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六

三十六

驟然在宣室殿見到阿芷，蕭植亦有些怔然，那張春水濯柳般柔和的臉上帶着幾分頗不自然的神色，反倒是阿芷神色如故，尊貴矜持中透着一絲疏遠的客氣，俨然是寵妃該有的姿态。

“許久不見阿兄了，不知境況可好？阿兄大婚時，我偶染微恙，陛下體諒，命我在宮中靜養。未能親自前去恭賀，阿兄莫怪才好。”她的聲音裏帶着笑意，眼中卻無多少歡愉之色。仲春的洛陽已經逐漸炎熱，她亦換上了鮮豔明媚的春裝，滿頭珠翠，金裝玉裹，顯然已不再是山中那個清素卻靈秀的女郎了。

蕭植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眼神，微垂了眸子，十分恭謹地答道：“怎敢怨怪娘娘，娘娘身體一向纖弱，還望多加保養。”

“一向纖弱……”她重複了一句，彎起的眉眼裏忽然沉澱出一絲莫名的溫情，“阿兄為了費心尋了那麽多名貴之藥，還日日盯着我飲下，身體自然是有起色的。只是如今我性子疏懶，沒人在身側提醒着，總是會忘……”

說罷，她的眸子忽然紅了，雖緘口不言，卻比千言萬語還要引人牽懷。蕭植見狀，不免動容，忍不住就要上前溫聲安慰。卻只聽身邊的長樂公主說道：“昭儀如今寵冠六宮，天下皆知。莫說是名貴藥材，便是天上星辰陛下都會竭力讓你得到，何苦在此郁郁戚戚。崔郎雖是兄長，卻也是臣子，對昭儀過多關切只會讓人嘲諷不知禮數，進退失矩。還請昭儀見諒，我等面見陛下尚有要事，改日定專程去後宮觐見昭儀。”

好厲害的一張嘴！阿芷不由側目。長樂公主宇文清，宇文鈞的異母妹，自幼養在太後身邊，宇文鈞和她的感情并不少于遠嫁的馮翊公主，所以她的性子也養得不算柔和。

阿芷并不怕她生氣，反而因為她的憤怒和蕭植的尴尬，激起了一絲詭異的快樂。她那樣不甘心，不甘心所有人都在抛下她後，仍舊過得自在快活。

她掩了掩唇，笑容妩媚地奪人心魄，幾乎要将滿園濃豔的花都比了下去。

“要事嗎？正好我也要見陛下，那便一起吧。”說罷，她先進了殿，侍從習以為常，并無阻攔的意思。

她在宇文鈞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樣。

蕭植與長樂公主還未進殿，就聽到一聲嬌柔的埋怨聲：“你若是現在不喝，那就再也不要喝了，我費了那麽久的工夫，巴巴的送來，看來是白跑一趟了。”

“朕還有正事，處理完再喝也不遲啊。”宇文鈞的聲音不大，像是哄孩子似的，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胡攪蠻纏而愠怒，反而聲音裏帶着說不出的愉悅。

“不行……”女子斷然拒絕，越發無禮任性，“我就在這裏，你不喝，我便不走。”

“我召見臣下，你也不回避？”這下連自稱的變了，越發如夫妻私語，說不出的親密。

“反正不是一次兩次了，就讓他們說我無禮吧，我又懶得聽他們說什麽，不過是太無聊，就想待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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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殿叩見時，禦座前的宇文鈞眉目裏還有藏不住的溫柔笑意，見到妹妹後，語調亦算得和緩親切。

“阿清，近來可好？”他說話時，眸光不經意落在身旁的阿芷臉上。她斜倚着坐塌，微阖着眼眸，慵懶地像是一只貓，仿佛對于他們的談話果真不感興趣。

他不禁莞爾，伸手過去摩挲着她光潔白皙的手。她不耐地皺了皺眉，将手抽了出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此時，長樂公主的聲音清冷的響起：“臣一切都好，婚後這麽久未能前來拜見，是臣失禮。不知陛下近來可好？”

宇文鈞便收回了目光，看着妹妹，有些赧然：“阿清婚後，禮節到底比以前更周到了，可見崔卿果然是世家公子，謙謙君子。”

慢慢的，他的神色又變為日常的端雅威嚴，一身玄衣之下，眸光深不見底，喜怒不行于色。

蕭植聽聞此言，上前恭謹拜見。他本就生得儀容出衆，姿态更是舒展大方，很容易便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宇文鈞靜靜地看了他幾眼，眸色卻愈發深沉。

“不見過昭儀麽？”他緩聲道，分明帶着笑，卻不顯柔和。

蕭植神色微僵，依言對阿芷行禮。這次阿芷卻睜開了眸子，笑意慵懶：“怎敢當阿兄如此大禮啊……”

蕭植尚未回話，宇文鈞的聲音卻先傳來了：“漢人講究君臣有別，阿芷既然是朕的女人，如何當不得。”

“說起這君臣父子之事，朕近來也頗替崔卿為難……”宇文鈞揉了揉發脹的額頭，神色裏确然有幾分郁郁之色。命蕭植和長公主寫得信仿佛泥牛入海，蕭毓的大軍繼續往北逼近，其中一路已經到了鐘離城下。守軍未得到君命，不敢貿然行動，只能固守城池，等待援兵。

這便是他今日重召蕭植進宮的目的，而長樂公主跟随而來，也不過是怕他遷怒，處置蕭植。

但蕭植的反應，卻一解他多日憂思。只聽蕭植直白又幹脆地說道：“若陛下信任，請命臣帶兵五萬迎戰蕭毓，臣此次若是不勝，自無顏再對陛下。”

聽他如此說，宇文鈞的神色卻是一松，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可是身旁的長樂公主卻急了，不顧別人的眼光，慌急地扯了蕭植的衣袖，哀聲道：“崔郎不可！”她看着蕭植的眼睛，盈盈欲泣，說不出的哀傷纏綿。而蕭植則是回了她一個溫潤的笑容，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長樂見狀，又向宇文鈞叩首：“陛下，臣與崔郎新婚不過數月，若是他此行有礙，臣又該如何自處？望陛下看在兄妹多年的情分上，憐憫一二。”

宇文鈞看着妹妹，似乎并無所動：“阿清，上戰場是男兒之事，就連朕也多次親征，這算不得什麽。若是崔卿此番得勝，朕當封他為侯，崔氏一門兩侯，這想必也是太後極願看到的事情。”

話已至此，長樂公主自然不能再說什麽，只能默默飲泣。

誰知身邊卻忽然傳來一個柔柔的嗓音，帶着撒嬌的調子：“郎君真是的，讓親生父子戰場相見，何其殘忍。若是此番阿兄勝了，世人便都會指責他不孝，若是敗了，又落了不忠之名……唉，忠孝兩難全，可不是為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