點男孩子氣的名字，和老王大吵了一架，堅持留下這個欄目，秦州對着老王說：“不就是錢的事情嗎？”老王面對她的暴脾氣并沒有發火，只是冷靜地分析：“秦州，我知道你有能力有資金讓這個欄目繼續辦下去，可是你看這些孩子們寫的信，他們以前寫的還是真心話，那是因為他們是對着一個和他們有着相同際遇、相同心境的人說的，可是現在，他們說的話，還算是發自真心的嗎？他們怎麽能把真心話這麽直接地讓所有人看到呢？再說了，有些話，不是非得說出來的。”

這句話說到了秦州的痛處，她寫過那麽多信，也讀過那麽多，說實話秦州能感受得到哪些信中隐藏着一個封閉的自我，哪些信寫得言不由衷。秦州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永遠隔着一層出身帶來的隔閡，無論他們再怎麽想要靠近，再怎麽想要接近，都有一層與生俱來的河流橫亘在他們中間。她無法徹底明白他們的境遇，她做不到感同身受。他們越是想要靠近，就距離危險的越近。不知道後來秦州對主編說了什麽，老王還是把這個欄目保留了下來，不過大幅度縮小了板塊面積，只占據一個小角落。秦州花更多地時間去福利院裏陪着那些小孩，秦州告訴吳北，她小時候去過一次福利院，還送過一個玩具給一個有些膽怯的小女孩。可是後來父母生意做大了，家也搬走了，她再也沒有機會去了。

秦州向來都是獨來獨往的，要不是她經常在辦公室裏談起，恐怕沒人知道她還有一個男朋友，聽說是一個經常跑國外帶團的導游，秦州和他就是在一次旅游時碰見的。秦州經常在辦公室裏提起她的男朋友，今日還在泰國，明日就到了英國。有人問秦州：“你們整天也不在一塊，一個月也難得見上一次面吧？這戀愛談的有什麽意思呢？我看啊，談戀愛就該找離得近的，像我們吳北姐一樣的，天天都能見上面，感情才能穩定。”

辦公室裏的人早就豎起了耳朵，他們有時候對這位空降而來的大小姐是有一些不滿的，可是，她神秘的男朋友卻能夠讓人放下一絲嫉妒的戒備。畢竟，一個有着那樣家世的小姐，卻找了一個這樣的男朋友，看來和他們那些普通人也沒有什麽不同嘛。秦州忽略了這些話中的敵意，總是很真誠地回答。

秦州說，不會啊，他去過那麽多地方，每次都有很多新的事情發生，她每次見到他，都會期待。如果見到一個人只是覺得習慣，那太沒有意思了；如果見到一個人是有期待的，那才叫做愛情。她說完之後辦公室裏一向善于吐槽的老鐘說了句：“說到底，你這是看上了一個人形小紅書。天天給你講些奇聞奇事。”辦公室裏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秦州也不覺得惱火，反而跟着衆人一起笑。“那你是怎麽喜歡上他的？”又有人問。秦州倒是很大方地說：“那是因為我幫了他，他先喜歡上我的。要不是我呀，他也許就流落那異國他鄉了。你們有人看過《愛在黎明破曉時》嗎？我和他就是那樣，在維也納玩了好幾天，他後來又一直纏着我，我就想，這個人也還是值得我喜歡的嘛。”老鐘又接過了話茬，說：“好一出美人救英雄。虧得現在有個移動手機，不然你們怕也是要等到十幾年後再見面了。”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覺得這個大小姐，倒沒有大小姐的脾氣。

其實，吳北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和趙西見過面了，他忙着工作和在醫院照顧母親，很多時候他們的會面都是在醫院。混着消毒水的氣味和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欲望。只是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彷佛在一塊。

吳北還沒有和趙西說，她可能要離開這座城市了。老王說，上面的領導因着政策原因，想要在吳北的家鄉開一個副刊，想從他們這邊派幾個人去工作。老王也是個有些年紀的人了，他年輕的時候從鄉下考入了大城市，和當時村裏的女朋友分了手，但也沒再找，後來過了兩三年，不知怎麽得又娶了原先的女朋友。聽說現在，他的太太有意想讓他早些退休，回老家度過晚年，他也答應了，新的主編也快要上任了。他是看着吳北一路過來的，想着在退休之前，給她安排個想去的地方。

吳北等這樣一個機會等了好久了，她必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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