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西西弗斯

高考後的謝師宴，霸淩了我三年的同學送給我一件衣服。

她說：“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有衣服穿！我貼心吧？”

我看着手中的粉色緊身吊帶裙和破了洞的黑色絲襪，陷入沉思。

叮咚——

手機屏幕亮起，群聊的消息一條接一條。

【思思，衣服試了嗎？】

【我特意挑了一件适合你的，你個子小，穿上肯定剛好。】

【雪大小姐也太細心了吧？連衣服都給于思思準備好了？】

【就是就是，謝師宴這種場合，于思思哪有合适的衣服穿啊？】

【不過是一件衣服而已啦......思思怎麽不說話？那件衣服我只穿過一次，你不會是嫌棄我了吧？】

我拿起有些卡頓的安卓手機，屏幕上剛好彈出一個哭臉表情。

這個表情和盧雪本人的哭臉一樣楚楚可憐，一樣令人作嘔。

“思思，就和我做室友吧？你不喜歡我嗎？”

高一那年，盧雪用這副委屈的神情當着衆人乞求我，要求我換去她的宿舍。

“你有什麽好擺架子的？人家盧雪都不嫌棄你，你還不願意？”

Advertisement

她滿懷善意地、對貧窮的我伸出手，我若是拒絕就成了不識好歹。

從那之後的三年，我被盧雪拉進了她的姐妹小團體中，外人總是羨慕我被盧雪眷顧，也常誇贊盧雪溫柔善良，卻不知暗地裏，我一直是她們欺淩羞辱的對象。

手機屏幕仍然不停地閃動着，我閉上雙眼，似乎已經想到了我穿上這條裙子後，落在我身上的各種目光。

探究的、鄙夷的、嘲諷的......這三年來，因為盧雪我已經承受了太多。

如今高考結束了，我終于能離開她，逃離她帶給我的所有痛苦。

可是盧雪啊，你生命中這麽重要的時刻，我怎麽舍得錯過呢？

盧雪的父親是市裏有名的富商，市中心的一座标志建築——盧庭大酒店，就是她父親經營的。

這次的謝師宴也由盧雪父親一手包辦，美其名曰謝師恩再隆重也不為過，實則卻是為了滿足盧雪本人的虛榮心。

盧雪的父親為謝師宴預留了頂樓餐廳的一整層，從落地窗往外看，能看到這座小小城市的大半景色。

“盧雪，你父親真闊氣啊！”

“是啊盧大小姐，謝師宴在五星級酒店舉辦的，恐怕也只有我們班了——”

盧雪被衆星捧月般站在入口處，好似她才是這場宴會的主角。

我有意想避開她走進去，卻被眼尖的同學叫住。

“于思思？”

那位同學走近後，繞着我看了一圈，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于思思！竟然真的是你！”

這驚呼引起了衆人的注意，圍着盧雪的人紛紛朝我這裏看了過來。

我穿着盧雪送給我的粉色吊帶，緊身的裙子将我平日藏在校服下的輪廓緊致地勾勒出來，雪白的胸脯也露出大半。

在謝師宴上，穿成這樣自然是不合适的，我甚至聽到了四周開始議論我的聲音。

“思思，你來了！”

盧雪看到我後先是一愣，然後從人群中走了過來，熱情地摟上我的胳膊。

看到她的穿着後，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她要送這身裙子給我。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長裙，綴着蕾絲的裙邊微微蓬起，精致可愛。

在她的襯托下，我的穿着從不合适變成了輕浮。

而在我的襯托下，她俨然成了一個俏皮卻不失優雅的千金大小姐。

“她怎麽穿成這樣？”

“咦？這個牌子的衣服可不便宜，于思思怎麽買得起的？”

“你看她那個樣子，說是去賣的也不為過！”

“但是這樣一看，我們盧大小姐也太有格調了吧！”

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盧雪顯然滿意極了，眉尾都暗暗翹了起來。

下一秒看向我時，卻又立刻挂上了那副委屈的神情：“思思，我還以為你嫌棄了呢！”

“但是沒想到你穿上的風格竟然和我完全不一樣！怎麽會這樣呢？你不會怪我吧？”

“這衣服我只穿了一次呢！”

盧雪看着我，那雙幽黑的瞳仁裏似乎又要充滿淚水了。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只要她示弱，周圍的人就會瞬間倒向她這邊。

“原來思思的裙子是盧雪送的啊！”

“竟然是盧雪送的，她也太好了吧！”

“思思啊，你也不能怪她，她也不知道你們尺寸不一樣啊！”

盧雪嘟着嘴可憐兮兮，卻真如他們所說的那般無辜，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可你當真那麽無辜嗎？盧雪。

宿舍浴室的蓮蓬頭下、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爬滿了蛛網的更衣室角落，我的身體在你面前展示過無數次。

我的尺寸，你應該再熟悉不過吧？

我靜靜看着盧雪，沒有說話。

這時盧雪盛滿淚水的雙眼閃過一絲慌張，她顯然愣了一下。

但她反應很快，又突然眼角一彎，換了副神情，笑嘻嘻道：“思思不說話就是原諒我啦！我們快進去吧，老師們都要等急了。”

衆人的議論聲因為盧雪的話戛然而止，插曲就這樣被盧雪揭過。

這對盧雪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因為在她眼裏，我不過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工具人，又怎麽敢當衆反抗她？

盧雪牽着我，像手握一顆穩心丸，被簇擁着走進了宴廳。

老師們早早到了，已經在席中落了座。

她拉着我和老師打招呼，我背着沉重的雙肩包，暗暗将書包往下扯了扯，擋住了那短得可憐的緊身裙。

一個一個老師問候過去，落在我身上的視線也從古怪、不解變成了遺憾，甚至是痛惜。

盧雪因為我的窘迫開心了很多，但她卻不滿于此。

在即将走到英語老師坐的那桌跟前時，她突然扭頭沖我做了個鬼臉，而後用力把我往前一推。

我正雙手背後拽着書包底部，擡頭正對上英語老師驚詫的視線。

這時盧雪在身後悄悄說：“你不是最喜歡上英語課嗎？英語老師就在那兒，你快去打個招呼吧！”

看到英語老師眼底的情緒從驚訝變成惋惜，我的雙手都在顫抖。

盧雪知道我對英語的熱愛，也深知我在英語上的天賦。

這三年來，盧雪大部分的英語作文都是我替她寫的，我甚至幫助她進入到市級英語作文大賽的決賽中。

每寫一篇英語作文，盧雪就會給我五百塊作為報酬和封口費。

為了順利拿到這五百塊，在這三年中，我主動令自己的才華湮沒于平庸，将天賦徹徹底底地供奉給了盧雪。

但我深埋在心底的、對英文寫作的熱愛，仍然沒有逃過盧雪的雙眼。

她知道我最在意英語老師的看法，也最害怕看到從他眼中流露出的失望。

所以她推了我一把，把我的自尊心推下了懸崖，摔得粉碎。

英語老師是一個溫柔的年輕男人，他剛大學畢業沒幾年，和其他大腹便便的中年老師不太一樣。

他很細心，會呵護學生敏感的內心，也懂得發掘學生身上的天賦。

高一入學那年，我的一篇以動物保護為主題的英語作文被他看到。

他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我，并聲稱我的天賦假以時日就能被更多人看見。

下課後，他推薦我去參加市裏的英文寫作大賽，那雙像發現寶物時熠熠發光的眼睛，我到現在都沒能忘記。

後來，我連他的眼睛都不敢再看。

我怕一對上視線，他就會過來問我：“你怎麽沒去參加比賽？你怎麽再也沒寫出那樣的文章？”

我愧對于他的欣賞，到現在，我更不敢再看到他眼中的失落。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窘迫，他的視線刻意避開了我，和盧雪說起話來。

“上次的比賽太可惜了，平時寫得那麽好，偏偏一到關鍵時候就出岔子......”

盧雪一嘟嘴，撒嬌似地摟上老師的胳膊：“您也知道的嘛，我這人容易緊張，老師還要因為這個怪我不成？”

老師立刻說：“我誇你還來不及呢？哪會怪你？你已經給學校留下那麽多好作品了！”

桌上的老師們都如欣賞璞玉一般看着盧雪，盧雪的才華在學校無人不知，她一考試就會緊張的毛病老師們自然也都知道，對她沒進決賽的事，似乎都體諒頗多。

但這背後的真實原因，不過是因為寫作大賽的決賽要本人現場參賽，盧雪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像平時參加學校考試一樣提前拿來英語試卷，讓我寫好後考試時抄寫上去。

我看向英語老師，他和盧雪談笑風生，可他眼底的那份光亮分明也曾因為我而出現過。

如今卻只對着盧雪：“你到了大學可不能懈怠了啊！我倒是有個朋友在雙一流大學做英語老師，到時我可會把你推薦過去的！”

盧雪應付這種場面如魚得水，嬌俏一笑道：“老師放心，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的！”

英語老師說完就要坐下，卻被盧雪突然拉住。

她瞥了我一眼，嬌俏一笑道：“思思和我一起來找老師的，老師您也和她說說話吧，她可喜歡上您的課了！”

老師似乎怔住了，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敢擡頭看。

他每一秒的猶豫都好像尖刺一樣紮在我身上，在此時此刻，我難堪得幾乎要窒息。

我無所适從。

也許是老天垂憐，電話鈴聲在這時突然響起，我逃似的跑出了宴廳。

英語老師的嘆息聲淹沒在喧嚣中：“思思啊，之前那篇《海底的眼淚》我到現在還保存着......”

那語氣就像是疑問，又像是可惜。

我多希望他已經忘了，可他偏偏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