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秘浪(上)

第34章 秘浪(上)

伊蘭不知道會說話的屍體還算不算屍體。眼前的魔物高大枯瘦,一只眼睛是沒有瞳仁的灰白色,另一側的眼眶則是空空的骷髅。無數黑色的觸手纏繞在這具濕淋淋的活屍上,好像木偶的提線。

船在黑暗中搖晃着,破裂的聲音傳來,伊蘭望去,看見那個推小車的船員本就腐爛的身體在搖晃中坍塌。殘破不堪的屍骸飛速化作塵埃消失,腰間那條黑色的繩索鑽進了甲板——原來那是一條觸手。而它身邊根本也沒有什麽小推車,那同樣只是一團觸手罷了。

帆船之外的世界漆黑一片,整艘船在黑暗之中搖晃着。只有船頭的虛空中閃爍着一些極為細小模糊的光點。而甲板上的旅客對這一切恍若不絕,它們對着虛空癫笑,怒吼和撕咬,顯然正身處各種各樣的幻覺之中。有些甚至已不再能維持完整的外形,它們的肢體或是扭曲拉伸,或是膨脹破碎,也有些正不斷生長着醜陋的贅生物,仿佛突然被什麽東西寄生了一般。

而在這驚悚詭谲的黑暗之中,伊蘭突然又能感覺到屬于維赫圖的那團火焰了。蒼藍色的火焰聚攏成了小小一團,就好像蜷縮着入睡的小動物,幸而總算還是平穩地燃燒着。

伊蘭的心安定下來。他看着眼前的活屍,慢慢道:“我不知道這裏把希望稱作妄想。”

船長提着一盞昏暗的引路燈,空洞的眼睛盯着伊蘭:“一個動人的詞彙改變不了某些念頭的本質。”它慢慢轉頭,望向那些從形态到舉止都癫狂可怖的旅客,似乎在看一出無聊的滑稽戲:“啊,每一次航行都是這樣……這次能到達燈塔的旅客也是屈指可數啊……海神會不滿的……”它喃喃道:“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精神軟弱的家夥只能在這裏失去它們的火……”它腐爛的臉上露出貪婪又悲哀的神色來:“是火啊……那麽珍貴的火……”

身上毛茸茸的影子鬥篷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寒冷開始爬上伊蘭的皮膚。假如沒有維赫圖的一部分在身上,伊蘭肯定自己會在這冰冷粘濕之中窒息。但寒冷與危險反倒讓那種恍惚與眩暈感消失了,他現在頭腦十分清醒。

“你看上去很惋惜。”伊蘭不動聲色道。

“當然惋惜。”船長望着那些瘋狂可怖的乘客,那個吞吃自己的魔物已經吃到了心髒:“渴望失去之物,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麽?”

“你是船長,若你願意,這條船上的所有乘客都是你的俘虜。它們已神志不清,軟弱不堪。你大可以盡情吞噬它們的火。”伊蘭故意道。

“你以為我不想的麽?”船長陰恻恻道:“你這個狡猾的,藏在影子中的家夥……我是亡者,我已熄滅,不管我有多麽渴望,這世上一切的火都與我無關了。”

“但你的意識沒有回到暗之心中去。”伊蘭仿佛明白了什麽:“你身上有契約,對麽?再也得不到火,這就是契約的代價麽?”

“亡者從熄滅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得不到火了。火只在生者間彼此流轉。至于你問我為契約付出了什麽代價,代價就在你眼前了。”船長慢吞吞地繞開伊蘭,向就餐的平臺走去,似乎并不想再和伊蘭多說什麽。

那個吃完了自己心髒的魔物開始燃燒,火焰飄離了它的身體,滿月型的印記離開了它的額頭,進入了船長手中的引路燈。船長揮動了一下手中的燈,那團火便飄向了船頭的方向,和許多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小火光一起,在船的前方艱難閃爍。與此同時,無數黑色的觸手從四面八方湧出,将那殘破的屍骸包裹起來,不停蠕動着,拖入了甲板。

伊蘭盯着船長,聲音卻是輕快自然的:“雖然沒辦法得到火,但旅客的屍體都屬于你了。”他嘴角挂着微笑:“屍體在某些時候也是挺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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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裏的小東西不必旁敲側擊。”船長回過頭來,眼神充滿惡意:“你以為這艘船航行的動力來自于哪裏,晶石礦麽?不不不,是你們這些旅客的屍體。虛空之海中沒有路。你們的火歸于虛空之海,以此化作去往燈塔的航路;你們的肉體歸于船,是航向燈塔的動力。”他森然一笑:“你在慶幸自己毫發無傷麽?勸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即便到了燈塔,結局也都差不多。”

“我不介意提前知曉自己的結局,如果那是命運的話。”伊蘭看着眼前的一切,坦然道:“不過,我一直以為燈塔是個能實現願望的地方。”

“願望……當然,願望,還有什麽比‘實現願望’更能給絕望的生靈希望呢?”船長走過伊蘭,在屍體之中收集印記,驅趕火焰:“你們以為燈塔代表希望。不,即使到達了那裏,也不過是能得到一個與深淵做交易的資格罷了……”它的身影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一個離得很近的魔物嘶吼着撞向伊蘭,伊蘭躲開,看着它重重撞在桅杆上,留下一串黑色的血跡。

帆船在黑暗的漩渦之間起伏搖晃,銀色的船帆差不多是這裏唯一明亮的東西。但它的光落在陷入癫狂的旅客們身上,卻只讓伊蘭覺得寒冷。

他裹緊了鬥篷,在搖晃之中慢慢尋找來路。他得回到船艙去,維赫圖蒼藍色的火焰在甲板下變得有些不安定了。

地獄就是此刻甲板上的模樣,就算身為魔物,只怕也要在此情此景下心膽俱裂。

伊蘭頂着寒意謹慎地穿梭其間,意識到并不是所有旅客都身處幻境。他看見有高階魔物正以狩獵者的姿态趁機吞噬其他旅客的火。這是另一重危險。

伊蘭已經不确定到底哪一種旅客更可怖。船劇烈地搖晃着,他的感知幾乎要被各式各樣的慘叫和哀鳴聲撕碎,這讓他的步履變得更加遲緩艱難。船外黑色的漩渦忽近忽遠,發出令人耳鳴目眩的背景音。他只能努力不去看,不去聽。

蒼藍色的火焰就在那裏,他要回到它身邊去。

但誰又能在這等恐怖之中獨善其身呢。他跌跌撞撞地躲過一個胡亂襲擊旅客的大魔物,在絞車轉盤的陰影下屏息暫歇。

就在這時候,有細小急促的喘息聲傳來。

伊蘭猛然回過頭,看見了不遠處竟有個魔物。是那只影蛾。它單手挂在甲板邊緣的樓梯扶手外側,死死護着懷裏的東西。那是個很危險的位置,船身不斷搖晃,看上去随時可能将它抛入虛空之海。明明丢下懷裏的東西就可以翻身爬上來,但那個小魔物只是渾身顫抖地堅持着。

一個神志不清的龐大身影正在不斷劈砍樓梯的欄杆,看上去離它越來越近了。

伊蘭撿起地上的圍欄碎片,向遠處重重擲去。

破壞者腳步一頓,緊接着瘋狂地沖向了聲音的來處。

船身在颠簸中傾向了另外一側,影蛾被輕飄飄甩回了樓梯上。它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麽重量。一雙難以置信的紅眼睛從兜帽下露了出來。它深深看了伊蘭一眼,再次緊緊抱住懷中的東西,在影子中消失了。

一個清醒的黑暗之子。伊蘭想。也許它并不像它的同類所認定的那般弱小。

他在搖晃中重新找到平衡,繼續前行。影子的鬥篷似乎恢複了一些活力。它包裹着他,靈活地向四周延伸,讓伊蘭與陰影融為一體,讓他得以無聲無息地穿過甲板。

正在他匆忙向記憶裏船艙入口的位置走去時,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團熟悉的光亮。

伊蘭停下了腳步。

是指星墜。聖器的光亮落在伊蘭身上,将他和船上的黑暗分開了。影子的鬥篷湧動着,緊緊包裹着伊蘭。

聖光教團的一個紅袍人正在不遠處看着他。船搖晃得那麽厲害,他看起來卻穩如磐石。

“看來消息是真的,魔物的話果然不可信……伊蘭達爾·伊米安,我們找您很久了。虛空之海不是久留之地,跟我們走吧。”

伊蘭握緊了手中的燈,冷冷道:“伊蘭達爾·伊米安已經死了,你們把他獻給了大封印下的魔神們,還記得麽?”

紅袍人語聲漠然,仿若會說話的木偶:“叛神者理當接受處刑。”

“處刑……處刑……”伊蘭喃喃低語,猛然厲聲道:“既然你們把獻祭稱為處刑,那請列位告訴我,埃托帕瓦全城的百姓犯了什麽錯,要接受這種處刑?”

對面終于沉默了一下:“黑暗肆虐,籠罩人間。迫不得已的犧牲是為了更多的人類能夠平安。神的恩典從不是施予,而是考驗。您是神跡者,您犧牲過,奉獻過,理當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這一切……”

“現在是叛神者了。”伊蘭的聲音裏盡是寒意。盡管明白聖光教團是怎樣的存在,他仍然感到一種深重的悲哀與無力。那白色的面具之下真的還是人類麽?

紅袍人似無所覺,只是繼續道:“若你還有一絲身為聖職者的榮耀,就到這裏來。”

“聖職者伊蘭達爾·伊米安已經死了。”伊蘭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聖紋被剝除,身體被獻祭,再沒什麽可以奉獻給你們的了。”

“你出現在此,這便是神的旨意。神給了你贖罪的機會。”

“那機會還是留給神自己吧。”伊蘭決然拉緊鬥篷,轉身躍上了樓梯。

聖器的光掃過樓梯扶手,像漆黑夜空中的閃電,照亮了他的去路——另一個紅袍人早已等在那裏了。禱文在風中細細響起,那人拉起了手中的聖器——是束心鎖鏈!

長長的水晶鎖鏈上聖紋閃爍,環環分離,化作無數大大小小的光圈,而後消失在了空氣中。伊蘭心中一凜,飛速躍開,可身後指星墜的光卻緊追他不放。很快,手腕傳來一陣灼痛——一個光圈出現,緊緊地束縛了他,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全身的力量被統統抽走。他仿佛被看不見的刑具釘在了半空。然而這靜止緊緊持續了幾秒,他身上的影子仿佛自沉睡中驚醒般洶湧而起,束縛伊蘭的光圈瞬間四分五裂。

有形有質的影子瘋狂從鬥篷上傾瀉湧出,迅速向甲板蔓延,伊蘭只感到腳下一空,黑暗籠罩了他的視野。下一秒,熟悉的溫暖包圍了他。

龐大而扭曲的狼形從影子的鬥篷中脫出,環抱伊蘭,那雙蒼藍色的眼睛燃燒着憤怒的火焰。黑暗像浪潮一樣從它腳下暴起,蕩平了四周的一切。

紅袍人躲閃不及,束心鎖鏈和指星墜剎那間被黑色的冰霜爬滿,在空氣中碎作齑粉。

面對這可怕的威壓,原本手持指星墜的紅袍人飛快地向後躍開:“看來得動用幽影的契約了。”說着從袖中掏出了一根很小的東西,刺破了自己的手指。盡管周遭昏暗無比,伊蘭仍然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根畸形的羊角,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緊閉的眼睛——是阿斯蒙蒂斯的角!随着鮮血流至其上,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那些方形的黃色瞳仁四下亂轉,最後統一停留在了伊蘭身上。

“幽影之主,回應召喚。”

濃重的影子從角中湧出,漸漸凝聚成了阿斯蒙蒂斯的模樣。魔神的羊蹄踏上甲板,黃眼睛掃過眼前的一切,最後停留在了伊蘭和維赫圖身上:“哎呀呀,又見面了,吾可是等了許久……”

“阿斯蒙蒂斯,抓住他。”紅袍人命令道。

魔神頭都沒回:“無禮之人。”言罷,一對羊角在空氣中凝聚成形,刺穿了紅袍人的胸膛。

下一秒,紅袍人消失,只有兩塊繡着聖紋的殘破布料飄落,被風一吹,便消失在了虛空之海中。

像用來點亮銀燈的蠟燭一樣,那也是聖職者們會帶在身上的消耗品。盡管如此,它同樣是聖器,背後也是神跡者的生命。

羊頭的魔神輕啧:“保命之物倒是帶了不少呢。”黃眼睛的目光重新落在維赫圖身上,它語聲轉輕,像是憐憫又像是興奮:“不想竟會在虛空之海上與寒淵潛行者相見……力量被封,火焰将熄,想來你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至少沒做教廷的奴隸。”維赫圖的聲音帶着濃厚而怪異的混響。

“主動投身大封印的家夥倒也不必惺惺作态。封印之下的黑暗之子們對此無一不曉。”阿斯蒙蒂斯打量着伊蘭和維赫圖緊貼的姿态,詭秘一笑:“不過,你的貪念與手段,着實令吾等驚嘆……”

就在這時,船身忽然不祥地震動了一下。

“此處是虛空之海。”維赫圖冷聲道:“你還是先想想怎麽才能不要熄滅吧。”

“沒有祭品,吾等都是要熄滅的。”阿斯蒙蒂斯舔了舔嘴唇:“吾所求不多,不過一口而已。”

“做夢。”維赫圖暴戾道。

兩股黑影從他們身邊同時躍出,在半空中狠狠撞擊在一起。緊接着,影中的冰霜與濃霧彼此纏鬥起來。

然而未待勝負如何,船身再次開始了不詳的震動。

随着那震動的加劇,船外的黑暗之中,有什麽東西飛快地浮現出來。那些透明而龐大的存在包裹着細細的星光。它們自黑暗中鑽出的姿态堪稱優美,仿佛沒有重量般圍着銀色的三桅帆船飄動着,如同無數形态各異的巨大水球。

在黑暗之中,無比壯觀,無比美麗。

與之相比,銀帆船好似成了一片夜空中的枯葉。

這突如其來的美麗出現在影子的上方,讓伊蘭呼吸一滞。維赫圖和阿斯蒙蒂斯卻同時臉色驟變,冰霜與黑霧齊齊分開。

“海螢!”

“教廷的蠢貨,竟在虛空之海上燃火!”阿斯蒙蒂斯罵道。

話音未落,那些飄動的海螢張開,像花苞一樣從內而外層層綻放,水團之中伸出的透明閃亮的細絲,如同飄動的輕紗裙擺上的花朵。

銀色的帆船落入花朵與輕紗的汪洋,便如同被卷入狂風中的枯葉一般,陷入了瘋狂的旋轉與墜落。

船上的一切在這絕對的力量下紛紛被抛落,不管是陷入癫狂的魔物,還是構成船體的東西。那些看似美麗的花朵則把被抛落的東西紛紛吞噬。甚至有一些花朵直接落到了船上。

觸手從船身上探出,與海瑩互相撕扯,剝落的碎塊掉入虛空之海,消失在翻湧的海螢群之中。

船身在旋轉與撞擊中逐漸分崩離析,又不斷被觸手修複。感官的眩暈讓伊蘭幾乎難以辨認出周圍的東西。他只能感覺到維赫圖死死護着自己,緊貼在桅杆上。

而桅杆也傳來了斷裂之聲。難以形容的壓迫感倏然逼近。伊蘭艱難地擡起頭,只看到一朵海螢順着銀帆滑落,輕柔地向他們飄來。所經之處四分五裂,碎片通通被蠶食殆盡。

影子驟然湧出,不顧一切地向前一推,伊蘭瞬間被黑暗淹沒。

蒼藍色的火焰似乎被什麽東西狠狠壓住了。

伊蘭想要大叫,卻發現自己什麽聲音都無法發出。感知的世界之中除了瘋狂湧動的黑暗就是黑暗,一團團的火焰正在飛速熄滅。

就在這時,一個異常龐大的漩渦出現在了前方。載着餘下火焰的枯葉仿佛找到了某種方向,直沖漩渦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視野中的黑暗漸漸退去,伊蘭掙紮着睜開了眼睛。周圍異常安靜,海螢統統消失了。黑暗如舊,破爛不堪的帆船在虛空之海的漩渦之間不停搖晃。

銀色的船帆已經所剩無幾,褴褛地挂在斷裂倒塌的桅杆之上。

身上的影子已經稀薄如紙。伊蘭恍惚片刻,猛然清醒。他向着桅杆下撲去。

破碎的銀帆掀開,下面只有一個姿态畸形的模糊影子。七顆狼首隐約可見,在影子之中彼此拉扯掙紮。影子中那雙蒼藍色的眼睛看見伊蘭,立刻明亮起來,可轉瞬又黯淡下去。

“此乃寒淵潛行者的真容。”阿斯蒙蒂斯的聲音在伊蘭頭頂幸災樂禍地響起。

意識的世界中,那團本就黯淡了許多蒼藍色的火焰,在伊蘭的注視下似乎又瑟縮了一些,正有些不安地搖晃着。

伊蘭輕聲道:“我所見到的只是一團火,燃燒的火焰本來也沒有什麽固定的形狀。”他的手小心翼翼覆上了影子那幾乎不成形狀的獸爪。維赫圖現在摸起來有點奇怪,像一大片沒有骨頭的絨毛。不變的是,它仍然溫暖柔軟。

蒼藍色的眼睛立刻睜開了,方才還奄奄一息的維赫圖立刻湧動起來,與伊蘭的影子貼在一起。伊蘭能感到許多看不見的毛茸之物正親親熱熱地蹭着自己。

“何其無恥。”阿斯蒙蒂斯譏諷道:“可憐的祭品啊,你被這狡猾的家夥欺騙得徹徹底底。”

維赫圖咆哮一聲,扭曲的影子向羊頭的魔神襲去。阿斯蒙蒂斯閃身避開,用最悲憫的聲音,講着最誅心的話語:“多麽了不起的愛啊,袒露脆弱,舍身相護……還有比這更真摯更動人的愛麽?只怕連它自己都相信了。是不是,寒淵潛行者?”

維赫圖回以怒吼,羊頭的魔物在影子的攻擊下消失,轉瞬以霧影的形态出現在了伊蘭身後:“不不不,那只是狡猾的把戲罷了。影之主們皆之其為何物:從毫無靈智的寒淵碎屑,到影子的主宰……那意味為何?意味着此子比你所知曉的一切黑暗之子都更為可怖,更接近暗之心的本質,也更服從于暗之心的本能……”

霧影貼在伊蘭耳畔,再多的攻擊都無法将之驅散:“想必你已知曉,吾等黑暗之子依賴火以維持存在。寄居于大封印下不為其他,只因教廷願意立下契約,奉獻擁有火的祭品。黑潮周而複始,永無止息,黑暗之子永遠活在熄滅與回歸的恐懼之中,終有一刻無法逃離這注定的結局。為了讓那一刻遲些到來,吾等總是迫不及待吃下祭品,獲得力量,以求短暫逃脫暗之心的吞噬。”

“但你明明就在它身邊,它卻遲遲未曾動口,而是将你帶上了這艘去往燈塔的船。”

“影之主皆知,燈塔是深淵的入口,與暗之心之間存在紐帶。凡所至此,皆為與深淵交易而來。只要支付得起代價,燈塔皆能實現所願。這當然也包括與暗之心訂立契約。”

維赫圖發出無聲的咆哮,影子洶湧而上,拼命吞噬着霧影。但更多的阿斯蒙蒂斯卻一個接一個出現在了伊蘭周圍。

“此乃它真正的目的……将你獻給暗之心,作為逃離命定結局,換取永恒不滅的代價。”阿斯蒙蒂斯肅然道。

影子安靜下去,似乎在輕輕顫動。

“而你,你将代替它承受暗之心那永無止境的痛苦與毀滅,永遠不得解脫。”

世界空茫,無數黑色的漩渦之間是恒久的寂靜。

伊蘭擡起頭,遙望着深不見底的黑暗,忽然輕輕一笑:“我知道。”

阿斯蒙蒂斯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海風呼嘯,殘破的銀帆獵獵作響。伊蘭唇邊的笑意越來越大:“這原本就是我在複活紐赫時決心要付出的代價啊。”

“紐赫……”阿斯蒙蒂斯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那個用生命替你支付代價,延遲了獻祭的畜生……”霧影猛然凝聚成了一個,魔神的黃眼睛死死盯在維赫圖身上:“原來是這樣……原來那就是你……你留在大封印裏的只是個殘影,真正的意識早就逃出去了……契約,恐怕已經失控了……”

伊蘭恍若未聞,只是向着維赫圖張開手臂,溫柔道:“到這裏來。”

凍結在原地的影子仿佛突然活了過來。它似乎不敢相信地擡起了形态模糊的七顆腦袋。可緊接着,影子卻退開了。它在顫抖。

伊蘭嘆了口氣:“這種時候,你還要考驗我的耐心麽?”

維赫圖靜默片刻,終于下定決心般飛快地全部鑽進了伊蘭的影子,順勢爬滿了伊蘭全身,将他緊緊包裹起來。

“無恥!無恥之尤!”阿斯蒙蒂斯罵道,轉而聲音變得誠懇,向着伊蘭道:“莫要相信它的花言巧語。若你肯繼續契約,奉獻給大封印下的所有黑暗之子,那麽你一切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你的火也會在吾等身上繼續燃燒,何苦要落入暗之心中去……”

伊蘭起身,平靜道:“我早已做出了選擇。”

魔神安靜了片刻,嘆息道:“這樣啊。”它黃色的眼睛裏流露出奇異的憐憫:“那還真是……萬分可惜。”

伊蘭還未待說些什麽,魔神的目光落在維赫圖身上,笑容逐漸詭秘:“不過無妨,讓契約回到正軌的方法有很多……”一個個霧影在殘破的船身上浮現:“你會重新做出選擇的。”

伊蘭輕嘲道:“我的選擇只怕無法由你決定,畢竟眼下連你自己都在受教廷驅使……而一旦你抓住我,聖光教團的人就會立刻出現……”說着眨了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你一定想說,在那之前,你有辦法讓我重新立下某種契約……”

阿斯蒙蒂斯咧開嘴:“正是如此……”

伊蘭的手悄然滑到身後,影子的一部分立刻無聲無息地爬了過去:“可這不見得是件容易的事……”

阿斯蒙蒂斯很感興趣地盯着他:“祭品的力量是火的力量,虛空之海上不能燃火,除非……”它嘿聲道:“你想與船上的一切共同葬身于此。”

伊蘭眨眨眼:“有何不可。”他一面這樣說着,一面快速滑動手指。符文只是空寫,沒有半點微光。

羊頭的魔神皺眉道:“休要虛張聲勢。”

影子如絲線般順着伊蘭手指移動的方向反複纏繞,黑色的符文順着鬥篷落入了甲板。伊蘭神色坦然:“反正我的結局是注定的了,不是麽。”他輕快道:“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什麽……”魔神尚未反應過來,影子已包裹着伊蘭陷入了甲板。

伊蘭不确定他們落到了哪裏。他寫下的符文是光明魔法中的轉移符文,可驅動它的力量卻來自黑暗。這導致只有注入力量的維赫圖知道他們落在了那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們仍在船上。

可是維赫圖眼下不能說話。毛茸茸的影子和伊蘭一起在昏暗之中屏息感受。伊蘭只覺得四周的空氣冰冷黏膩,充滿了腐血與灰燼的味道。

是死亡的味道。他嘗試着踏出一步,意識到自己腳下并非平整的地板,而是某種半軟不硬,正在緩慢移動的黏膩之物。

伴随着意識的感知蔓延開去,伊蘭的眼睛很快适應了昏暗。

無數破碎扭曲的魔物屍體正在黑色的觸手間緩慢移動。

在他悚然的片刻間,觸手湧上來,将他腳下那些驚恐萬分的面容淹沒了。

維赫圖蹭了蹭伊蘭的臉,似乎在安撫他。伊蘭擡起頭,竭力凝視,發現四周皆是如此,仿佛他們正身處觸手的巢穴。

而在觸手的縫隙間,依稀能看見破損的艙門。

他猛然明白過來,這是回到了甲板下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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