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第1章
第 1 章
外面下着雨,給一排楊樹打得葉子直抖。
陳駒擡頭看了眼,視線落回面前那杯茶上的時候,對面的人立馬點頭哈腰:“陳老師,您說。”
“真要我說?”
“哎。”
“前不栽桑,後不栽柳,”陳駒坐得端端正正,“院中不栽鬼拍手,你這倒好,種了一溜兒的楊樹。”
對面就搓自個兒的臉。
楊樹這玩意葉子密,風一吹就嘩嘩地響,在民間有個外號叫鬼拍手,古人說了,易為盜者遮音,所以屋裏一般沒人種它。
“我不也是沒辦法嘛,”
對面給茶杯端起來,又放下,開始大倒苦水:“駒兒啊,你是不知道我現在過得有多難,什麽法子都使出來了,沒用!去年有個大師說我得走偏門,我就跟狗攆了似的趕緊給樹種上,可還是差點……就靠你拉兄弟一把了。”
這人是陳駒高三的班長,當年就腦子活絡,畢業一頭紮進生意場,混得也是風生水起,和陳駒他們不是一個圈子,關系也一般。
“我就一小老師,糊個口,”陳駒笑笑:“怎麽,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麽大本事……咳咳!”
話沒講完,就咳嗽起來。
愣是給那張蒼白的小臉都咳出了點顏色。
班長抽出紙巾遞過去,陳駒沒接,随意地用拇指擦了下眼角的濕意:“說吧,別兜圈子了。”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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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讪讪地縮回手:“我想讓你幫着牽個線,跟裴敬川。”
嘩啦啦——
雨勢似乎更大,劈頭蓋臉地砸在玻璃窗上,蜿蜒下來的不是水痕,幾乎是一層透明的河,室內開着燈,慘白的燈光打下來,陳駒捂着嘴,又咳嗽了幾聲。
他從小就這樣,班長也沒在意,身體前傾,繼續急哄哄地講話。
“裴敬川下周就落地回國,我也不知道他能待多久……反正請客吃飯的都被打回來了,人家一個不見,他那脾氣咱都知道,上學那會都沒正眼瞧過誰,也就只有一個你了,幫個忙,看能不能讓我見一下,吃頓飯?”
陳駒今天穿的是件煙灰色襯衫,坐得規矩,看起來斯斯文文。
班長湊得更近。
“你倆現在有聯系沒?他這人太不夠意思了,誰都不搭理,還記得那會咱叫他啥不,裴冰川!”
班長抱怨連連。
陳駒倒是垂着睫毛,不發一言。
他當然記得。
當時自己剛轉學過去,跟裴敬川坐前後桌,一扭頭就能看到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但是裴敬川的手是溫暖的。
每天給他帶的早餐,也是熱乎乎的。
陳駒永遠忘不了那年冬天,暴雪壓垮了電纜導致停電,沒暖氣的宿舍冷得要命,他縮在被窩裏打哆嗦,睜着倆眼睛看上鋪的裴敬川,說我感覺自個兒像雪糕,被塞冰箱裏了。
裴敬川望向他,神情淡淡。
一如他這個人,總是一絲不茍的白襯衫,幹淨整潔的桌面,眼眸裏沒什麽波瀾。
陳駒曾經開玩笑,說他是仿生機器人。
但是過了會兒,就傳來了很輕微的床褥吱呀聲,緊接着,是個很溫暖的懷抱。
陳駒整個人都呆了。
裴敬川在後面抱着他,動作笨拙,仿生機器人剛剛開始學習人類情感,當然會關節僵硬,說話結巴。
“這樣……有沒有暖和一點?”
零下的冬夜裏,他們像兩只小動物似的擠在一起,試圖從彼此的身體上,汲取溫暖。
可陳駒一直低着腦袋,心髒砰砰直跳。
他始終沒敢回頭。
“……駒兒?”
神智被拉回,陳駒猛地怔了下。
對上了班長近在咫尺的臉。
“你們到底還有聯系沒?”
“沒有,”
陳駒不着痕跡地向後躲:“大學又沒在一塊兒讀,畢業他就出國了,差不多已經六年沒見了。”
班長不死心:“聯系方式總有吧?”
“有,”陳駒一臉真誠,“但我不确定,他有沒有把我給删了。”
說話間,外面又是雷聲隐隐。
剩下的對話已經開始模糊,就像被雨水灌溉的世界一樣,陳駒平靜地看着那杯茶水,從進來到現在,熱氣消散,逐漸變涼。
也依稀給班長的苦衷聽了明白。
事業受挫,種種法子都試過了,現下又想拜托剛回國的裴敬川,想托陳駒出面,看在老同學的份上請人出來。
陳駒已經站了起來,“抱歉。”
班長嘆口氣:“算了……不為難你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開的車。”
都離開了桌子,可陳駒還是站那兒沒動,頓了頓才回頭:“裴敬川他……真的下周回來?”
“對啊,”班長略帶疲憊的模樣,“群裏都說了,你沒看吧。”
陳駒抿着嘴,沒吭聲。
“你不是放暑假了,怎麽還這麽忙,沒事的話出來交流交流感情啊。”
沒幾步就到了電梯間,班長畢業後發了財,住的小別墅裏也修了地下車庫,哪怕外面雨水滔天,也別想有一絲淋到陳駒頭上。
他按下負一樓的按鈕:“行。”
緩緩關閉的電梯門擋住了班長的身影,陳駒終于呼出一口氣,盯着自己的腳尖看。
六年未見,連裴敬川的消息,都得從別人口中得知。
他自嘲地笑笑。
這也正常,畢竟他陳駒和裴敬川又沒什麽關系,再親密的朋友走一段,分道揚镳,能算得了什麽大事。
只是——
車燈亮起,照亮瞬間地下車庫的空寂。
陳駒的額頭輕輕地撞了撞方向盤。
後悔了,應該把那杯涼茶喝了再走,反正現在放暑假,陳駒不用再去學校上課,一杯下肚,就他這身子骨,保證得在床上緩兩天的功夫。
也能讓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全部消融。
-
人有時候,還真是想啥來啥。
昨日陳駒還自暴自棄地想,不如生場病拉倒,讓自個兒清醒清醒。
可能昨天受涼,今天起來就病了,頭昏昏沉沉的,陳駒嘴裏叼着牙刷,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臉頰已經染上了明顯的酡紅。
他洗漱完出來,老老實實地喝杯熱水,就躺被窩裏發信息。
“媽咪,我發燒了,晚上不過去吃飯了。”
對面回複地很快:“行,那你多休息。”
陳駒笑着拉了下被子,用手背貼了貼自己的臉。
不怪對話如此平常,他和媽媽都不在意。
全因陳駒真的太容易生病了,從奶娃娃開始,幾乎就是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上學那會老師講《紅樓夢》,提到林黛玉進賈府那一段,林妹妹說我從會吃飯就開始吃藥,班裏的同學就笑着扭頭,一塊兒看他。
去看醫生,只是說身體天生弱,慢慢養吧。
只是這一養,直到陳駒二十六了,也還容易生病。
并且不知是藥吃多了産生抗藥性,還是體質原因,陳駒現在對普通的藥,幾乎沒什麽反應,比如一粒安眠藥能讓朋友呼呼大睡,而他吃完後,依然心如止水地等待天明。
所以他生病,吃藥已經不太管用了。
常年累積下來的經驗就是,休息,硬捱。
反正也習慣了。
這段時間是雨季,外面的天還陰沉着,陳駒聽着英語廣播,随意地翻了會兒朋友圈。
暑假一到,同事就撒了歡似的放飛,全是跑出去旅游,感受祖國大好河山的。
陳駒一個個地點了贊。
他打小就這樣,別的小朋友出去玩,他在家裏養病,爸媽上班給孩子鎖家裏,怕電視看多了壞眼睛,就準他聽磁帶和廣播,陳駒也不着急,他心靜,又有點小傲氣,覺得自己個頭比不上別人,那就一定要成績出色。
後來身高慢慢地趕上了,可惜體質還是不行,由于父母工作調動,連着換了幾次學校,沒積攢下來多少朋友。
修長的指尖停頓了下。
是一張風景圖,從機艙往外拍的,天空湛藍,美麗的雲層似乎觸手可及。
陳駒抿了抿嘴,還是把這條朋友圈隔過去了。
可能在他心裏,不願意和裴敬川成為“點贊之交”,分別的六年,他無數次地想要聯系對方,可話到嘴邊又講不出來,連點進聊天頁面都沒有,只能對着那張頭像發呆。
裴敬川的頭像,是陳駒拍的一只貓。
光陰荏苒,他已無法想象裴敬川現在的模樣,而那只橘黃色的貓依然站在臺階上,霸氣地斜睨過來。
陳駒不由自主地點開了頭像,放大看了眼。
他記得右下角是裴敬川的指尖,露出了一點點,不仔細,完全發現不出來。
而退出去的剎那,陳駒愣住了。
……空白的聊天頁面上,出現了拍一拍的提示。
他靈魂出竅數秒鐘,立馬連滾帶爬地撤回。
很好,頁面再次變得幹幹淨淨,一如他的感情經歷,全是空白。
只有最上端“裴敬川”這三個字。
陳駒的心砰砰直跳,有些想死,開始祈禱裴敬川沒看到他的手滑。
過了會兒又氣餒,覺得像裴敬川這樣炙手可熱的新貴,哪兒會時刻都注意微信頁面呢,于是也就放下心來,慢吞吞地掀開被子,下床,去廚房做早飯。
生病的人,就想吃點熱乎的。
煮粥需要一會兒的時間,陳駒回到床邊,随手撈起手機,看了一眼。
他愣住了。
剛才的聊天界面上,出現了個“拍一拍”的提示。
沒有撤回,沒有別的內容,只有機械而冰冷的一句消息——
“裴敬川”拍了拍我的小屁股說,真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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