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十一

二十一

話音未落，她忽然從頭上拔下了發簪，滿頭青絲散落，仿佛無數翻飛的蝶。宇文鈞眼睜睜看着她将發簪抵在了纖弱的脖頸上，眼圈通紅：“求陛下莫要逼迫……就當那個無知愚蠢的女子已經死了！”

這樣癫狂的，荒唐的她……宇文鈞仿佛被這樣的她震懾，怔然凝眸相視。

大雪下得越發急了，簌簌而落，遮蔽天地。侍從聽到動靜，不敢懈怠，着急想要上前來看，卻被他厲聲喝止。“滾開，沒有朕的吩咐，再敢上前一步試試。”

這話像是對侍從說得，也像是在威脅她。可是比起侍從的膽戰心驚，應聲而退，她卻出奇的執拗。發簪是她的武器，感情更是，她仗着自己的愛，恣意任性，全然不計後果。

宇文鈞的眸子驟然變得冰冷，看着阿芷的眼神涼涼的，半點溫度都沒有：“把東西放下，朕只說一次。阿芷，你如何變得這般任性。”

聽到這句話，阿芷覺得自己的心更涼了，和這漫天風雪一起碎裂，再也拼湊不起了。

她擡起濕漉漉的眸子望着他，隔着蒙蒙的水霧，她找不出自己當初犯傻的理由。這樣一個人，無論做出再溫柔的姿态，也掩蓋不了骨子裏的冷漠和涼薄。他或許從未喜歡過她，不過是因為她崔家女的身份，是他與太後周旋的利器，借着她的手除掉她的姊妹，也斷絕了太後想要扶持皇孫的念頭。或許他也曾喜歡過她，但那樣的喜歡與喜歡一朵花，一只貍奴有什麽區別。

說到底，無論是阿父，太後還是他，都沒有拿自己當做過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圖謀中，吸食着一個女子的血肉，等到剩了一具骸骨時，再去搜尋下一個目标。多麽可怕的世道，多麽讓人寒心的富貴人家。

“想要做個人，便是任性嗎？想要活着，便是妄為嗎？你需要時，我便是寵妃，不需要時，舍了孩子，将我趕出宮……這次來又是為什麽，是想接我回宮嗎？回宮後，又需要我做什麽？獻出這條命嗎？”她的聲音不大，帶着幽微的呼吸聲，垂死掙紮的态度。

“阿芷，你若是不想回宮，朕不會勉強。只是你哪裏都不要去，好好待着，等時機成熟，朕自會接你回去。”他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皺着眉，只顧着說自己的安排。這樣的理所應當，好像世間種種皆備于他，他可以主宰一切，包括命運沉浮，包括生老病死。

阿芷彎了彎唇角，笑得冷然。

“等你接我回去？回去……”她重複了幾遍這句話，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簪子，小腹的墜痛忽然變得尖銳，有汩汩地血不受控制的留了下來，那是她被傷害過的證明，提醒着他曾經對他做過的無法原諒的事。

起初她也以為是驚懼所導致的小産，可歸了家身體仍然不見起色。請來的大夫都說這是小産後失了調養所致，開了那麽多的藥，卻沒人肯說一句實話。那麽多傷身子的涼藥每天都存在于呼吸間，怎麽可能會好。自始至終，他都清清楚楚，藥枕是他給的，停雲被他收買，請來的大夫也是他的安排。如果不是自己疑心，故意裝作鼠類啃齧，讓阿母将東西帶走另尋了人看，如何能知道裏面竟然放了這麽多分量十足，種類豐富的草藥。每一種都會讓她萬劫不複。

他哪怕有一絲絲的心軟，有過一次憐憫，都不會是如今的結果。說清楚也是好的，心裏的傷疤潰爛疼痛，她承受不起。

“我不會回去的，我怎麽可能回去。你是要逼死我嗎？或者說，我的性命在你看來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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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鈞臉色鐵青一片，耐着最後一點性子和她周旋。他對她是有愧疚的，不然怎會匆匆趕來，一心想要和她重修舊好。他不明白阿芷的別扭究竟來自于那裏，身體受了損傷，調養就好，宮中有數不盡的珍貴藥材，他都可以悉數給她送來。失了一個還未成型的孩子固然傷心，但時機成熟後，他會再給她一個，總好過一出生就當了傀儡，她自己也落得子貴母死的下場。他在護着自己的皇位，又未嘗不是在保護着她，錯就錯在他未能早點告訴她。可人心複雜，他豈敢冒險。

“若是那孩子落了地，你我都會死，你當真不明白嗎？朕在保護你……阿芷，莫要糊塗，手裏的東西放下，朕會讓禦醫替你好好調養。你近來有怨氣，朕不怪你，你只需安心待在府中就好，不想見誰就不見誰，哪怕是朕……”宇文鈞沉沉地呼吸，喉口微微哽咽。

“朕給你時間！”

一字一句，敲在心底。他根本不明白，她要的從來不是時間，放手不好麽，糾纏到底不過是互相折磨。

阿芷閉上雙眼，淚如雨下。

就在這個剎那，她的手腕倏而被捉住了。對方的力氣很大，當疼痛猛然襲來時，手裏的簪子已然飛了出去。來不及撿時，只能任由宇文鈞将她緊緊箍在懷中，連呼吸都不得自由。他身上的淺淡香氣襲來，極幽冷的味道，和他這個人一樣，外表和煦，內心冷硬。

他的唇摩挲過她耳邊的碎發，慣乎尋常的親昵，但是傳入耳中的話卻是冰冷的：“阿芷，今後不許再像今天這樣任性了，多想想你的阿母，若是方才被她看到了，又該擔心了。”

這句話是勸慰，也是威脅。她聽懂了，人也更加麻木，四肢百骸有蝕骨地疼痛，他的每一下觸碰都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這府裏住着不好，人多眼雜的。不如朕給你安排一處宅院，搬出去也清淨，朕若是想你了，去看你也方便，如何？”他見懷中人逐漸溫順下來，脾氣好了許多，又重新做回那個溫言細語的郎君。迫人的話說得婉轉又動聽，如果不是知之甚深，大約又會被騙。

阿芷認命了，在他面前，自己連蝼蟻都算不上。蝼蟻至少還有死得自由。

“那我阿母呢？”半晌，她才追問。

像是被她的回應取悅，宇文鈞笑了起來，用手擡起了她的下巴，在她蒼白的唇上輕輕印了個吻，獎勵般的語氣：“若你聽話，朕讓她陪你同去，可好？”

阿芷木然地接受着他寬容的恩寵，無悲無喜，沒有回應。此時她心裏卻有一點僥幸的念頭滑過，讓她得以喘息。搬出去也好，或許有一天他厭了，徹底忘掉了她這個人，那時她便可以和阿母相依相伴，再無人打擾……

“多謝陛下。”她翕動着睫毛，看着他，旋即又深深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