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三

三十三

皇長子宇文澈被帶到阿芷身邊時，已是她入宮的三個月後。在确認她已經恢複大好，言語也能如常後，宇文鈞下旨令太子遷宮，搬入九龍殿。

阿芷仔細地打量着這個半大的孩童，雖沒有笑，但也說不上反感。他如今已有八歲，身量很高，身形消瘦，一雙大眼睛裏寫滿了早慧和敏感。馮氏對他說：“太子殿下，這是崔昭儀，從此以後她便是你的阿母。”宇文澈眨了眨眼睛，遲疑着叫了聲“阿母”，卻又對馮氏道：“孤的親生阿母去了哪兒？若是都稱呼為‘阿母’是否不合禮數？”

阿芷和馮氏都是一怔，卻又很快明白，這個年歲的孩子已經不再天真懵懂，他應該是猜到了什麽，卻又一時難以接受。

這句話不是好奇，而是責問。

連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宇文鈞如何不明白。按照子貴母死的舊俗，林氏本該在宇文澈被立為太子時賜死追封，若不遵從這個遵循，那便該讓親生母親撫育孩子。太子二母并存，本就不合禮數，更不合情理。他這樣安排，不過是為了保全林氏，分毫不考慮她的尴尬處境。親生母親尚在，她這個養母怎麽做，都會惹人厭憎。

“昭儀位尊賢德，撫養殿下再合适不過了。今後殿下便住在九龍殿中，受昭儀教導，秉持孝道，晨昏定省，視昭儀為親母。”侍奉在太子身側的內侍品級頗高，顯然是宇文鈞特地所派，說起話來，俨然嚴師口吻。本朝在皇子教導上十分嚴苛，自小便有蒙師，乳母，宦者，女官在旁照料，這些人皆出自大家，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于皇子而言便是亦仆亦師的關系。

宇文澈悄然擡起眼睛，打量着上首端坐的阿芷，好半晌才接受了內侍那個算不得解釋的解釋。他隐隐明白了父皇的安排，雖心中不甘，但到底還是屈從于現實的安排。淚水盈滿了雙眸，他吸了吸鼻子，跪下來不情不願地磕頭認了母親。

阿芷将一切看在眼中，親自上前将孩子扶了起來，她的表情冷漠疏離，說出的話卻是溫柔的：“澈兒先住着，有什麽話，我去和你父皇說。”

……

“我不想撫養別人的孩子。”宇文鈞來時，阿芷對他說道。想過她會拒絕，卻不想她會有這般方式，有種不近人情的直接。

宇文鈞的笑意凝在臉上，但轉瞬又是一派溫柔：“怎麽，可是澈兒不聽話，惹你生氣了？”

“他很聰慧，也很懂事。”阿芷如實回答。

“那便放在身邊，日常自有乳母仆婢，你也不用多費心思。”宇文鈞親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替她摘着滿頭的釵環。近來宮中十分流行這種繁複華麗的裝扮，可他還是喜歡阿芷不施粉黛的樣子。她生得本就豔麗，太多裝飾反而累贅。

阿芷側了側頭，轉身走到鏡旁，扶了扶有些淩亂的發髻。

“這些他親生阿母也能做到，沒必要由我來做。我最不喜歡小孩子，不管是聽話的還是調皮的，都不喜歡。若是陛下覺得林氏撫養不便，也可交到皇後那裏，更名正言順些。”她一面說，一面描畫着細長的眉毛。這樣豔的妝容，其實很合适她，素淨着一張臉，蒼白萎靡的樣子便無處遁形，越看越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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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自顧自的添妝打扮，沉默了半晌，心口處有酸澀的感覺彌漫。

“阿芷，朕是為了你好。”他按住了她梳妝的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個人扳向了自己，用他幽深若寒潭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阿芷，“有太子撫養在膝下，你才是這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

阿芷聽到這句話，笑意嫣然，像是十分愉快。就當宇文鈞松了口氣，以為她終于理解了自己的一片苦心時，她卻緩聲道：“最尊貴的女人不是皇後嗎？一個給別人養孩子的昭儀算什麽尊貴。若是陛下山陵崩後，這孩子的生母和皇後俱在，我算什麽東西。”

她總是喜歡頂着一張妍媚動人的臉，說些殘忍狂悖的話。恰如此時，她平淡地說出如此大逆之語，偏雲淡風輕地仿佛在和他讨論哪一件首飾更好看一些，唇角還揚着愉悅的笑意。

心被刺得生疼，呼吸都有幾分困難。宇文鈞感覺到體內有怒氣洶湧澎湃，幾欲沖破所有的理智。他想要将她的心剜出來，看看是否堅硬冰冷如鐵石，又怕看到的是空空一片。她沒有心，若是有的話，怎麽會捂不熱。

他沖破了多少險阻，才将她放在自己身邊，不止一次地暢想着他們能如過往一般恩愛甜蜜。他富有四海，真心疼惜的從來只有她一個人。哪怕她算不得溫柔周到，哪怕她的性子越來越古怪，哪怕她于江山社稷，甚至于與自己都毫無益處。

當初在平叛時，聽到她為了拒絕進宮而以頭觸柱時，他已經被傷了個徹底。三弟平城王曾勸過他，天下粉黛皆可挑選，不必執念于一個瘋癫愚蠢，心還不在自己這一處的女人，何況她還姓崔。那時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情這一物，緣分也罷，劫難也好，總是天意，勉強不來的。

“這都是朕欠她的，待她消了氣，總還是知道回頭的。”他說着自己都不确定的話，委曲求全的根本不像個皇帝。他也試過走出她困住自己的迷障，看破癡妄或許會功德圓滿，但每當夜幕籠罩在宮禁之上時，他便會惶惶然如同迷失了路的孩童。那些妃嫔宮人的溫言細語給不了他安定平靜。在她們那裏，他仍舊是那個需要始終維持高貴威嚴的帝王，好像那些廟裏的塑像。只有握着她的手，他才是有血有肉的，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喜怒哀樂皆是真實的。

他按住了自己的怒氣，慢慢恢複了平靜，在她挑釁地目光裏，又一次完成了自我感化。他再次将她攬在懷中，好脾氣地說道：“阿芷相當皇後嗎？與朕生同衾，死同穴，共享萬世香火……”

說罷，不待她回答，将那些可能脫口而出的話，盡數以吻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