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母與子
母與子
紀明德被送回了靜舒院。
丫鬟把她帶走前, 溫夫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家裏四個女孩兒,老爺從來最疼你, 連你大姐姐在家的日子, 都沒月月得着老爺的貼補,只有你有。柴家可是老爺親自給你挑的親事,難道還能委屈了你?你回去好好地想想, 可別辜負了老爺的一片心。”
這句話她本不想說,該看着老爺為三丫頭鬧心去才是。但三丫頭不肯應嫁, 老爺難免還會找她,她沒精神再應付老爺抱怨了。
紀明德也明白這話裏的意思。
她臉色蒼白,只有應“是”。
她一走,屋裏沒了煩人的哭聲, 溫夫人耳邊一靜, 無力倒在了靠枕上。
柴家五月三十就來提親, 只剩一個月功夫,還不知婚期定在什麽時候。但看老爺的樣子像要急着發嫁三丫頭,只怕就在今年了。
嫁妝倒好預備, 大體按規矩來, 其餘老爺想怎麽添,只要不太出格,就讓他添。可成婚大禮, 必不能交給四丫頭做妹妹的。
她這身子, 也不知多長日子才能養個大概。
難道叫她為了姚姨娘的孩子損耗身體嗎?
溫夫人閉目搖頭, 發出一聲嗤笑。
可若交給老太太, 她是省了事,老太太借着辦親事, 在家裏各處安插人手,也好應對。只怕老太太又尋出借口撮弄明遠,叫他和徐婉有了什麽,那就如爛泥沾身一樣,再甩不脫。
若在以前,或許還能叫明遙回來幫手,現在……怕是不能了。
溫夫人陷入兩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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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遠正處于為難之中。
“太太尚在病中,難以支撐,我卻躲來二姐姐家,着實不該。”他将猶疑都講給二姐姐聽,“可我若回去侍疾,又恐怕老太太……讓太太病中更添難處,反還不如不回家裏。”
紀明遙正坐在臨窗榻上,一手捧着賬冊看。
紀明遠說話時,她眼神并沒離開紙頁。聽他講完,她才放下賬冊,捧杯喝了口熱水,笑道:“其實你已經想好了不回去,卻又認為自己這樣是‘不孝順’;又擔心太太在家裏不好過;怕你不在身邊,太太受了委屈你不能立刻知道,所以才來找我傾訴,是不是?”
“是。”紀明遠低下頭。
他又說:“只怕這些話也讓姐姐為難了。”
“我不為難,這沒什麽。”紀明遙笑着向下伸手,摸了摸他頭頂,“太太把你托付給我,我只管你吃好、睡好、身體好,讀書進益就完了,至于其他,你都這麽大了,自己心裏該有決斷。你要回去,我不攔你,但你要留下,可不許為別的事耽誤了功課。”
“不然你姐夫要罰你——”她敲了一下明遠的腦門,“我可不給你求情!”
“二姐姐!”紀明遠捂住額頭。
“好了!”紀明遙又給他揉揉,“明日正是休沐,你回去看看,就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辦了。”
只把自己放在普通、庶出、異母姐姐的位置上看,對明遠是否回安國府,她支持也是錯,不支持也是錯。所以,哪怕她認為明遠不該回去,就該在崔家躲着,她也不能明确表态。
“世事難兩全,”紀明遙笑着說,“咱們從小就學過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啊。”
不可得兼。
紀明遠怔怔看着二姐姐。
在二姐姐心裏,是已經舍去了“魚”,握住了“熊掌”嗎。
對二姐姐來說,又什麽是“魚”,什麽是“熊掌”呢。
“上午大嫂和我說,田先生五月初一就來坐館,在這裏過端午。”紀明遙又說,“端午節還有三天假,算上休沐是四天,也足夠你好好想明白了。”
“是。”紀明遠起身恭答。
紀明遙就伸手端過盛着麻花的瑪瑙盤,遞到他面前:“這可是翰林院門外賣的麻花,你姐夫說衙門裏人人都買,連掌院學士也愛吃,你快也吃幾口,沾沾翰林院的文氣,或許下一科就中了呢?”
明遠父親是安國公、一品右都督,他可直接以蔭監生的身份考秋闱,不必進學。
紀明遠忙接過瑪瑙盤,看了會盤子裏的小麻花,拿起一個,放在嘴裏。
酥脆香甜。
“好吃吧!”二姐姐笑問他。
“好吃!”紀明遠也不禁笑。
二姐姐把麻花的來歷說得這般清楚,其實,還是想讓他留下,專心讀書的吧。
他雖笑着,鼻尖卻不由發酸。
“明日——明日休沐,後日我讓你姐夫多買些分你。”紀明遙笑,“這盤不行,這是他專給我買的,你吃幾個就得了。”
“那我再吃一個。”紀明遠問姐姐。
“許你再吃三個!”紀明遙很大方!
她笑令青霜:“快給他再倒杯茶!”
明遠這小子,從小就愛吃甜的。遇上喜歡的點心,一次吃太多膩着了就猛喝茶,歇一會接着吃。
不過今天沒那麽多給他吃就是了。
紀明遙重新拿起賬冊,又看了幾頁,婆子在外說:“二爺回來了!”
紀明遠忙喝茶把麻花咽下去,放下盤子,擦了手拿起自己的功課,出去迎姐夫。
紀明遙仍坐在榻上,慢悠悠翻過一頁賬冊。
堂屋門邊。
“姐夫回來了。”
紀明遠行禮,卻并沒立刻将功課遞過去。
崔珏對他颔首,邁入房中,先以目光尋到夫人在何處,方自己行至面盆架邊洗了手,用棉巾擦幹。
紀明遠這時才将功課呈上。
崔珏一面翻開,一面帶妻弟來至東側內間書房。
路過夫人時,夫人對他一笑,他便也輕輕一笑。
夫人笑得更高興了。
紀明遠只低着頭。
他看不見。
邁入書房,紀明遠阖上門,便來至姐夫身旁,垂首靜聽指教。
在家中上學時,與他相交的同為勳貴家中子弟,他便不免以為,自己的學問在同齡人中已屬上乘,即便不能似二姐夫一般十七歲中舉,三十歲前考得功名總不算難。
但真正住到崔家,日日受二姐夫教導,又看過二姐夫不過十歲時寫下的文章,他才徹底明白,什麽叫做天縱之才。
他從前不過是井底之蛙。
郎舅二人說話聲音都很輕,沒有傳到一牆之隔的紀明遙耳中。
又算完一本詳細賬目,問過時辰,紀明遙決定今天工作結束。
崔家歷年來的總賬,她已在六日前和嫂子算清楚。四月二十五日,赴過蘇禦史夫人的六十壽辰大宴,回來兩房便徹底分清了家事。她與崔珏分得了男女共一百二十一個下人,加上她自己的陪房二十人,是共一百四十一人。這些人裏,年紀在五十五歲以下,能當差的有一百二十七人,各人的執事皆已分配好,上崗第四天了,還沒出現問題。
他們這一房的大總管,她和崔珏用的仍是崔家原本的人,叫黃葫,兩口兒四十出頭,正當壯年,從前服侍過崔珏的爹娘。崔珏去年到西北出遠差,便是他帶人一路服侍護送的。
二總管便是她的陪房桂嬷嬷兩口子。
黃葫主管出入、車馬、門禁、門上收受拜帖禮物等事。桂嬷嬷主管掃灑、內院門禁等事。另有花影總管一切衣鞋針線事物,梁奇兩口子管漿洗,金嬷嬷和她丈夫是廚房總管,豐晨管着銀庫鑰匙賬冊等等。
總之,現在崔宅“二房”只她和崔珏兩個人,一切事物從簡即可,出現問題再調整也不麻煩。
慢悠悠去了一回淨房,洗手出來,崔珏和紀明遠也已經講完了學問,從書房出來了。
“二姐姐,我回去了。”紀明遠告辭。
“去吧,自己也好好吃飯。”紀明遙照常叮囑。
“二姐姐放心!”紀明遠笑着去了。
紀明遙便走向崔珏。
崔珏也來接她。
“怎麽樣?”紀明遙笑問,“教了這十天,你看明遠資質如何?”
她又忙說:“你照實說就好,不必加以潤色。”
“尚可。”崔珏便道,“比之——”
“比之誰?”紀明遙問。
崔珏頓了頓:“比之,張四表哥,略差三分。”
紀明遙一愣。
所以那天,他果然是吃醋了?
她慢慢在床邊坐下,看崔珏神色雖未變,卻已忙補充說:“是我與夫人皆相識,且年歲又與明遠相仿的,只這一位,所以拿他比方。”
他用淡若清風的臉、薄冰般的語氣說出這樣解釋的話,紀明遙實在忍不住想笑,就捂着肚子笑了起來。
崔珏耳根發熱。
但見夫人一直雙手護着小腹,他忙在一旁坐下,輕輕覆上夫人的手,問:“夫人身體不适嗎?肚子疼?”
“也不是肚子疼。”紀明遙臉一紅,“是,來月事了。”
其實,今早發現月經到了,她非常高興,絲毫沒有從前來月經時的煩惱。
因為這說明她沒有懷孕。
就算在這個世界不太可能不生孩子,可事到臨頭,她還是很不想看到自己在當下的年齡就懷孕。
她也是今天才恍然,原來她每與崔珏親熱一次,就多一分懷孕的可能。
她開始後悔和他那麽頻繁了。可是,好像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能和一個古代男人說,她不想太早要孩子……甚至,不想生孩子嗎?
別做夢了紀明遙,你早已經不在現代了!
現代還有很多人見不得別人不生孩子呢!
聽到“月事”兩個字,崔珏也紅了耳朵。
他還,不了解此事。
不了解,便該請教。
于是,他問:“還不知,夫人的月事,我當注意什麽?夫人若覺疲乏辛苦,家中雜事留給我辦也好。”
“沒那麽嚴重。”靠在他肩頭,紀明遙小聲告訴他,“我月事,很規律,每月月末必來,一次四五日,也不覺得肚子怎麽疼,就是偶然腰酸、肚子脹一會,歇歇就好了。”
現在,她似乎應該說,“不用二爺特別照顧我”。
但她沒說。
“那便是有不舒服了。”崔珏确定道。
“嗯。”紀明遙輕輕應聲。
“那,我給夫人揉一揉?”崔珏問。
“不用,”紀明遙聲音更小,“二爺抱我一會吧。”
崔珏就一手放在夫人小腹上,另一手将夫人整個攬入懷中。
……
崔宅,中路正院。
着陪房送走第二位太醫,孟安然雙手扶着小腹,獨自在屋內踱步許久。
她既激動,激動得要笑,想這就讓人找丈夫回來,想立刻給家裏寫信,心裏又有許多擔憂。
她愁意顯露在面上,原本想恭喜的丫鬟仆婦都不約而同住了口,看着奶奶在房裏繞着圈地走。
直到王平媳婦送了太醫回來,見奶奶竟還沒坐下,忙上去勸:“奶奶身子要緊!孩子還不滿兩個月,奶奶還是好生保養的好啊。”
“什麽時辰了?”孟安然便問。
“申正二刻。”王平媳婦忙說,“方才我看見西院那邊二爺已經回來了,想來大爺也快了。”
“給我把端午的節禮單子都拿來,我再好好看看。”孟安然便吩咐。
不然,她心裏實在靜不下來。
王平媳婦深知奶奶的性子,不敢多勸,忙去拿禮單,心想奶奶安生坐着看東西,總比不停地在地下走要好。
“不如,叫人去請大爺快些回來?”她又勸,“都這個時辰了,想來衙門裏也沒甚事務了。”
“不妥。”孟安然道,“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我又沒病了死了,做什麽去耽誤大爺的公事?”
“這話可不吉利!”王平媳婦忙說,“奶奶快別再說‘病’啊‘死’的,叫我們聽着也心驚!”
孟安然一嘆。
“不說了。”她把看不進一個字的禮單放在一邊,“去看看姐兒們吧。”
兩房分好了家,崔令歡與崔令嘉也已在前幾日搬了房舍,從正院東廂房挪到後罩房去住了。仍是與正房幾步就到的距離,兩姐妹也仍一起住三間屋子,奶娘、丫頭也都在一處服侍着。
從穿堂行至後院,孟安然先看見小女兒在廊下踢毽子。與其說是“踢”,不如說是在丢着玩。
“娘!”崔令嘉看見人來就笑。
她丢了毽子跑過來,伸手就拽娘的手:“姐姐在寫字呢。娘,我也想學寫字了!”
能把認識的字都寫出來,可真厲害呀!
“那就學!”捏了捏女兒的手骨,孟安然笑道,“等後日你姐姐上學,娘就也教你寫字,再過兩年,就好和姐姐一起上學了!”
“後天。”崔令嘉伸出手指算,“兩年。”
她擡頭問:“兩年是一共幾天?”
“二姐兒,一年是三百六十天。”王平媳婦在旁笑道,“兩年,就是兩個一年,是七百二十天吶?”
“七百……二十……”崔令嘉糊塗了。
“不用急,”孟安然看着小女兒笑,“以後都會學會的。”
走到房檐下,母女倆都放輕腳步,崔令嘉更是踮着腳走:“別吵着姐姐寫字呀!”
“噓!”孟安然比着手勢。
她讓王平媳婦把小女兒抱起來,一起在窗邊看了一會大女兒練字。
崔令歡神情專注,一筆一劃都認真極了。
孟安然面上不由泛起笑容。
她的女兒聰慧敏銳,又生在這樣的人家,若是個男子,這一生該多順遂美滿?
哎。
帶小女兒離開窗邊,孟安然叮囑奶娘:“等大姐兒練完字,就讓她去前面。”
“是。”奶娘輕聲答應。
孟安然便問小女兒:“你想和娘過去,還是就在這玩?”
“我——”崔令嘉看看娘,又看看姐姐在的屋子,決定,“我等姐姐一起吧!”
姐姐也總是等她的!
“行,”孟安然給女兒擦了擦臉,笑道,“你玩吧。”
她又叮囑奶娘:“別叫姐兒玩得太累了,你們勸着些。”
奶娘們也都答應着。
孟安然獨自回房,心裏更沉重了。
“若她們姐妹倆沒個兄弟,将來再尋不着好的夫家,”她忍不住和王平媳婦傾訴,“等我和大爺都沒了,誰來護着她們?”
“阿珏和弟妹雖然好,到底和我們沒差幾歲。”她嘆。
阿珏只比大爺小八歲而已。等她和大爺走了,只怕阿珏也都是花甲古稀之人了。
王平媳婦早知奶奶的心事,早已想勸,只是沒個時機。現見奶奶終于主動提起這話,她忙打疊出一篇話要勸,卻正有人來報:“大爺回來了!”
王平媳婦雖然沒把話說出來,卻更高興起來!
大爺勸一句,或許比她說十句還管用呢!
“我得把這喜信告訴大爺!”她說着就上前迎,低聲笑道,“恭喜大爺!今日兩位太醫來診過,奶奶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是嗎!”崔瑜兩眼放光,忙跑過去把夫人摟在懷裏,“太醫怎麽說?胎相可穩不穩?你身體可有不适?”
“太醫說月份雖淺,胎相卻穩,我也沒什麽不舒服的。”孟安然一一答道。
“走走走,快先進屋!”崔瑜小心護着妻子跨過門檻。
孟安然不禁笑:“也不是第一次懷了,又還沒怎麽呢,就值得大爺這樣。”
“你既有了身子,不論月份大小,都該精心保養,一日不能疏忽。”崔瑜又扶着夫人坐下,洗了手親手給她倒水,笑道,“這也是從咱們有令歡的時候,我就和夫人說過的。”
王平媳婦瞅着正是個空兒,便忙笑道:“大爺回來前,奶奶正愁呢,怕這一胎還是姐兒,請大爺快勸勸吧。”
孟安然瞅了她一眼,嘆氣。
王平媳婦自知這算多嘴了,連忙退出去,又使眼色給別的丫頭仆婦,讓也出來,把屋子留給大爺和奶奶說話。
崔瑜已摟上夫人肩頭。
“不是兒子,又是女兒,難道就不是咱們的孩子了嗎?”他先笑說,“難道令歡和令嘉今日哪裏不好,又惹你生氣了?”
“我和大爺的親生孩子,自然是好了,誰不是咱們心尖上的肉。”孟安然嘆,“大爺,你知道我愁的是什麽,就別拿這些話哄我了。”
崔瑜神色一凝,不禁也嘆出一聲。
孟安然已說道:“咱們家幾代單傳,直到大爺這一輩,才終于有了兩兄弟。阿珏和弟妹我是不知怎麽樣,可若叫大爺在我身上絕了後嗣,我不但心裏不安,還擔心令歡和令嘉将來沒人撐腰,可怎麽好呢?”
崔瑜拍了拍夫人的手。
“你也說了,咱們家是幾代單傳,到我和阿珏才有兩個孩子,”他笑道,“咱們卻将要有第三個了,這難道不已是上天賜福嗎?更是夫人給我的福氣。你該只管安心養胎,等他出生才是啊。”
他又說:“上次我說‘咱們兩個老的’,夫人還生我的氣。咱們還不到三十,怎知今後一定就沒有孩子了?所以就算再來兩三個女孩兒也無妨。夫人總這樣多思傷身,才是叫孩子們都靠誰去?又叫我靠誰去?”
說着,他竟有些哽咽。
孟安然眼中也滴下淚。
夫妻二人相擁一會,又說了許多知心的話。
見夫人想開了不少,崔瑜便道:“趁還沒吃晚飯,我得趕緊告訴阿珏,讓西院的人也注意着,別驚吓沖撞了你。”
說完,他叫人進來伺候,擡腳就走。
崔珏便被從夫人的卧房裏,叫到了大哥書房。
得知是嫂子又有了身孕,他忙道恭喜,也認真應下大哥所說,“還未滿三個月,且別對外說一個字”等語。
崔瑜本還想調侃幾句,說也盼着侄子侄女出生。但時辰着實不早了,他也急着回去陪夫人,便各自散了。
崔珏又獨自走回西院。
他先走得急。
但天邊暮雲漸合,霞光豔明,一輪紅日正緩緩下墜,兩只飛鳥比翼相伴,高升入雲,他便不由慢下了腳步。
孩子。
大哥與嫂子将有第三個孩子了。
他與夫人的孩子,會在何時到來、會是怎般模樣?是會生得與夫人相似,還是更像他些?
但這些美好期盼只在他心裏閃過一瞬。
下一瞬,他便想起了母親臨去那幾年,纏綿病榻的蠟黃面色。
雖然他當時年幼,無人與他詳說,但他知曉,娘是因第三個孩子小産傷身,才一病不起,未至四十便撒手人寰。
盛夏最烈的日光也照不回娘流逝的生命。
正在娘去世的前一年,他學到一首詩,詩中有一句是: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對娘來說,活着的每一日,或許都是煎熬。但娘走了,他又沒有一日不在期盼娘能活過來,再看看他,再叫他一聲,“阿珏”,問他一句,“用過早飯了?今日覺得身上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回話後,再笑着嗔怪一聲,“你這孩子,倒是自己和我說呀。”
崔珏步伐沉重,緩慢行至院門。
如今亦在盛夏。正當黃昏。
院中卻有清脆的歡笑叫好聲。
崔珏頓步,令守門的婆子不必報信。
站在門邊,他看過去。
原來他出去的這兩刻鐘,夫人竟玩起了投壺。
她側身在廊下站立,身前約十丈遠擺着一個青陶長頸壺,身旁丫鬟捧着箭羽。夫人每拿起一支,都認真瞄準,竟用左手也能支支投中,無一支偏在壺外。每投中一次,圍繞的丫鬟仆婦便歡呼喝彩,夫人自己也會握緊手在身前,甚至輕輕跳起來為自己高興,滿面都是得意的笑容。
夫人……她還這麽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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