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餘晖
第31章 餘晖
伊蘭很清楚自己的離開意味着什麽。在律法和情感之間,他用沉默作出了選擇。
沉默是罪過麽?當然是。可神也總是沉默的。
律法總是公正的麽?未必。正如神也從不公正。
神不可質疑,所以這些都是很亵渎的念頭。正如那個金色眼睛的男人所說,伊蘭不信神。
烏瑟琳師父說過,神跡者的存在即是神存在的證明。神存在,可那又怎樣呢?
祂就只是存在。祂不在乎。既然如此,祂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同樣是很亵渎的念頭,一旦說出口,足以讓伊蘭被關進忏悔堂。
紛亂的思緒被手上溫暖的觸感打斷。是紐赫,紐赫緊貼在他身邊,用毛絨絨的大腦袋輕輕蹭着伊蘭的手。
他們穿過昏暗僻靜的街道,在一條空寂的小巷子裏停了下來。伊蘭終于轉過身,有些無奈地看向仿佛自己影子的紐赫:“你又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
牧狼停下腳步,淡定地望着他,肚子卻響亮地咕嚕了一聲。
伊蘭嘆了口氣,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它的臉:“抱歉,我不能在那家店給你買東西吃……”
紐赫好像完全不在乎,它只是眯起眼睛,把腦袋靠在伊蘭的手心裏。
“你不想和我分開,我知道。”伊蘭揉了揉它:“我也不想。不過回來總是有點麻煩的……”他檢查了一下紐赫的毛,紐赫的毛總是長得特別快:“又該剪毛了。”
紐赫顯然對剪毛這個事也不怎麽在意。它安靜地任由伊蘭檢查自己的毛發。這是一個很安寧的時刻,就像平日裏它和伊蘭在一起時那些安寧的時刻一樣。
伊蘭笑起來,和它繼續往前走去。他在路上找到了另一間宰牲坊。老板嘟囔着聖日宰牲要交三倍敬虔稅之類的話,但還是在伊蘭的懇求下賣給了他一顆羊心和一挂羊肝。紐赫安靜而迅速地把這些東西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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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擠滿了祈禱的人,那是聖光教團的巡游車隊經過。每當有聖水和糕餅被抛灑,人群中便響起一陣狂熱淩亂的禱告。許多破衣爛衫的居民在其中推擠,迫不及待地争搶那些糕餅塞進口中。維護秩序的衛兵大聲驅趕着他們,而巡游的車隊仍在向前。高車上的聖職者戴着無喜無悲的白色面具,看上去比大聖堂的雕像更像雕像。
伊蘭總算是在酒市後面搭上了一輛去往聖城方向的空馬車。車夫年老昏聩,雖然很為有生意可做而喜悅,卻也一路上都在疑惑伊蘭為什麽明明帶着頭長毛的驢卻不肯騎。紐赫連眼皮都沒擡,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毛茸茸的大腦袋再次枕上了伊蘭的膝蓋。
驽馬舊車,加上一位雙目近眇的老車夫,自然沒能讓他們趕上教團回聖城的車隊。不過原本伊蘭也并不在意這些。時已近午,他在離聖城不遠的朝聖大道街角叫停了馬車,把整個錢袋都塞到了車夫手裏。牧狼從車上跳下來,抻了個大大的懶腰。伊蘭摸了摸它:“回去等我,這次不許亂跑了。”
紐赫從喉嚨深處呼嚕了一聲,那是雖然答應但有些抱怨的意思。不過它還是認真望了伊蘭一眼,而後輕捷地消失在了深巷的陰影中。
星辰大聖堂的鐘聲遙遙傳來。即便隔着高高的圍牆,審判塔黑色的塔尖仍然清晰可見。伊蘭對仍在愣怔的老車夫說了聲真神護佑,然後飛快地走進了朝聖的人流中。
穿過吊橋,走入那圍牆,便是聖城了。甫一進入,皇城的喧嚣全部被擋在了圍牆之外。
還沒走出多遠,幾個衛兵就緊張兮兮地攔住了伊蘭——他頭戴兜帽,灰色的長袍下沾滿了帶着血腥氣的污泥,身上既無花束也無聖帖。更要命的是,聖器影之鏡上照不出他的樣貌。
幸而教廷的執事長正在那裏等他,才讓伊蘭免于長劍加頸的困擾。衛兵們聽到了白星的名字,立刻退了下去,神色說不清是敬畏還是恐慌。
年長的執事言語恭敬,無可挑剔,但伊蘭毫不意外地從中聽出了不滿。對方嘴上說着空空如也的馬車多麽讓人不安和擔憂,可語氣卻和抱怨劍鞘中寶劍的丢失并無兩樣。寶劍用過之後要擦拭幹淨,收回劍鞘,這的确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伊蘭坐上雕刻着聖紋的金馬車,感覺自己仿佛被關進了一只金匣子。
馬車經過羽紋聖殿和聖事廳,濃烈的乳香氣味讓昏沉湧上了伊蘭的身體。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穿過青銅華蓋,大回廊,圖書館。伊蘭在車子經過花園時被鈴蘭與鳶尾的味道喚醒。馬車踏過神引橋,在暮洗河對岸的靜思院停了下來。
這原本是個老舊的城堡,後來一度成為了年老聖職者們生活的隐修院,如今它是一部分教團成員返回聖城時的居所。
塔樓上還是老樣子,只是做事的小執事們又換了新面孔。伊蘭想和他們說話,然而得到的只有敬畏和回避。
醫師已經早早在房間內等候,在為伊蘭處理傷口時臉上滿是震驚和痛心。執事長卻狐疑而不安地看向床下的陰影。他走過去撥開流蘇,地板上只有幾根灰白色的針毛。窗外一陣風吹來,那些輕軟的毛就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執事長收回了手,什麽都沒有說。教廷的執事們既是照料者也是監視者。但也僅此而已了。星辰教團有那麽多人,他們有做不完的工作,沒人想給自己惹麻煩。
當所有人都離開房間,伊蘭終于能脫下所有的衣服,慢慢走進池水。傷口碰觸到熱水,血又滲了出來。
這聽起來像個笑話:天賦的力量讓伊蘭能治愈很多——一株草,一只鳥,乃至一些人,但他卻沒有辦法治愈自己。
溫暖的氣息從身後靠近,伊蘭伸出手,摸到了熟悉的,雲朵般的柔軟。紐赫正在輕輕蹭他的臉。
他回頭解開了牧狼身上的繃帶。那恐怖的傷處居然已經完全愈合,只是毛發還未長出。伊蘭的目光凝住了,這恐怕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力量。
但除了個頭有點大,總是跑得無影無蹤之外,紐赫并沒有什麽怪異之處。在伊蘭面前,它比最乖巧的小狗還要懂事。
灰白色的皮膚摸起來熱乎乎的,包裹着緊實有力的肌肉。伊蘭還想檢查,紐赫卻跳開了。它無聲地走到水池對面,趴了下來,蒼藍色的眼睛注視着大門。那是個護衛的姿勢。
塔樓安靜,池水溫暖。午後的陽光灑落滿室,沒有魔物,沒有污血,也沒有人間的黑暗。
伊蘭讓自己沉入水中,卻感到眼睛比池水更熱。他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被淹沒。就在這時候,池水很輕地顫動了一下。
熟悉的氣息再次靠近伊蘭,在水中舔了舔他的眼睛。
貫穿心髒的痛楚好像一下子就淡去了。伊蘭睜開眼睛,捧起紐赫的頭,和它一起浮了上來。紐赫在水中漂浮着,姿勢看起來有點好笑,但它的目光卻明明白白寫着擔心。
伊蘭抱住了它,把臉深深埋進它濕漉漉的皮毛裏。
執事很快來敲門,送上了嶄新的聖袍。不是灰色的粗布,而是以純白綢緞為底,用金銀線和珍珠寶石繡滿了聖紋的那種。它們把伊蘭緊緊包裹起來,讓他連動一動胳膊都不自在。
紐赫無聲無息地站在窗簾後面,歪頭看着那些人幫伊蘭層層穿戴沉重的禮服。一個小執事似有所覺地望去,紐赫立刻消失了。
小執事收回目光,把水晶的羽紋項鏈挂在了伊蘭脖子上。
伊蘭瞥向窗簾下方的陰影,兩只蒼藍色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
沉重的禮服讓伊蘭很不舒服,可他還是忍不住輕輕笑了。
直到踏入大聖堂,伊蘭心裏還是紐赫那雙眼睛。牧狼在他出門時也溜了出來,這會兒不知道跑去了哪裏。節日裏大半個聖城都是空的,它可以自由地去往很多地方。午後的陽光很好,花園與河畔都是好去處,那裏的陽光像泉水一樣清澈,讓它終于可以離開陰影,随心所欲地漫游和休息。
伊蘭很想和它一起。聖堂裏的陽光因為要穿過彩繪的玫瑰玻璃窗,落下來之後,總是霧蒙蒙的。建造者說這能讓空間顯得神聖。如果那也算是神的意志,伊蘭想,也許神并沒有那麽喜歡明亮的東西。
聖顯儀式從星辰大聖堂開始。他們祈禱,觀禮,然後走出聖堂,等候在神道兩旁的聖柱下。時間到來,聖堂的尖頂投下金色的光束,教宗的身影在光束中緩緩顯現。所有人都在祈禱和歡呼,因為在信衆看來,那束光無疑來自天上,而教宗的身影就是真神的身影。
金色的綢帶代表天光,教宗即是神在人間的投影。伊蘭遠遠望着那個影子。和聖光教團的團員一樣,教宗永遠戴着白色的面具,伊蘭從未見過那張面具下的臉。那是神在人間的化身,是最接近神的人。這個人接受崇拜,聆聽祈禱,但離所有的聖職者都無比遙遠,盡管面具下的人幾乎從不離開大聖堂。
伊蘭聽過那些傳言,關于教宗的苦修,關于教宗的神跡。可是教宗本人并不是神跡者。在成為教宗之前,他只是樞機院的一位聖務長。而樞機院裏沒有神跡者。神跡者的壽命都很短,活不到足以成為一位聖務長的年紀。
有些神跡者會為此悲嘆。伊蘭倒是并不在乎,只是總會忍不住想到紐赫。不出意外的話,他終有一天是要抛下它的。每當伊蘭想起這些,總會有很深的愧疚。
號角聲遙遙響起,那是皇帝陛下的車隊向大聖堂行來。在聖光之中,世俗世界的至高者接受了教宗的祝福。
伊蘭看着所有的人。貴族,聖職者,能進入聖城的普通人。沐浴着聖光,每個人臉上都是虔誠和喜悅。而他站在他們之中。
儀式和慶典從午後進行到日暮,伊蘭沉默地和衆人一起履行聖職者的義務。直到晚霞布滿天空,車隊來到皇宮,與神聖相關的一切才暫時退場。
大部分聖職者們都已離開,而皇帝陛下準備的清宴卻在等待着遠到歸來的神跡者們。
他們的珍珠寶石祭披已經被跟随的小執事換下,但新的禮服上仍然滿是金銀的紋樣。伊蘭走在皇宮的陰影中,看見侍者們排成隊匆匆來去,美酒佳肴正像流水一樣被端進大廳
聖日禁止屠宰。他想到這句話,短促地笑了一聲。
一場清宴,可到處都是衣香鬓影,觥籌交錯。伊蘭沿着宴會廳寬大的樓梯拾級而下,像紐赫一樣無聲地在陰影中穿行。
火漆正在下方的人群裏舉杯暢飲,絲毫不顧身邊年輕執事的勸阻。伊蘭知道這才是他原本的生活。在進入隐修院之前,他曾是某位大貴族的繼承人。
不遠處幾個貴族也正結伴走下樓梯,目光遙遙投向火漆,談論着他的父親:那位文書大臣的高瞻遠矚,将大女兒送進宮中,小兒子送進教廷。小兒子又恰好是個神跡者,真是運氣絕佳。又有人嘲諷說那也沒什麽可羨慕的,畢竟神跡者都活不了太久。
伊蘭放緩了腳步。周圍那些閑談的話語在耳畔飄過。有人在談論這幾年聖日總有貴族離奇慘死,篤定那些人一定死于魔物,并抱怨教廷對此無所作為。
也有人心有戚戚地抱怨聖光教團巡游時有不少人胡言亂語罵聖職者都是騙子,貴族們都是強盜。一位大腹便便的貴族搖頭道:真神太過寬仁,陛下太過體恤,實在是讓那些家夥吃得太飽了。
還有人在抱怨清宴的乏味。陛下為表對教廷的尊重,聖日沒有鋪張,宴會上只有酒水,冷食和聖歌。舞會要在聖歌之後,而狂歡是想都別想了。
伊蘭沉默而緩慢地走過,但樓梯的陰影仍然已至盡頭。他走出陰影,水晶大吊燈的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貴族們忽然停下了話頭。周圍有一瞬間奇怪的安靜,而後轉向了竊竊私語。
白星……伊蘭達爾·伊米安……
他知道有許多目光追逐着自己。有些渴望目睹神跡,像游客渴望目睹馬戲團的魔術。另一些則渴望更隐秘的東西。敬畏與驚嘆,鄙夷與垂涎,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
而伊蘭只是走過,或者說,他試圖走過。
這時有人叫住了他。是個看上去神色傲慢的年輕貴族。
“伊米安大人,久仰大名。機會難得,可否請您為衆人展示神跡?”
神跡不是用來觀看的東西,它通常只能用來對付魔物。每一個神跡者能發揮力量的條件都不相同。大多數神跡者做不到擡手就呼風喚雨,也無法在空氣中寫下符文。唯一能證明他們身份的,是他們在與魔物戰鬥時皮膚上浮現的聖紋。大概這個無聊的貴族在其他神跡者那裏沒能看到令人滿意的東西,所以跑來伊蘭這裏獵奇。
伊蘭的确是少數能随手釋放力量的神跡者。但他并不打算像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展示自己。
“這裏沒有魔物,閣下。”
對方大概是從未收到過如此斷然的拒絕,看起來很是氣惱。他有幾分惡意地望着伊蘭:“我聽說了一些流言,伊米安大人,關于您的。您好像并不是很守清規戒律的人,而且……據說聖城的影之鏡上照不出您的臉?當然啦,這肯定是胡言亂語,還有什麽比一位神跡者展示神跡,更能回擊這些流言呢?”
“伊米安大人那時只是剛剛從魔物肆虐之地返回,尚未沐浴,身上才會沾染魔物的氣息。”一位淺棕色頭發的年輕執事快步走來,向伊蘭深深行禮,露出了缺少無名指和小指的右手。他轉向那位貴族:“皇城沒有魔物,一切黑暗之物都會在聖光的照耀下消隐無蹤。您如果想觀看神跡的話,恐怕要先把魔物召喚到此處才行。”
周圍響起了一片驚慌不安的議論。今日可是個聖日。
那位貴族悻悻道:“那還真是遺憾了。”
伊蘭笑了一下:“利文事務長大人。”
事務長向伊蘭深深行禮:“伊米安大人,請随我來,您還沒有為皇家的護身符祝聖。”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帶着伊蘭向另一條樓梯走去,很快遠離了那些人。
低矮巨大的黃金桌靜靜矗立在宴會廳角落的高臺上,中間是一根紅寶石雕刻的空心羽紋聖柱,柱頂插滿白色的羽毛。價值連城的聖牌和首飾環繞周圍,間次有矮矮的紅燭在每樣東西旁邊燃燒。
伊蘭随手拿起一顆蠟燭點亮,放在了某塊樸素黯淡的舊聖牌旁邊。那塊牌子上沒有聖像,只是模糊地映照着伊蘭自己的面容:“神跡者的面容和魔物一樣,無法在影之鏡中顯現,您明知道這一點。我們在清剿結束時已接受了聖水施灑。”
“這些人不是聖職者。知道得越多就會生出越多的困惑。這對信仰不利。”
伊蘭沒有反駁,只是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他抽出聖柱上的羽毛,從桌旁的銀盆裏沾了些聖水施灑。
事務長似乎有些口拙:“執事們上報這次星辰教團出巡的損失,聽說您的聖徽又被偷了?”
“誰讓它是純金的呢。”伊蘭意味深長道:“小偷也得交敬虔稅啊,而且還是三倍呢。”
“敬虔稅是自願的。”
“可是外面的人好像并不這麽想。”伊蘭冷淡地望向桌後的雕刻牆壁,金線編織的條帶挂了滿牆。“教廷都是知道的吧,幹嘛不幹脆頒布一個禁收令呢。”
“因為我們處境艱難。”年輕的事務長看着伊蘭,神色有些疲憊。
“我看不出我們處境艱難在哪裏。”伊蘭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要那麽尖刻,但顯然他失敗了:“确實,聖職者沒有薪酬可拿,每一座聖堂都需要信徒來供養。但教廷不缺産業更不缺金主,完全有能力支付這筆錢。”他在蠟燭上點燃了那根濕漉漉的羽毛,讓燃燒的煙霧籠罩被祝聖的護身符。
“修繕聖堂,法陣,制作聖器和驅魔武器,對付魔物,尋找神跡者和那些珍貴的聖物……這些都需要財富來支撐。與此同時,皇帝陛下一直想收回教廷的産業和土地……這些您應當有所耳聞。”
“即便如此,我們的收入仍然遠超所需。”伊蘭向旁邊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臺下,一位大腹便便的聖務長正與貴族笑談,十根粗壯的手指上每一根都戴着碩大的寶石戒指:“過度的奢侈容易讓人堕落。”
“但物質的匮乏同樣會削弱信仰的虔誠。”事務長嘆了口氣道:“大人,每個人侍奉神的方式不同。如果我們太過嚴苛,一多半的聖職者都會被送進忏悔堂。那樣我們就再無力量對付黑暗中的惡靈了。”
伊蘭沉默了。羽毛在他手中飛快燃盡,只剩下一點黑色的灰燼,落在空空如也的聖牌上。
“簡陋不堪的聖堂無法讓信衆崇拜,清苦匮乏的生活也無法讓聖職者舍身。僅憑信仰是遠遠不夠支撐一切的。這就是世界的運行方式,絕對的純粹并不存在,因為我們不是神。但我們毫無疑問有着共同的敵人——那些來自黑暗的魔物。”
“可魔物并不是我們唯一的敵人。”伊蘭漠然道:“罪惡亦是黑暗的一部分,魔物經由它們來到人間。如果聖職者成為了罪惡的制造者,是否可以認為,我們都是黑暗的一部分,與魔物并無本質區別呢……”
“伊米安大人!”事務長震驚道。
“畢竟絕對的純粹并不存在嘛。”伊蘭淡淡道。
事務長無可奈何道:“大人,我理解您的擔憂。但教廷是公正的,有罪者必然會接受懲罰,聖務法院确保了這一點。”
“确保。”伊蘭無力地笑了一聲:“當然,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只是,陰影就是陰影,聖堂的陰影和魔物的陰影又有什麽不同呢……”
“大人!”事務長提高了聲音。他不安地向四周望去。
伊蘭不再說話了。
“我會當做沒有聽見過這些話的。”事務長臉色有些難看,聲音壓低了許多:“正如我一直對您身上的許多事視而不見。如果要論德行的完美,恐怕沒有聖職者是完美的。但我還是有義務提醒您,此地與外面不同,您返回這裏時,應當謹言慎行。”
“所以你總算承認自己在視而不見了。”伊蘭冷冷道。
“每位聖職者都有各自的職責,我們只要各司其職就好。我們不是神,我們是有限的,因此不必讓自己背負更多的負擔。”事務長嘆了口氣:“我知道與那些黑暗中的存在打交道是件艱難而痛苦的事,您現在最需要的是療傷和休息……”他聲音慢慢低下去:“我很抱歉,伊米安大人。”
“不,您沒什麽可感到抱歉的。”伊蘭面色有些黯淡。在成為事務長之前,利文作為執事,多年來一直為星辰教團的成員們打理聖城的一應繁雜瑣事。他始終被夾在教廷與神跡者中間。這并不是份容易的差事。自己不該沖他發脾氣:“是我該道歉才對。”
“在這一點上,您該學學火漆,他從不道歉。”利文苦笑了一下,似乎試圖向伊蘭開個玩笑。他向伊蘭做了個請的手勢,與伊蘭一同離開了高臺:“您的獵魔犬不在?”
“它難得能好好休息。”
“希望它沒有再長大了。”利文帶伊蘭走上大廳中的另一處樓梯時,遲疑道:“它看起來真的有點像……牧狼。”
“繁育院不是經常用狼和獵魔犬交配麽?”伊蘭無動于衷。
“但它總有些……不管怎麽說,它來了之後,至少您不像從前那樣……荒唐了。”利文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個詞說了出來。
“這可不好說。”伊蘭忽然沖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在燈下看起來充滿誘惑:“畢竟你已經離開我身邊很久了。”
利文避開了他的目光:“大人,請不要開這種玩笑。”
伊蘭的語氣恢複了平淡:“還沒恭喜您升了教階。不知道接下來您會去往哪裏呢?是聖務法院,總務院,還是信理司呢?”
“我想聖光教團更适合我。”年輕的事務長正色道:“那是離神更近的路。”
伊蘭并不感到意外。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分歧,利文對神的信仰确實比大部分聖職者更純粹。
“我不想祝願你繼續升階了。”他笑了一下:“苦差事還是來得越晚越好吧。”
“我會珍惜現在的時光的。”利文低頭看着宴會廳上方華麗明亮的大吊燈,也終于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指引伊蘭走到在某處觀禮臺後就匆匆離開了,執事們總是忙忙碌碌,在任何時候都是。許多聖職者已經在觀禮臺上就坐了。
伊蘭走到角落的座位,在星辰教團的同伴們身邊坐下了。火漆這會兒已經爛醉如泥。吹號人調侃伊蘭,說要不是伊蘭換衣服換得如此之慢,他都不敢相信伊蘭真的受傷了。真言用她的盲眼看向伊蘭:有條鎖鏈在拖動命運之輪……你今天遇見了誰的死亡?
伊蘭沒有回答,只是握了握她冰涼的手。
團長正在前方的座位上與幾位貴族說話。他們身邊的燈熄滅了許多,把光亮留給了大廳中央。樂手們已經端正地恭候在那裏了。
馬上會是致辭,然後是一首又一首的聖歌。接下來會是暢飲和舞會。當然在人們舉杯歡慶前,會有例行的禱告。
而他今天已經聽過了太多的禱告。
贊美神的聖歌響起,大廳進入了安靜。伊蘭看着那位歌者,她也是一位神跡者。但這美妙的歌聲出現在此時此地,與贊頌和憐憫都沒有什麽關系。
伊蘭靜默片刻,在衆人的屏息與陶醉中悄然離席而去。
城堡幽深,陰影處處。他聽見侍女們閑談今年聖日居然沒有貴族死亡,也聽見廚子抱怨牛肉不夠。他在昏暗的門廊盡頭停下腳步,想到了那個滿是血污的宰牲坊,和他不願意想起的,其他滿是血污的地方。
那麽多,那麽多。血污伴着黑暗從他的意識深處湧上來,幾乎将他吞沒。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溫柔的輕嗚。
蒼藍色眼睛從黑暗中浮現,伊蘭望去,看見紐赫從門廊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它親昵地蹭了蹭伊蘭,然後輕輕咬住了伊蘭的衣角。
它帶他輕巧地穿過那些狹窄的走廊和空無一人的樓梯。很快,黑暗深處傳來夜風的氣息,而路已行至盡頭。牆壁上只有一盞空空的青銅燈臺。
伊蘭轉動燈臺,門開了,外面是節日裏皇城燦爛的燈火。
紐赫奔出數步,回頭望向伊蘭,明亮的眼睛裏全是期待。伊蘭愣怔片刻,笑着嘆了口氣:“你又不聽我的話了。”他這樣說着,腳下卻不由自主随牧狼一起奔跑起來。
他們一起輕巧地躍下那些狹窄古老的臺階,從城堡的高丘上奔入燈火輝煌的城市。
夜幕落下,所有的禁忌似乎都已被遺忘。
他們在燈火與陰影間穿過,離皇宮越來越遠。馬車逐漸變得稀罕,衛兵也消失不見。花枝招展的娼妓在街上與路人調情,失意者痛罵上河沿岸的每一位房屋主人,瘋子與傻子穿梭在人群中,制造尖叫,也制造肆無忌憚的大笑。
在路過某間酒館後門的時候,伊蘭扯下了禮服領口上的珍珠,給紐赫換了一整條牛排。老板娘在屋後的院子裏罵罵咧咧地洗杯子,預言明天一早緘默之院門口的屍體恐怕要排起長隊。
衣衫褴褛的人在院子對面簇擁着。節日與他們無關也有關,畢竟施湯棚在這一天總會更慷慨些。
隔壁是一間已經關門首飾鋪,伊蘭灌下了一大杯劣酒,毫不客氣地跑去敲開了門。首飾匠眼冒精光,收下了他那件繡滿金線的外袍,并言之鑿鑿地表示伊蘭帶來了麻煩。伊蘭聳聳肩,知道這不過是壓價的手段。反正又不是什麽聖器,普通的黃金只要融化了,都是一個樣子。
金幣從指尖滑過,很快換成了面包,悄悄堆滿了施湯棚的面包籃。當面包店的夥計向施湯棚的老人解釋面包的來源時,伊蘭已經帶着紐赫悄然離開了。
他們漫無目的地游蕩着。平地逐漸又變成了臺階,混亂的人聲與樂聲在夜空下回響。古老的臺階已被無數腳步磨得圓潤破敗。伊蘭一步步走上去。
每走一段路,他身上都要少一點東西。羽紋十字,念珠,戒指,手鏈……還有他的聖徽——他把那玩意兒塞進了一個滿身傷痕的女人的手心裏。
當他踏上去往聖靈安息山的那條路時,身上已經連白色的襯袍都沒有了。
窄窄的山路上人流往來,仰頭能看見上方的璀璨明亮——那是聖靈安息山上古老的白石華蓋,據說有位聖人埋葬在那裏。
伊蘭的目光卻停留在那光亮沒有照耀到的地方。在熱鬧的街巷角落,他看見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她孤零零地坐在巷口的木柴堆上,望着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是天真而欣羨的神色。她太小了,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安靜地藏在光亮深處。
伊蘭目光向下,看見了她赤裸畸形的雙腳。
他走進那片昏暗與寧靜,在她面前半跪下來:“你想跳舞麽?”
小女孩望着他,懵懂地點點頭。
伊蘭微笑,吻了吻她的額頭:“閉上眼睛。”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銀色的光芒籠罩了孩子的雙腳。伊蘭起身,脫掉自己的靴子,把它們套在了小女孩的腳上。
那是雙對小孩子來說過大的靴子。但它們嶄新,結實,足夠她在長大後也能穿上許多許多年。
當女孩重新睜開眼睛,伊蘭已經消失了。街角一個穿白色長袍的提燈人無聲地指了指她的雙腳。小姑娘低下頭,靴子掉落,一雙雪白柔軟的小腳丫露了出來。當她迷惑而難以置信地擡起頭時,提燈人也早就不見了。
低矮巨大的白石華蓋沉默地矗立在這山路唯一的緩臺上,四柱與蓋頂早已坍塌,底座上只剩下一座插滿燃燒白燭的蠟山。
此處并無聖歌,卻有悠揚的雙管笛與富有韻律的鼓聲自夜幕下傳來。伊蘭赤着腳循聲走去,只見那廢墟前方的空地上,一個冶豔非凡的少女手持燃燒的蠟燭,正在人群中央極其柔媚又狂放地舞蹈着。她赤裸的腰肢細窄柔軟得不可思議,好似一條沒有鱗片的蛇。燭火在她的舞蹈中或靜靜燃燒,或瘋狂搖曳,卻始終沒有熄滅。
當她雙手托住蠟燭将輕軟的腰肢反折下來時,伊蘭看見了她那雙彩虹般流光閃爍的眼睛。
一個英俊的長發男人抱着梨型琴,正盤膝坐在她身邊彈唱着古老的歌謠:
……我們經年跋涉,穿行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尋找散落在此的迷惘聖靈
我們把它們藏進蠟燭,藏進陰影
藏進神也找不到的地方
讓我們縱情舞蹈,用笑聲回應謊言
高舉酒杯,為星光唱一首贊歌
然後繼續這漫長的旅程……
舞蹈的少女向伊蘭微笑,柔若無骨的手托着一只蠟燭向他遞來。伊蘭情不自禁地接過,随她一起邁入那片空地。他們赤腳踏在光滑的磚石上,三角鐵空靈的敲擊聲随他們的腳步回響。沒有人教伊蘭該怎麽做,可他似乎在什麽時候跳過這支舞。他與她擊掌,旋轉,縱情踏歌,星星在他們頭頂搖晃,影子在腳下熱烈地生長。他的步履像她一樣輕盈,他的心也随之輕盈起來。
當她靠近他想要親吻時,他卻歡笑着閃開了。他在火光中望向燭山的陰影,一雙蒼藍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着他。對上伊蘭的目光,紐赫立刻風一樣躍了出來。
周圍響起驚叫,可狂熱的琴鼓聲始終在熱烈回響。伊蘭一路踏着節拍舞蹈,将那即将燃盡的蠟燭插在了燭山上。夜風忽然大盛,火焰猛烈地閃動。眩暈襲來,他踉跄了一下,大笑着跌在了柔軟之上。
紐赫奔跑起來。伊蘭在狼背上回頭,看着狂歡與燈火離自己越來越遠。那少女仍在不知疲倦地舞蹈,未盡的歌謠在夜空下飄蕩:
這漫長的旅程啊……
萬物終将化作微風……
唯有歌謠永遠傳唱……
靜谧在不知不覺間代替了喧嚣,紐赫也從奔跑變成了漫步。伊蘭從狼背上躍下,赤腳踩過冰涼的青草。他們穿過那些聖職者的墓碑,在一塊空地上躺了下來。
伊蘭枕在紐赫身上,和它一起望着頭頂的星空。星海璀璨而遙遠,不似人間的火焰那樣溫暖。
他想起了很多人,離去的那些,和終将離去的。他也想起了許多事,他對罪惡的憐憫,他對神明的鄙夷,他對信仰的憎恨,他對痛苦的無力。
不管怎麽說,他有罪,但他不打算贖罪。
伊蘭撫摸着紐赫厚實的狼毛,輕輕道:“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紐赫低頭,輕輕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那是不滿的意思。
“你不想我去那裏啊。”伊蘭嘆氣。
紐赫立刻舔了舔他的手,嗚咽着蹭他,用濕潤的大鼻子碰着伊蘭的鼻子,蒼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愛我,我知道。”伊蘭笑了:“可我好像真的沒辦法進天堂……那将來,要一起下地獄麽?”
牧狼的眼睛彎起來,嘴角高高上揚,紅色的舌頭露了出來。那是個大大的笑容。
伊蘭抱住了它:“你要是人就好了……不,不需要,這樣就很好……我愛你,紐赫。”他吻了吻紐赫的額頭。
紐赫安靜下來,回以一個柔軟而小心的輕吻。
夜風有點冷,伊蘭身上只剩一件亞麻布長衫了。牧狼換了個姿勢,把他牢牢地圈了起來。它現在已經很大,可以把伊蘭包圍在自己懷裏了。
銀輝灑落,伊蘭被包裹在柔軟溫暖中,感到自己漂浮在群星之間。
蒼藍色的眼睛在意識深處凝望着他,胸口的痛楚在慢慢淡去。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撫摸紐赫的耳朵,卻摸到了柔軟的皮膚。
星星消失了,暖黃色的燈火在昏暗之中搖曳。
伊蘭睜開眼睛,看見維赫圖的臉貼在自己手上,正在輕輕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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