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

二十二

她被安置的地方叫碧影山，不在京郊，但一日也可以勉強打個來回。山中的這處院落不大，但算得上小巧精致，記在宇文鈞的弟弟京兆王宇文钊名下。小院的不遠處是皇家寺院崇善寺，每日暮鼓晨鐘，山深林靜，時光靜靜流淌在日升月落間，倒也算得安閑。

“陛下來看你一次不容易，莫要給他臉色，千萬順着些。”韓姬一面繡着帕子，一面對阿芷諄諄道。她是過來人，能看出宇文鈞待阿芷的與衆不同。這個年歲最是易動情的時候，阿芷生得美，的确有讓他念念不忘的資本。可惜啊，性子太倔了，總是這麽僵着，再熱的心都會變冷。

阿芷只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仍盯着自己手中的書。這些書是前些日子蕭植送來的，除此之外他還托人帶了補藥和琴。若說細致溫柔，沒人可以比得過這個人，可畢竟礙于兄妹之名，也不好讓阿芷和他走得太近。想到這些韓姬不由嘆氣，若阿芷沒有入宮，若他們不曾隔着這樣的名分，原本也是極般配的。

“我知道你的心結在哪裏？陛下這件事做得确實……”韓姬嘗試着用一個精準些的詞來形容，找了半天也沒有從貧瘠的知識中找到，只能用自己百忍成金的經驗來說服這個牛脾氣的女兒。

“他做了錯事，心裏一定愧疚。你要抓住他那點愧疚，讓他離不開你，願意接你回去。阿母不求你富貴榮華，但是總這麽待在外面，也不像個樣子。”

阿芷聽着這些，這次連眼皮都沒有擡，淡漠道：“哪裏不像樣子，明明像外室，阿母沒有看出來嗎？”

她性子變得古怪，自暴自棄地厲害，甚至不惜用最惡毒刻薄的語言來貶低自己，仿佛那樣便可以讓她舒服一些。

韓姬搖頭，不認同她的話：“哪裏是外室，依我看，陛下是有苦衷，若是有機會他定是要迎你回去的。你耐心些，別任性。”

阿芷聽聞此言，終于肯将眼睛從書中移開了。她冷笑，語氣輕慢：“這樣待着也沒什麽不好，誰願意和他回宮。阿母倒是心狠，也不怕我回去死在那個地方。不過我勸你也別存着太多期待，他如今不過是喜歡上這種偷偷摸摸地把戲，哪裏是真心待我呢，過些時日忘了也未可知。或者厭煩了，随便找個理由賜死，直接了無痕跡，咱們無依無靠的，誰會替咱們出頭？”

韓姬當然不信：“哪裏會這般絕情，你又吓唬人，也就是你嘴硬心硬。尋常夫主都未必能有那樣的耐心細致，更何況是一國之君。你看他最近忙成那樣，人都瘦了一圈，還想着來看你。你擺出那樣的臉色，他竟能忍着，就這一點比你阿父強十倍。”

這一點也沒錯，阿父只在長公主面前是個和煦溫柔的丈夫，在妾侍那裏習慣了擺威嚴耍威風，別說韓姬膽子小，就是崔棠的阿母都戰戰兢兢侍奉着，生怕出一點錯，得了責罰。

但一向如此便是對的嗎？女子就該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就該受盡磨難還要含笑以對？她做不到，心裏的那點溫情早就已經被寒風撲滅，她說服不了自己妥協退讓。

阿芷知道自己是個瘋子，一身反骨不容于世的瘋子，飛蛾撲火焚身掙紮的瘋子。他将一個瘋子囿于方寸之地，也不怕自己被傷着。

日子過得平靜也無聊，轉眼到了暮春，山林幽靜，梵音聲聲，倒也消磨了許多戾氣。宇文鈞來得很少，看上去極忙碌，有次來時已是夜半。她聽到聲音醒轉過來，聽到他和侍女的交談，無非問她飲食如何，有沒有按時吃藥。她不想理他，背轉着身子繼續裝睡。不久後，聽到一陣極輕的動靜，帳幔被掀開，溫熱的身軀不容她忽視，慢慢靠近。她能嗅到他沐浴後的清爽氣息，淡淡的檀香氣，是經年禮佛的痕跡。然而他卻也只是靠近，并無更多動作。沒有睜開眼睛，亦能感覺到他在看着自己。這樣的暗夜，燈盞都沒有點，就着一抹月色，也不知道他能看清楚什麽。

阿芷再也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聲音涼涼的：“更深露重，怎麽這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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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鈞伸出手，摩挲着阿芷的發，如他平日裏習慣的樣子。她剛睡醒，臉頰溫熱，聲音也悶悶的。他按住了她的身子，不讓她起來，只是說：“你睡吧，朕還要趕明日早朝，略坐坐就走。”

她疑惑：“既然如此，陛下何故要來？”

他搖搖頭，沒多解釋，聲音依舊是溫柔舒緩的：“朕想看看你。”

阿芷沉默了片刻，眨着一雙大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可是睡意已然全無，只能披衣坐了起來，和他相對而坐，配合着他的心血來潮。

“外面落雨了嗎？”她聽到屋外松風如濤，偶爾夾雜幾聲細密的沙沙聲。

他點頭，順勢坐在了榻上，又将她抱在了懷中。

“山路濕滑，你……”她尚未說完，就感覺到額上溫熱柔軟的觸感。他的唇尋着她臉上瑩潔的肌膚而下，終于滑在了她的唇上。阿芷輕輕掙紮，他也不勉強，在上面落了淺淺的一吻後，便離開：“朕自會小心，阿芷不要擔心。”

阿芷的身體僵硬的厲害，心更是顫抖不已，這個感覺仿佛是溺水，讓她無助又恐慌。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将自己重新縮進被子裏。

“陛下稍微休息一會兒，不是還要趕早朝麽，小心誤了時辰。”她的聲音也僵得厲害，仿佛沾上了屋外的風雨之氣。

宇文鈞便也沒再多說，沉默地自身後将她抱住，輕輕阖上了雙眸。

外面雨下得頗大，一路趕來，難免受了些寒氣。他害怕驚擾到她，先熱水沐浴了一番才進的屋子。她的屋子裏有他眷戀的溫暖和香氣，看着她恬靜的睡顏，他竟覺得這一趟來得頗值得。

她是個嘴硬心軟的姑娘，明明受了那樣的辜負，仍會關心他的安危。這樣的阿芷，讓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