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

十九

韓姬回去時，腳步很沉重。她素來不争不搶，想要選擇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和女兒平安度日。

阿芷的得寵是她始料未及的，失寵也顯得猝不及防，更意外的是失寵後被遣歸家的旨意。她當然渴望能和女兒團聚，當初聽到阿芷被留在宮裏的消息時，她哭了整整一晚。但相依為命的依戀，終究抵不過對女兒前途的期盼，自己命不好，泥淖中掙紮了半輩子，所以就更加希望阿芷能過得體面些。得不得寵不重要，在那個錦繡尊貴的地方，好好活着，她就放心了。長公主說得對，父母要為孩子的前途做長久打算，将她留在身邊固然能活得短暫安穩，可日子久了怎麽辦，她若是不在了，誰來和阿芷相依相伴？

朔風有些凜冽，刮在臉上刀子一般的疼。她卻站在屋外，不知該怎麽開口，不知道有何臉面去見阿芷。

“夫人，怎麽不進去呀？”停雲拿着一個食盒進了院中，見韓姬怔怔站着，忙問道。見韓姬臉上有踟蹰之色，又道： “夫人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女郎剛剛歇下，夫人不如進屋去等等，或者待她醒了，讓她去見你？”

韓姬未答，卻嗅到了食盒中傳出的藥氣。

“女郎不是大好了嗎？怎麽又喝藥？”她拿過食盒，打開，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停雲并未隐瞞，如實相告：“之前小産後，女郎心中郁郁，想必是那時失了調養。別的都好說，就這下紅之症總也好不了。”

韓姬皺眉，同為女子，她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麽：“我去禀告侯爺，尋個名醫過來診治。阿芷這樣年輕，這病萬萬拖不得。”

停雲卻安慰：“夫人莫要擔心，宮中有過交待，女郎的身體自有宮中名醫負責，奴去告知一聲，讓宮裏派人來便是了。”

正說話間，聽到內裏有些響動。推門進去看時，阿芷果然已經醒了，手裏拿着一只軟枕發呆。

“屋裏怎麽會有老鼠，好好的枕頭竟被它齧壞了。”阿芷看着很失落。她手裏的東西韓夫人不知道，停雲卻認得。當時阿芷出宮時，皇家所賜之物本來一個都不打算帶，偏偏對這個枕頭有些戀念。停雲勸了她舍了這些讓人傷神的東西，可她猶豫再三，還是拿了屬于自己的一只。原本并蒂般放置的兩個枕頭，驟然分離，一個留在宮中，一個帶出宮外，如同他們兩個人。

東西帶回後，大約她也覺得傷感，就棄在角落中，不理不睬。可今日不知為何，偏又拿了出來。

“裏面怎麽裝的是藥？”韓姬不明就裏，問阿芷。

或許是剛睡醒的緣故，阿芷的眼睛呆愣無神，臉色看着不大好。半晌才勉強出一個笑容，輕聲道：“原是調養身子用的，看着精致，就帶了出來。既然損壞了，就說明和它沒有緣分，扔了便是了。”

她口中的沒有緣分，不知道說得是這個軟枕，還是那個送她軟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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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姬摸了摸女兒的頭，安慰道：“也不是多大的事情，阿母帶回去修補修補，保證讓你看不出來破綻。”

她沒有拒絕，只是慘然笑了一聲。

此事便也揭過了，韓姬又想起方才停雲說得那件事，心疼不已：“女子最怕失了調養，你可千萬馬虎不得，萬一耽誤了子嗣大事，後悔都來不及。”

“今日長主叫阿母過去，是說關于我的婚嫁之事吧？”阿芷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她本是水晶心肝的人，最是細膩剔透，以前只是被溫情蒙蔽，失了覺察罷了。她回府後便有感覺，這個地方不會留她太久。待價而沽是她的宿命，阿父希望她繼續入宮争寵，維系崔家的榮寵，而長公主自然也不願她在府中礙眼，但得寵于皇帝也非長主所願，大概還是想要将她嫁出去吧，至于嫁給誰，那得看長公主需要什麽。

宮中長成的公主，才不是後宅中逼仄的見識，比起羞辱和折磨，長公主更希望用她來成全自己的野心，維持過去的尊榮。

“讓我猜猜，長公主定然尋了個位高權重的吧。文官再貴，權勢有限，不如手握軍權的武将。宇文家的諸王她不會考慮，顧忌着面子，誰也不會要陛下的棄婦。那便只有外族顯貴，那些人最不在意女子貞潔，野心大膽子也大，結親崔家是個很不錯的選擇。而且長主也能靠着這個姻親，撿回她日薄西山的輝煌。”

從回來後，阿芷很少說這麽多話，一番話說完後，覺得很疲累，無力地靠在床頭，漠然地笑。

停雲吃驚地望着韓姬，見韓姬殊無異色，便知阿芷該是猜對了。遞藥時，她的手微微發顫，但卻并沒有說話。

“長公主希望你嫁給朔州劉将軍……”韓姬遲疑道。

“匈奴人啊！”阿芷接過藥盞，飲得太急，不由得咳了起來，一直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手握兵權，位高權重，部曲無數……咳咳咳，果然是個好姻緣，長公主真乃女中諸葛，只是不知道她一個長公主要兵權，意欲何為？”

韓姬聽她說得放肆，忙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口。一邊給她拭着唇邊的藥，一邊道：“你若是不願嫁，阿母絕不勉強你，莫要胡言亂語了。”

“我留在這裏，只會讓阿母為難。若是宮中無異議，我嫁給劉淙……遠離此處，也沒什麽不好的。”

……

宮中怎會無異議，消息傳得那樣快，第二日的傍晚她就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宇文鈞。這樣倉促地出現在臣子的府邸，着實于理不合，更無禮的是他貿然闖到了後宅中。崔湛狼狽地一路追着他，終于在崔芷的院外見到了蕭然獨立的天子。

門扉緊掩，拒人于千裏之外。

崔湛實在弄不懂，覺得頭疼又驚詫。一向端持穩重的少年天子，這樣無視禮法的出現在這裏，只帶着寥寥的幾個侍衛。一向膽小的女兒竟然将天子關在了門外，直言不會開門。一時之間他都不知道該指責女兒膽大包天，還是該勸阻陛下早點回宮，莫多逗留。

“阿芷，讓朕進去，只說幾句話，可好？”皇帝的話聽着竟有幾分求而不得的哀婉。分明不是平日所見的樣子。

屋內，阿芷坐在窗邊，怔怔發着呆。

“女郎莫要任性，那可是陛下，你将他關在門外着實不妥……”停雲央求。

阿芷的臉上淚痕未幹，眸子中卻盡是寒霜：“你若是覺得不妥，那便跟着他回宮，反正你本是他派在我身邊的人，何必這樣惺惺作态……”

停雲聽到這句話，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直說冤枉。

阿芷冷笑，也不反駁。聽她哭得委屈，讓人心煩，半晌後道：“罷了，總該有個了結。你去告訴他，半個時辰後我在沐芳亭等他。只我們二人，有什麽話，一次說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