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四十七

四十七

皇後罪行昭彰，無從抵賴，縱使皇帝想要包庇，也無法堵住悠悠衆口，更無法為宗室重臣交代。

侍中宇文光帶頭跪在了宣政殿前，緊随其後的是龍骧将軍宇文敬，征南将軍宇文和，以及北軍将軍任呈等。

文臣武将聚集在此，不為軍國大事，卻是為了天子家事。

賜死皇後的呼喊聲響徹整個洛陽宮，就連九龍殿也收到了風聲。

殿中，宇文浩在背書，一篇《五蠹》背得磕磕絆絆，抓耳撓腮。阿芷不耐，手裏的戒尺在幾案上敲得啪啪作響，但仍舍不得落在宇文浩的身上。

對于這個孩子，她倒是有許多慈悲心腸，将他視為親生，看做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

命運像個頑皮的孩童，總喜歡開一些惡意的玩笑。譬如她曾經急于擺脫親族，對于崔家的人總是怨念多于親近，可是現在她舉目四望，果真再也看不到任何崔家人時，她感覺到的不是慶幸，而是無邊無際的孤寂和絕望。

愛過的，恨過的，親近的，憎惡的……煙塵飄散，無從尋覓。她踽踽獨行，無人依仗，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

“‘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浩兒，你可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阿芷撫着書頁，眼神淡漠冰涼。宇文浩顯然被吓到了，讷讷間，越發不能言。

“殿下，總要想些辦法呀。若是那些人繼續鬧下去，陛下就算再不想治您的罪，也沒辦法了。”馮氏憂慮，在阿芷耳邊輕聲道。

然而她置若罔聞，仍舊專注于自己教導太子的事情：“這句話的意思是‘民衆本就屈服于權勢，很少能被仁義所感化’。所以浩兒，帝王之術首要的是建立一套完善規整的制度，以制度和規矩去約束人，而不是什麽忍心柔善。若是朝令夕改，就算再仁善，都是無用。”

宇文浩聽得懵懂，阿芷卻忽然展顏笑了，聲音轉得溫和：“是我太着急了，這些道理，也不是你這般大的孩童可以明白的。”

帝王之術，還有誰比宇文鈞更擅長的呢？

用她做擋箭牌，除外戚，弱宗室，如今大權獨攬，垂拱而治，自然是用不上她了。那便轉頭利用那些被打壓之人的憤怒，來将她置于萬劫不複。

他是清清白白的聖君，而她是人人喊打的妖女，所有過錯都是為她所惑，現在只需要恰到好處的自省罪己，便又會獲得一個果決割舍私情，全為天下大義的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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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透徹，所以絕不會坐以待斃。蝼蟻尚且偷生，她被耍弄了一輩子，絕不會再吞咽污名，成全他的白玉無瑕。

她與他，不死不休。

……

午後，宇文鈞的辇車停在了九龍殿前。曾經英武挺拔的身體微微歪着，顯得虛弱而疲憊，那張白皙英俊的面容泛着微微青色，愈發顯得眸光黑亮，灼灼如星子。

日方睨，将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扶着內侍的手站在坐塌邊，半天都沒有坐下來，只是環顧着殿宇，長久的沉默着。

“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他忽然開口，卻是吟了這樣一句。

他轉頭看向阿芷，俊雅的五官因為消瘦清減，輪廓顯得越發清致分明。他是個漂亮的男子，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在他這裏，落了半生迷惘。

看向阿芷的眼神，蘊着幾分悲傷，但剩下的全是婉轉多情：“皇後可知，這句話出自于哪裏？”

他自然沒有考察她學問的閑情逸致，無非是借物抒情罷了。一個鮮卑的君主，偏喜歡讀漢人的書，讀了太多太多，學到了九曲玲珑的心機，也學到了患得患失的敏感，既希望自己是睥睨天下的雄主，也期待自己是多情爛漫的才子。他活得矛盾，所以活得辛苦。

阿芷的表情仍舊是冷冷的，行禮後站在原地，似乎并沒有挪動一步的想法。

他的女郎，決絕起來竟然如此傷人。宇文鈞挪動着病弱的軀體，主動向着她走了幾步，終于停在了她的面前。清苦的藥氣從宇文鈞身上傳來，嗅在鼻中，苦的人心頭發緊。

“是《長門賦》，司馬相如替陳後寫給武帝的。”他自顧自地解釋。

阿芷擡起頭，涼涼地笑：“是陳廢後，一字之差，謬以千裏。”

“朕竟不知，阿芷如此喜歡咬文嚼字。”宇文鈞笑得溫柔，仿佛他們之間綿綿的恨意，從未存在過，只有刻入骨髓的愛，從未改變。

“金屋藏嬌，長門離恨……陛下今日來，不會是想告訴我，九龍殿從此就是長門宮，我今後又會是一個被廢棄的皇後。”她眨着眼睛，有種不谙世事的殘忍，用自以為的聰慧靈巧，踐踏別人的尊嚴和情感。

“你便是這樣想朕的？”他的眸中帶着破碎的光，也許是中毒太深，臉頰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紅暈彌漫處，就連眼睛都染了同樣的色彩。“若是朕想要廢黜你，會等到今天嗎？”

宇文鈞的喉口有些哽咽，咬着牙道：“你做了那麽多錯事，樁樁件件，哪一個不足以讓朕廢後，甚至是誅殺。可是朕那樣做了嗎？朕沒有。你的心就算是石頭，也該焐熱了吧……阿芷，你去看看，所有人都在逼着朕殺了你，你告訴朕，朕該如何是好？”

阿芷仰頭看着宇文鈞，微微挑眉：“這不是陛下期望看到的嗎？何必這般惺惺作态呢？”

她嫌惡地皺着眉，慢慢離開了他，走得遠了，那刺鼻的藥氣就不會再攪擾她的情緒，他那一雙多情的眼眸也不會流連在她的身上，給她太多錯覺。

宇文鈞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再擡眸時，多了幾分陰冷壓抑的怒氣。

“若無朕的庇護，你又當如何？毒死了朕，扶持浩兒上位，像你姑母一般坐上太後之位嗎？”他情緒略激動，捂着帕子，咳得厲害。君王的尊嚴讓他無法表現出脆弱，但是顫抖的手卻暴露了他此時情緒的激蕩。

“朕說過，與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你都是朕的皇後。”他切齒，聲音低沉沙啞。

“你自然會這樣做，宇文鈞，你就是個瘋子！以為自己是什麽深情第一人麽，殺光了我身邊所有人，将我困在宮禁之中，再給我加上重重罪行，難道只是為了将我關在你身邊嗎？”阿芷忍無可忍，對着他喊道。一聲一聲，泣血般控訴，萦損柔腸，撕扯髒腑。

“宇文鈞，人不能什麽都想要，聖君之名要，江山社稷要，兒女之情也要。我被你利用了一輩子，失去了一切，你覺得我還會對你那一點點的心意感恩戴德嗎？”

“宇文鈞，別做夢了，就算挫骨揚灰，我也不會和你生生世世。”她的話一字一句，如刀刃般剖在了他的心口處，引來一陣清晰又刻骨地疼痛。

一種迷惘的情緒蔓延在胸口處，她太過失控，讓他覺得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