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三十二

阿芷再次回到宮闱的那一天，仍舊是一個陰天，團團黑雲壓在宮闕的檐角上，雲氣聚散，變換成各種詭異的樣子。宇文鈞想必是存心要給她足夠的排場和體面，不僅親迎于千秋門外，吩咐自皇後往下，所有人都要前來見禮，還用了一整副的皇後儀仗。

可是阿芷注意到，站在他身旁裝扮精致的阿桐，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失落。她也注意到，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容顏，無一不竭力掩藏着類似于嫉恨的情緒。女無美惡，入宮見妒，不管他們在不在意宇文鈞的愛，也無比珍惜伴随寵愛而産生的個人榮辱和家族興衰。自己的回歸，打碎了多少深宮裏的夢，哪怕她并不是心甘情願。

“受累了吧，去看看你的寝宮，可好？”玄衣纁裳的宇文鈞，身姿越發挺拔，容顏更加俊雅。明明剛分開沒有幾日，但又仿佛很多年沒有見過。也許她有太多年沒有見過這身衣衫，也許離宮時間久到忘了一個君王應該是什麽樣的。

她總不好因為他表面的溫柔，忘了皇權賦予一個人的無上權勢，無上威儀。天子一怒，浮屍千裏，她怎敢違逆。

“陛下日有萬機……莫誤……大事。妾……熟悉這裏。”阿芷端正的行了禮，失語許久讓她話說得磕絆，但她臉上卻始終帶着得體的微笑。昭儀的裝束讓她看上去華貴美麗，她的容止行動也端莊有度，可是他卻覺得疏離。曾經那個天真狡黠又任性的女郎，終究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發髻上，那裏的珠翠冰冷堅硬，折射着熠熠的光。

“朕想陪着你去。”他嘆息一聲，不顧她的意願和他人的眼光，牽着她的手走過了深杳悠長的宮道，走向了繁花錦簇卻又朦胧悲傷的深宮。

他的确用了心思。看着裝飾一新的九龍殿，阿芷沉默了很久。她一直知道九龍殿是內宮中最華麗的宮舍，也知道九龍殿前的那一池碧水有多秀致沁心。可當她看到了高達四丈，盤飛而上的九條銅制巨龍時，仍覺瞠目。原來這處殿宇的名字并不是随便取的，這樣的龐然大物，彰顯着金錢根本無法堆砌的富貴，就像那些龍的眼睛，帶着俯視衆生的威嚴。

九龍的口裏吐出巨大的水柱，俨然如瀑布般，激在碧澄澄的湖水上，湖水廣袤，不見邊界，茫茫如海。若在夏日，可以相到這是怎樣的清涼宜人，可在這樣寒意襲人的冬日，總顯得不合時宜。

宇文鈞指着殿旁的飛閣，對她道：“此道直通宣光殿，朕與你，旦夕可見。”

阿芷仰首，見飛閣如彩虹般跨出一道绮麗弧度，又如另一條飛龍隐匿在雲中，見首而不見尾。夢幻如此，唯有天家，這樣宏闊的工程已經見識，再遇到哪些珍木奇花滿庭，雕梁畫棟飾屋，曲房堂庑連綿，金花寶蓋遍布……便都覺得尋常了。

“如此奢靡……”她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也未曾見過這種場面，只能輕聲嘆息。

“此非朕之所為，乃是太後為自己修葺，耗費三載之功，可惜尚未住進來便以仙去。既然已修好，那給朕最心愛的女人住，也是此殿之福。何況，阿芷你也是崔氏之人，朕答允過太後，會盡力保全崔氏富貴，這也是踐諾。”

冬日的風幹燥又淩冽。阿芷瑟縮了一下，擡起的眼眸裏，依稀有霧氣朦胧。

她一直不明白他的執著到底為何，這樣精明的男子，怎會為情所惑如此。現在經他這句話提醒，她的頭腦終于一片清明。不管他對太後是孝順還是心有芥蒂，作為一個明君他都會竭力維持母慈子孝的場面。尤其是那個帶給他無限權力，又淩駕在他頭上多年的人已經死了，給些無關緊要的哀榮不算什麽，還能用她的名聲掩藏真相，讓崔家的人不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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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崔，比起阿桐，還沾了一個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樣念着舊情舊恩的君王，誰能不折服。他對自己的寵愛，是他聖名的最好注解，而她需要在這個黃金鑄就的籠子裏，強顏歡笑，度此餘生。

她需要怎麽做，無法掙紮的傀儡人生，不過是一只在籠中唱歌的金絲雀罷了。

……

過了很久，阿芷才聽說，她進宮的那一日還有一道聖旨降臨了崔府。宇文鈞将六妹長樂公主宇文清下嫁蕭植，并擢拔蕭植為散騎常侍，改賜崔姓。

這不得不說是個皆大歡喜的旨意，長主有了自家侄女做新婦必然滿意，崔家有了皇帝賜婚自當光耀門庭，蕭植被擢拔重用不必回南朝争鬥厮殺，而宇文鈞也少了一塊心病多了一個輔政之臣。她的感受，沒有人在意，何況經歷了那麽多，再沖動的心也都淡了。她是個沒有前路的人，犯不着扯着別人和她一起掉落深淵。蕭植及時撇清，是明智的，她不會怨怪。

阿芷确定，她與蕭植的種種牽扯，已經有人告訴了宇文鈞。他不問，自己也不會解釋，都不要說出來，給彼此一個體面。

婚宴那日，阿芷沒有出席，漫天的楊花飛舞，如雪非雪，似花非花，抛家傍路，輕軟又無情。她近來犯了咳疾，卻仍執拗地登上樓閣，望着滿城飛絮，久久不言。遠處響起了永寧寺的金铎聲，細細聽着，還有幾聲絲竹夾雜其中。聽說洛陽城最近很流行伎樂之樂，每逢六齋，大小佛寺皆有舞樂盛況，可惜她困于深宮，無緣得見。

年少時，她很喜歡湊熱鬧，崔府的高牆一直都沒有困住過她。想不到有朝一日困住她的牆會更高更難以逾越。

高閣風大，寒意漸深，停雲上前為她披了件衣衫，卻聽她喃喃：“可會……吹笛？”

停雲搖頭，見阿芷臉上有失落之色，忙道：“娘娘想聽曲子，奴這就去找樂工來。”然而，她卻緩緩搖頭，輕輕靠在榻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我倦了……退下吧。”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吩咐。休養了許久，她慢慢開始說話，但是話依舊很少，安靜無争，再不複當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