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記憶
第19章 記憶
世界一片寂靜,沒有風,亦沒有聲音。只有夢回蘭的微光在輕霧之中照亮了眼前的一切。維赫圖的影子靜靜映在水面上,似乎同整個世界一起陷入了某種沉睡。
伊蘭走入水中,捧起其中最大的那個狼頭之影,然而手心裏卻只有清澈的水。
池水明明源源不斷地流向四周,可池子卻始終是靜谧的。似乎它存在于此,就是為了清晰地映照出誰的倒影。
影子。伊蘭看着那池水和水中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典籍上關于夢回蘭的記述。“記憶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夢境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
那麽這個開滿夢境與記憶之花的世界,理當同樣如此——既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
維赫圖的影子仍然飄在水中,可伊蘭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夢回蘭的花香所帶來的沉睡感正在悄悄襲來。他下意識握緊了指星墜,墜子下方小小的尖錐立刻刺破了手心。
鮮血滴入池中,蕩開圈圈漣漪。在那個瞬間,伊蘭感到池水下方有什麽東西在湧動。
他毫不猶豫地潛入了水中。出乎意料,這個池子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深。他很快摸到了水下光滑的石頭,這裏确實除了石頭再無其他。
伊蘭閉上眼睛,讓意識向四周延伸,仍感到自己身處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血滴帶來的漣漪在空間的邊界處浮動了片刻,在某個瞬間,伊蘭似乎感覺到了那團屬于維赫圖的火。可惜一切很快又歸于沉寂。
伊蘭深吸一口氣,用指星墜劃開了掌心。
鮮血立刻如紅紗般在水中飄散,整個深池開始震動,空間的邊緣更猛烈湧動起來,讓他終于看清了邊界之外的東西。
是夢回蘭。無數花朵擁擠在一起,不斷盛開與生長。鮮血似乎打破了空間的界限,它們伴随着水流的漩渦向伊蘭席卷而來。
伊蘭毫不猶豫地向他們沖去,他确信他在那花朵的漩渦中,看見了一抹即将被淹沒的黑藍色火焰。
但當這記憶與夢境之花包圍他的時候,那抹黑藍色卻消失了。綻放的花朵向着伊蘭露出了花心裏的東西——是眼睛。
那些眼睛最初是陌生的,可卻在伊蘭下意識地凝視中變成了許許多多他記憶中的眼睛。所有的眼睛在感知的視野中無限增大。巨大的痛苦感湧上來,一瞬間就反向吞噬了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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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修院的夥伴,教團的戰友,皇城的騎士,教廷的司祭……無數的人,無數雙眼睛……
無畏的,恐懼的,堅定的,無助的,希冀的,絕望的……眼睛的主人不斷變換,從蕩漾的水波下方望着伊蘭。
亡者的倒影在水中閃爍,然而當伊蘭想要仔細去看看他們時,那些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沉默的聖像和映着火光的夜空,還有少年伊蘭蒼白悲傷的面容。
星辰大聖堂的鐘樓上,哀悼的鐘聲響徹天際。伊蘭擡起頭,意識到自己正随着全身黑袍的聖職者隊伍緩緩走過大聖堂廣場前那長長的聖水池。
一盞盞水之燈自神殿門廳中央的諸星之泉飄落過來,每一盞燈都代表一個犧牲者。
神殿之外,雕滿歷代使徒聖像的一根根聖柱無薪而燃,照亮了昏暗的夜色。他随着衆人走過兩側肅穆的人群,走上神殿的臺階,去點燃泉水上那用以哀悼的陶燈。
一個神色冷漠的聖騎士走到伊蘭身邊,恨聲道:你的燈為誰而點?
為誰而點?
太多了。多到伊蘭幾乎已經喪失了悲傷的力氣。教團的聖職者們,照顧自己的小執事,埃托帕瓦的守備軍和百姓……所有人,他們永遠地離開了,永遠都不會回來……
那麽他呢?也有他的一盞燈麽?
他?
伊蘭記不起他的名字,只恍惚記得那是個有着一頭金色卷發的聖騎士。年輕英俊,行跡浪蕩。那人糾纏了伊蘭很久,大獻殷勤,甚至在無人處向伊蘭強行求歡。他理所當然收到了拒絕,就像被伊蘭拒絕的其他人一樣。
那會兒伊蘭十六歲,已經懂得利用容貌做誘餌,在那些對自己心懷鬼胎的人身上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而他那點少年人的狡黠與惡作劇不過是教團裏最不值一提的玩笑罷了。教團的聖職者們并非純潔無垢,教團的生活伴随着鮮血和悲傷。人人都得找到些排遣憂郁的辦法。而大家對這些事也很寬容。
如果我們不能對同伴報以寬容,日子就太難過了。團長這樣對伊蘭解釋。在教團裏,每一個人都是珍貴的。重要的是人,不是那些清規戒律。
伊蘭覺得自己對那個人也算寬容。否則銀箭就不該只是射穿對方的頭發而非喉嚨。
至少在埃托帕瓦之亂發生前是這樣的。沒人能想到那次的任務是如此慘烈。叛亂引發了戰争,而戰争帶來了大量的犧牲,公爵為了勝利,把這一切獻給了黑暗之中的異神。于是領主級別的魔物在那裏降臨了。
絕大多數神跡者并非擡手就能呼風喚雨,在使用那天賦的力量之時,往往需要漫長的準備。所以聖騎士常與他們共同執行任務,承擔護衛與輔助的工作。那位聖騎士本來可以不參加那次任務,但聽說伊蘭接受了派遣後,他欣然在羊皮卷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和其他許許多多聖職者一樣,他死在了那裏。
地獄之火燒穿埃托帕瓦大聖堂圍牆的時候,那個男人曾向伊蘭索吻。伊蘭無暇理會,那會兒他正和其他神跡者一起,全副身心都在完成封印上。
好吧,沒關系,誰讓我愛您呢,我願意為您去死。聖騎士這樣說着。
圍牆開始坍塌,他是第一個走上缺口的人,也是第一個犧牲者。
你誘惑了他,然後看着他痛苦,直到為你為死。你這個披着天使外皮的魔物。你本可以拯救他……伊米安,神詛咒你。站在伊蘭身邊的騎士從鬥篷裏抽出了劍。
伊蘭無從辯解。
燈落入水中,未點而燃,火焰順風燒向那位面露憎惡的騎士,那人手中劍随之掉落。而烈火一竄而歸,又只是浮在泉水之上那一盞小小的,微弱燃燒的陶燈了。
伊蘭感到心髒一陣鈍痛,泉水的波紋以燈為中心蔓延,讓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只剩一點火光微微閃爍着。黑暗之中處處低語,當他想要去聽,卻只能聽見金發的聖騎士走向烈焰前的輕嘆:我是多麽愛您啊,可您真是殘酷……
伊蘭凝視着那火光,看着一支支白色蠟燭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他擡起頭,眼前燭火搖曳,聖母雙手攤開,目光悲憫,正低頭望着自己。
伊蘭想要祈禱,餘光卻瞥見融化的燭淚從黃金的枝狀燭臺上緩緩淌落,每一滴凝固與未凝固的燭淚彼此擠壓扭曲,讓人想起烈焰中尖叫的魔物和絕望哭喊的人類,還有那個人最後沒入火中的影子。
淚水湧了上來,伊蘭止不住地開始顫抖,卻并非因為恐懼。
我有罪。他想。
一只蒼老濕冷的手落在了他肩上。伊蘭遲疑着回頭,在黑暗中看到了身着聖袍的大司祭。在烏瑟琳師父犧牲後,自己僅有的幾次告解,都是由這位德高望重聖務長聆聽的。年老的聖職者半張臉隐沒在陰影中,将一杯茶遞到了伊蘭唇邊,聲音發顫:我可憐的孩子啊……
伊蘭下意識接過來喝了一口。是過于甜膩的味道。他想要開口說話,老人卻伸手抱住了他,重複道:我可憐的,善良的孩子啊……
大司祭金色的衣袍在燭火中泛着和聖母像相似的光。伊蘭感到恍惚,周身漸漸失去了力氣,茶杯跌落在地,碎片濺起。
蒼老的皮膚像燭淚一樣擠壓着,占據了伊蘭的視野。他試圖掙紮,卻聽見了仿佛來自深淵的低語:我愛你,我愛你,你這甜蜜的惡魔,邪惡的天使。你讓我變成了一個罪人……救救我,結束這痛苦……你可以做到的……你沒能拯救那些人,也沒能拯救為你而死的他,但你一定可以拯救我……我善良的孩子啊……
蠟燭昏暗的光落在聖像的臉上,光影交界處仿若一道淚痕。來自陰影的風撕扯着那些燭火,要把一切光明都熄滅。
黑暗中那些腐爛的,衰朽的,粘稠的污泥。它們從下方爬上來,淹沒了一切。
伊蘭在污泥中掙紮,耳畔全是詛咒一般的哀求和與甜茶一樣有毒的蜜語。他的感知從未如此痛苦,而他已無法分辨出這痛苦來自何方。
光滑的地磚上是一片翻倒的茶水,翻倒的茶水中有傾盆大雨。伊蘭顫抖着從泥濘中伸出手,胡亂抓着。一只酒杯翻倒在木桌上。
亂哄哄的熱氣彌散開來。喧嚣蓋過了耳畔的低語,而苦酒稀釋了甜茶的味道。聖城外蓖麻巷的酒館裏,人們肆無忌憚地找樂子。這裏有小偷,娼妓,騙子和強盜;也有騎士,貴族,商人和傭兵……無論你是誰,高尚的還是卑微的,清白的還是有罪的,當你變成醉鬼後,都是一種樣子。這裏不屬于聖職者,但對于進入這裏的人來說,誰又在乎它究竟屬于誰呢?
伊蘭确信自己看見好幾張聖城中的面孔。他們顯然已經忘記了戒律,信理司,審判塔和其他聖職者們應當銘記在心的東西。于是他決定也忘記那些東西,并且除了那些之外,他還想忘記更多。
當他在馬廄中嘔吐時,有人向他走來,哭着抱住了他的大腿,喃喃地說着些背叛神明的話。那是個同樣醉醺醺的年輕人,有張伊蘭略有印象的面孔。那也是個聖職者,一個埃托帕瓦之亂的幸存者。只是伊蘭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
救救我。那人喃喃道。
于是伊蘭吻他,在他頭發裏嘗到了聖油和煙灰的味道。那讓人想起深淵之火。
願火焚燒一切污濁和腐爛。伊蘭這樣祈禱着。願火也将我如此焚燒,就如同焚燒那些不可饒恕之人一樣。
只是這世上并沒有什麽真正的焚燒殆盡。當烈焰熄滅,灰燼會留下,痛苦也是。
聖城靜默矗立,仿佛将永遠地矗立下去。伊蘭再不願意長久地凝視它,因為他已深深明白,最聖潔的光輝下,總是有最幽深的陰影。
然而他的使命并不允許他轉身放下一切逃離。他是個聖職者,也是個神跡者,被神眷顧,被人信仰,一生都肩負着拯救與犧牲的責任。
當此界已難尋能将這一切焚燒殆盡的火,彼界便成了伊蘭別無選擇的去處。神的居所觸不可及,魔的所在卻并不遙遠。
他開始“下地獄”,到暗界去,去執行那些總是有來無回的任務。當更深的黑暗與殘酷頻繁出現,過往的一切便漸漸變得模糊和不值一提。
而即便是這樣,伊蘭仍然意識到,他在試圖抓住些什麽。寒冷讓人渴望溫暖,痛苦讓人渴望愉悅——即便這一切都是有罪的,短暫的——它們讓伊蘭能夠确認自己活着。
流言漸起,而伊蘭毫不在意。他甚至隐隐期盼着某種毀滅與終結。
當諸星之泉又一次點起喪禮的水之燈時,伊蘭被帶進了審判塔。他有罪,但聖務法院的法官與九聖司的大司祭們問的卻不是他自知的罪。
教團從暗界返回,失去了一半的同伴。而一位神跡者卻帶着聖職者們付出巨大代價得到的火油之晶逃離了教廷。
神被凡人利用了。當背叛者被抓住時,他這樣宣稱。教廷裏的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神。
于是每一個僥幸活着回來的人都被帶去了審判塔。伊蘭不知道其他人說了什麽,但他知道,那個叛逃者是個無比虔誠和正直的人。
在那個漏鬥形的聽證大廳裏,一層層的長桌和長桌後身穿華麗聖袍的大司祭們在竊竊私語中俯瞰着下方的伊蘭。火把在牆上燃着,把無數人影長長地投下,如同一座影子的牢獄。
一個胸前挂着四斧聖徽紋章的大司祭走到了伊蘭身畔,輕聲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說,想想聖訓,想想誡律。
他是個好人,一個虔誠的人。被徽記束縛的伊蘭只是木然重複着這句話。
冷酷的聖職者俯身在伊蘭耳畔,用只有伊蘭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我聽過一位聖務長臨終的告解,我也聽說了一些流言,甜蜜的伊米安大人……你的放縱亵渎了一個神跡者的榮譽,而渎神者的證言是不可信的……若你執意為他辯護,你的罪惡今日也将被揭露……火刑柱恐怕離你已經很近了。但你仍有機會忏悔,只要你誠實地說出你所知道的,關于那位叛徒的一切……
然而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牆上的火把開始毫無預兆地跌落下來,點燃了大廳。身着聖袍的人們驚叫着躲避,伊蘭看見了他們的眼神,恐懼的,震驚的,虔誠的,渴望的,厭惡的,嫉妒的……
就這樣,束縛的徽記被解開,伊蘭被允許離開審判塔,再也沒人關注他的證言。
與其說是恐懼神的力量,不如說這訊問本就不合法典。每個人都深知這一點。但無論如何,這場意外都被解讀為神的意志。因為被束縛的神跡者無法在審判塔中使用任何力量。那麽這一切只能是源自神的眷顧。
所以那位叛神者才如此不可饒恕。每個人都這樣說。
但伊蘭不那麽想。那确實是個好人,一個虔誠的人。這中間也确實存在一場背叛,卻不是一位神跡者對神的背叛。
聖禮司在埃托帕瓦封印陣的儀軌圖上動了手腳。那個人在離開的前一夜對伊蘭低聲道。神跡者救了所有人,可教廷只想殺死我們。
火刑柱是在一個傍晚燃起的。不是在廣場上,不是在審判塔中,而是在聖器廳。伊蘭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像其他神跡者一樣,是自願捐獻紋印的。但那或許已經不重要了。沒有火光,沒有哀嚎,也沒有神跡。只有焚燒的煙塵,從镂花的黑鐵窗子裏飄出來。
伊蘭遠遠望着那煙塵,忽然意識到,那位神跡者并非是被暗界侵蝕了——那些話全部都是真的,只是伊蘭不願意相信罷了。
那一瞬間,伊蘭感到心底某種本就搖搖欲墜的支撐轟然坍塌。
一切都沒有意義。痛苦,奉獻,犧牲,虔誠,信任與愛……他想,沒有任何意義,包括我的存在。
他想溺斃在苦酒和肉欲之中,卻也意識到那些東西再無法給予他任何安慰。
星光将逝之時,伊蘭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污液,孤身一人穿過沉睡的聖城,向審判塔走去。
灰色的巨塔在寒霧之中巍峨矗立,能隐隐望見塔身高處那一個個黑漆漆的小窗口。此塔只有一扇大門可走,若是有誰想從窗中逃出,會立刻被古老的法陣撕成碎片,肉體與靈魂一同湮滅。
而那正是伊蘭想要的。
當他踏上臺階,向空無一人的大門走去時,寒風裏忽然傳來了細小的嗚咽聲。伊蘭試圖忽視它,然而那聲音是如此痛苦和絕望,讓他不得不在寒風中停下了腳步。
它聽起來很近,可又很遠。伊蘭尋覓許久,最後在審判塔後面黑暗而不詳的罪人墓窖底下發現了它。四周是骸骨之牆,堆滿一顆顆睜着空洞雙眼的顱骨。而它躺在污穢粘濁的髒冰之上,在無數罪人遺骸的注視下,哀哀地叫着,看上去剛剛出生,也看上去就快死了。
伊蘭捧起了它,讓銀色的微光覆蓋了它。他看到了它蒼藍色的眼睛,也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無盡的寒霧漸漸消散。伊蘭抱着這個孱弱的生靈爬上墓窖的臺階,站在黎明前的天空下,感到已成灰燼的心中有細小溫暖的火苗重新燃起。
紐赫,他低低念着這個名字。紐赫。
世界倒轉,蒼藍色的瞳仁像天空一般覆蓋了下來。伊蘭睜開眼睛,看見無數盛開的夢回蘭正在水波中輕輕搖曳。而發亮的水面就在觸手可及之處。
伊蘭奮力向上,破水而出。
深池還是那個深池,池水上方卻多了一道爬滿花朵的古老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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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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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