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妄願
第36章 妄願
“還以為丢在了船上呢。”伊蘭笑了笑,瞥了維赫圖一眼。
魔神沉着臉看向影蛾,沒有說話。
伊蘭伸手,影蛾提燈的手卻縮了縮,他用更加微弱的聲音道:“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麽?”
原來歸還是有條件的。
伊蘭失笑:“沒什麽不可以的。”
得到準許,這小魔物似乎生怕他反悔,立刻将燈塞進伊蘭手中,轉瞬鑽入伊蘭的影子裏。
月光明亮,他們腳下的影子既小且淡,那魔物的身形也變得既小且淡,像一只輕輕飄浮在半空中的飛蛾。
維赫圖皺了皺眉頭,不過總算沒有說什麽。
離他們最近的那個魔神瞥見影蛾的所作所為,若有所思道:“此處似乎有團很不錯的火呢。”它狹長瘦削的面孔望向伊蘭,兩肩上新月形狀的長角隐隐泛起了寒光。
伊蘭也認了出來。這是曾在船上借混亂狩獵其他魔物的那個魔神。
維赫圖的影子漫上來,遮住了伊蘭的臉。魔神一言不發,蒼藍色的眼睛冰冷又危險。
對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露出了一種恍然又有些嫉妒的神色:“原來是準備獻給海神的祭品麽。”
緘默的老者步履蹒跚,身後卻仿佛長了眼睛:“此處乃是深淵入口,切莫用掠奪玷污滿月的光輝。”
“若是……不小心呢?”
引路者沒有回答,目光只在白色的島岩上短暫地停留了片刻,而後徑自從一條狹窄的岩石縫隙間穿過,繼續向島嶼高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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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很快意識到了古怪。這裏太過安靜了,除了海浪與腳步,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純白的島岩上什麽都沒有,在月光與霧氣中散發着陣陣涼意。
讓人想起白色的骸骨。
這念頭在他心間一閃而過。他凝視那些石壁。某些石頭的紋理仿佛當真是遺骸所化——如同粗劣的雕刻,又似乎與島岩本就是一體。但當他想要仔細看看的時候,又覺得它們只是普通的石頭罷了。
離它們不遠的一個魔物察覺到了伊蘭的目光:“聽說對滿月不敬者會化作這島嶼的一部分,永遠匍匐在月光之下贖罪。”
伊蘭擡起頭,意識到那個身影也是熟悉的——是當初從甲板進船艙時那個與它們有過一面之緣,形似水草的魔物。
“滿月不在乎。”引路者慢吞吞道:“只是血會遮蔽月光,讓來到此地者在深淵面前失去滿月的庇護罷了……當然,海神也會為此不悅。”
“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月光會被遮蔽。”另一個雙頭魔物兩顆腦袋同時望向滿月,發出敬畏的嘆息。
“它并不總能如此明亮。”引路者在山崖上停下腳步,擡頭望了一眼。
霧更濃了,浪濤聲裏,海面與天空都早已變得模糊。諸星已悄然消失,而月光也在淡去。
伊蘭順着它的目光望向滿月,忽然意識到月亮不知何時變成兩個——海上的部分和水下的部分正在分離。而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兩個月亮都在離他們遠去——一個從島嶼上升起,飄向天空,在視野中越來越小;另一個自水中墜落,沉入大海,漸漸隐沒于黑暗。
“哪個月亮才是真的?”同行的雙頭魔物似乎有些焦急:“它們都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什麽時候才可以許願?”
“別急。”引路者嘆了口氣:“黑潮将近,海神很快就會醒來。
濃霧彙聚,月亮在雲霧後若隐若現,幽暗漸漸籠罩了一切。而引路者帶着他們翻過山崖,繼續向島嶼深處走去。
道路再次開始變得狹窄,直到白色的岩石縫隙将天空也遮蔽,伊蘭意識到它們走入了一個長長的洞穴。
分明沒有光源,但此處卻并不黑暗。許多半透明的彩色粗藤從石壁上垂下,随風輕輕搖晃,每一根都有着月亮的光輝。亦有一簇簇輕紗般的東西像大大小小的花朵一樣半隐其間,同樣流動着光芒。那光芒好似月光下湧動的水波,讓人分明行走在空氣裏,卻仿佛置身水中。
而在所有的東西後面,伊蘭隐約看到了一顆顆拳頭般大小的皎白寶珠——每一顆都仿佛一個小小的月亮。
這一切無疑很美,只是所有的光亮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幽冷寂靜。
那些光華流轉的柔軟之物一重重擋在路上。引路者帶着他們在其中小心繞行,仿佛後背生了眼睛般,對想要伸手将那些柔軟之物揮開的利角魔物道:“別碰,除非你想觸怒海神。”
那魔物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們繼續向前,腳下的岩石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再堅硬,而是有些濕滑柔軟。而空氣也同樣越來越寒冷濕潤,有如實質,就好像他們正被裹在稀薄的凝膠中一樣。
每走出一段路,伊蘭就感到空間幾難察覺地起伏了一下。
維赫圖溫暖的影子爬上來,将伊蘭包裹住了。
“有些奇怪。”伊蘭用只有維赫圖聽得到的聲音道:“我仿佛感到……這洞穴正在呼吸。”
“那是……海神的呼吸。”維赫圖低聲道:“它是燈塔的守護者,或者說……占有者。”
伊蘭意識到了什麽:“看來這位海神的脾氣似乎不錯。”
維赫圖不置可否:“只是因為它還沒醒罷了。”
他們說話間,凝滞粘稠的空氣似乎突然一輕,腥鹹的冷風湧了過來。引路者帶它們轉過一處凸起的白岩,那些明亮的東西便消失了,波濤的聲音傳來,水面再度出現在視野中。
他們走到了洞口,也看到了島嶼的中心。那是一片風暴與霧氣籠罩的水域,海水在此并不像外面那樣平靜,而是看上去危險又狂暴。無數黑色的漩渦在濃霧之下時隐時現,嘶吼着沖擊白色的礁石,看上去要把一切統統吞噬。
洞外有一條長長的螺旋狀坡道,在山崖的內側規整環繞,一圈又一圈,一直通向島嶼中心的這片水中。
“到了。”引路者言簡意赅:“我只能帶你們到這裏。”
肩生利角的魔物笑容裏有着毫不掩飾的寒意:“從沒聽說過,要見海神必須先死一次啊。”
“不是要你們現在下去。”引路者似乎對這種質疑已經習以為常:“要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但無論如何,在這裏停留太久也不是什麽好主意。”它望向岩壁,那裏似乎有一些魔物的雕塑——所有的雕塑看上去都身形殘破,面容驚駭。
它們的來源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衆許願者沉默下來。
月亮的遠去似乎讓整個世界逐漸沉入幽暗,島礁逐漸顯露出了深淵入口的模樣。濃霧在呼嘯的飓風中翻滾,黑藍色的海浪越發狂暴。那力量有形有質,此間的一切存在在其籠罩之下都顯得渺如塵埃。
這蒼茫的大海上,似乎只剩下這片小小的純白色環礁。
假如說航行在虛空之海上的渺小感如同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吞噬的是航行者的靈魂。那麽此處的渺小感就是真實可觸的現實,撕咬的是許願者的肉體。
冰冷的海水與狂風一同沖刷着眼前的世界。每一道風與每一片浪都能在肌膚上留下仿佛利器割開的傷痕。即便有影子的保護,伊蘭的手上仍然被猝不及防地割開了一道口子。那傷痕起初是麻木冰冷的,很快就變成了尖銳的痛楚。影子立刻在傷處凝聚,可裹挾着森冷水汽的狂風瞬間已将湧出的血滴帶走了。
影子狂亂地湧動,恨不得将伊蘭裹成一只黑色的繭。屬于大海的那股尖銳之力終于在這重重的包裹中淡去了,伊蘭感到溫熱的舌頭在舔舐自己的傷口。他回過頭,發現維赫圖臉上有好幾道同樣的傷痕,但魔神似乎對此不以為意。
伊蘭靠近他,擡手撫上他的臉。可微光還未凝結,維赫圖就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制止的意思。他将目光投向黑色的漩渦,眼睛裏有隐隐的怒意。
“這是考驗的一部分麽?”同行的雙頭魔物艱難而虛弱地詢問道。風浪對它的影響格外可怖,它身上的硬皮被割開了無數道血口,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灰紅色的血肉。
“不。”引路者用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道:“你大可以選擇暫做退避,反正海神永遠都在那裏。”
那魔物猶豫了一下,轉身退回了洞口之中。其他的許願者們斟酌片刻,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引路者從提燈中抽出了一團火——如果那能被稱為火的話。它像是一簇火焰,也同樣有着堪稱明亮的光,可卻并不像真正的火焰那樣跳動,也沒有任何溫度。
它是冷的,如同骸骨上的月光。
伊蘭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那團火已經死了。
但無論如何,在黑暗之中,它是如此醒目,讓此間的許願者們能看見周圍的一切,也能清晰地看見彼此。
即便在暗界,這大概也是個很罕見的情形:衆多魔神們在狹小的純白色岩洞中圍聚在一團光亮的四周,躲避着外面黑色的風浪。
“介意我加點火麽?”那個兩肩生着利角的魔神道:“這裏可真冷。”它從頸下掏出一串珠子,每一顆半透明的珠子裏都有火焰在跳動。細小的尖叫與哭泣立刻開始在洞中回響。顯然,那是它從其他黑暗之子身上掠奪而來的火焰。
它對面那四肢生着鈎爪,一路上始終默不作聲的魔物終于擡起頭,盯着那串珠子看了一眼。
“這裏不是冬雪之境,對你們來說,寒冷在此并不致命。”引路者甚至沒有瞥它一眼:“但是在深淵入口,不管投入多少火,火都會熄滅的……一點月光已經足夠了。如果你覺得難以支撐,那裏有可以吃的東西。”它用槁木般的灰手顫抖着指向岩壁。
伊蘭這才注意到,那些浮雕般的遺骸身上,同樣生着那種拳頭大小的月白色珠子。
“屍體上誕生的麽?”肩生利角的魔物饒有興味地望着,卻并沒有伸手:“看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海神之卵了。”
“我可不吃。”受傷最重的雙頭魔物瑟縮着,兩張嘴左一句右一句地嘟囔。
“萬一它在肚子裏孵化了可怎麽辦……”
“別忘了那些在船上吃了東西的家夥……”
“海神之卵不是那樣的東西。”引路者嘆了口氣:“它們不會孵化,只是借由月光,從遺骸上生長出的果實罷了。雖然它不能帶來火,也無法阻止火的熄滅,但受傷的黑暗之子吃下它,能維持形體不會潰散。”
它的聲音裏總是透着濃濃的疲憊,撫摸那明珠的手也是顫巍巍的,每一個動作看上去對它來說都相當艱難,就好像衰老是某種無形的重擔,正狠狠壓在它的身體上一樣。
“生命歸于死亡,死亡又延續了生命。”那有着海草外貌的魔神喃喃道:“萬物本該如此。”它望着那明珠:“多珍貴啊,可惜,我已不再需要它了……”
肩生利角的魔神卻絲毫不為所動,它玩味地審視着引路者:“可你的形體看上去是在座所有的黑暗之子中,最瀕臨潰散的一個。”它向前傾身,靠近引路者:“你是海神的仆從,這東西對你來說,唾手可得,無窮無盡。可你似乎……對它并無渴望。”
“形體的潰散于我而言或許是種解脫。”引路者的聲音充滿了倦怠:“在這裏,我的火不會熄滅,死亡即是自由。”它悵然道:“但衆所周知,火與黑暗之子的形體緊密相連,是我們形體的內核。火一日不熄,我的形體也将永無止境地衰朽下去,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你也是一個許願者?”那雙頭魔物的兩張嘴同時講話,仿佛帶着奇怪的回聲。
“曾經是。”
“您許下了怎樣的願望?”那海草樣貌的魔物輕聲道。
“讓我的火不要熄滅。”引路者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望向洞外的風浪,似乎陷入了回憶。
“海神滿足了你的願望。”
“是的。”
“代價呢?”那雙頭魔物的兩個頭異口同聲問道:“你付出了什麽代價。”
“你們不是已經看到了麽。”引路者怆然道:“我永遠留在了這裏。”
“原來如此……只要留在這裏就能獲得滿月的庇護,火自然就不會熄滅了……”那雙頭魔物似乎陷入了某種掙紮:“別想了,那肯定需要海神的允許……”它的兩張嘴似乎在讨論着:“可是聽說只能許下一個願望……”
“所以,你許願的代價是供海神驅使……”肩生利角的魔物緊盯着引路者。
“并非如此。”引路者發出了一聲蒼老的嘆息:“海神只是允許我留在月光下。能留在此地,沐浴在月光中,再也不必在黑暗中苦苦掙紮,我的火很容易就可以一直燃燒下去……直到我再無勇氣與力量離開,只能等待着形體的湮滅,才終于明白海神沒有收取代價的原因——我的願望即是代價。”
聽完它的話,有魔物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也有的若有所思。只有影蛾細小的身形從伊蘭的影子中鑽出,無聲地落在地上。
它走過去,摘下了白色屍骸上的明珠,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可憐的家夥。”那肩生利角的魔神假惺惺道,不知道到底是在評價誰。
“所求未必是所願,所願未必是所得。”那生着鈎爪的魔物低頭盯着火光,火對面的岩壁上,正搖晃着那肩生利角的魔物的淺淡影子:“與火有關的契約都是這樣。”它的鈎爪無聲地來回摩擦,就好像人類在輕搓自己的雙手那樣:“可惜我沒什麽能獻給海神的……”
“不,那只是立下契約的黑暗之子無法直面自己內心的托詞罷了。所求即所願,所願即所得。任何與火有關的契約都是絕對公正的,因為暗之心的法則是絕對公正的。”那有着海草外貌的魔物低聲道:“正因為絕對公正,所以有時才顯得無比殘酷。”
“聽上去你對此深有體會。”那肩生利角的魔物咧開了嘴:“或許在這段無聊的時間裏,我們都可以說說自己的故事。”
黑暗之子們的影子借着那冷冷的光亮,深深淺淺地投映在蒼白的洞壁上,像風中的火焰一樣搖晃着。
“我知道你是誰。”那海草樣貌的魔物緩慢道:“你是貝卓溫之仆,沼地的血角……但你更喜歡黑暗之子們稱呼你的另一個名號:借火客。”
被道破身份,借火客的笑容有片刻的凝固:“那你應該很清楚我不喜歡前兩個稱呼,海草閣下。”
“我不是什麽海草閣下,我的名號也早已消失。我知道你在觊觎什麽,但恐怕你要失望了——我的火早已凝滞。或許你會說,凝滞之火也是火,但除非你能讓薩瑪爾妲收回她的饋贈,否則這火不會再重新燃起了。”
聽見“薩瑪爾妲”這個名字,洞穴中似乎倏然一靜。
這個字眼光是在心中默念都能感受到它神聖又可怖的威壓。仿佛它并不是某個高階的黑暗之子,而是某種更接近世界本質的存在。
“那是什麽?”伊蘭用很小的聲音向維赫圖問道。
“極位。”維赫圖用只有伊蘭能聽到的聲音在他耳畔道:“黑暗中的支配者,不可不敬也不可理解的存在,暗之心意識的延伸。它們在自身的領域之中無處不在,但幾乎不會與黑暗之子們溝通——就像人類不會和沙粒溝通一樣。薩瑪爾妲是諸多極位中為數不多願意讓黑暗之子們知曉并可以讀出其名號的無上存在。她是暗界所有緘默生靈的大母神。”
“是真實的神啊……”伊蘭低聲道。教廷把魔物劃分為七個位階,從五階開始是屬于邪神的存在。但顯然人類眼中的神和黑暗之子眼中的神并不一樣。而在七階之上,還有人類所不知道的,更高位也更神秘的存在,譬如海神,也譬如顯然在海神之上的這位大母神。
“我恐怕不懂你在說什麽。”借火客的語氣變得謹慎了許多:“薩瑪爾妲那樣的存在沉睡在深淵的深處,從不在乎外面的一切,遑論饋贈。你最多不過就是個行者,連深淵的入口都無法靠近。”
“你可以不相信。誰又能知曉大母神的心意呢,她是暗之心意志的一部分。但我的的确确收到了她的饋贈,無法拒絕的饋贈。”那形似海草的魔物道:“我不覺得那是她有意的贈予,薩瑪爾妲生長之時會吞噬一切。我想我不過是在那場黑潮中被她的氣息無意間掃過。然而她的無意卻改變了一切。我的形體失去了本來的樣貌,成為了她的一部分,是她在這世間的微小碎片。因我已是她的一部分,我也自此失去了原來的記憶,失去了與這世間的一切聯系。”
“可你把這稱為贈予。”借火客若有所思。
“它當然是贈予。因為火。我的火凝滞了。像所有的黑暗之子一樣,我曾恐懼熄滅。但如今黑潮已再不能傷害到我。”
伊蘭這才注意到了它的火。它的火被似草似霧的東西包裹在形體深處,模糊而黯淡地亮着,但仔細看去,會發現并不似其他黑暗之子的火焰那樣燃燒着。一直以來好似燃燒般旋轉的只是外面的那層東西,事實上內部火卻是完全靜止的姿态。它僅僅是存在于那裏,像是時間在那裏被凝固了。因為這一路上昏暗且遍布陰影,伊蘭竟然未曾留意到。
他用意識感受那火。它沒有溫度,沒有力量,什麽都沒有。它存在着,但那存在卻仿佛是個小小的虛空。維赫圖捕捉的“凝晖”在伊蘭心中閃過。他想,或許對于那些被稱為“瞬”的生靈而言,維赫圖就是它們的薩瑪爾妲。
“可這是許多黑暗之子夢寐以求的……”那渾身是傷的雙頭魔物用兩張嘴巴異口同聲道:“對我們中的許多來說,除了火,沒什麽是不可舍棄的。”
“我最初也這樣想。可很快就發現,我雖再不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懼,卻同樣再也無法體會歡樂與希望。我的形體不散,火焰不滅,可我的生命卻停滞了。”
“一切努力都無法讓火重燃。我就這樣成為了非生非死的存在。薩瑪爾妲再未出現,我只能來到燈塔尋求希望。”
“重新點燃你的火麽?”一直默不作聲聽它們談話的引路者忽然開了口。
薩瑪爾妲的眷者沒有回答。風浪聲裏,引路者用渾濁的雙眼注視着白色的火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看來你得向海神支付不小的代價。”借火客在長久的沉默後評價道。
“好了,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薩瑪爾妲的眷者用平和的聲音道:“現在,或許大家都願意說說自己的故事了。”
“我叫半面。”
“我叫雙面。”
“我想和它分開。”那個雙頭的魔物兩個頭同時開了口,雙手各自指着一個頭顱。
“兩個頭可并不多啊。”引路者似乎在一旁自言自語:“有的黑暗之子有七個呢。”
七個腦袋的影子在牆上不自在地晃了晃,似乎試圖把自己變成一個,但顯然沒能成功。那一小團月光顯然擁有某種力量,讓黑暗之子不得不展露自己真實的樣貌。維赫圖沉默着,但伊蘭感到他的目光小心地在自己身上落了一下。
“因為我們是兩團火。”那個叫半面的腦袋解釋道。雙面表示贊同:“完全不同的兩團火。那家夥雖然有七個腦袋,但它是完整的一團火。”
“我們這個種族認為雙胞胎會削弱新生命的火。”
“如果發現是雙胞胎,會在新生命誕生前,借由向暗之心獻祭,消滅其中一個。”
“獻祭成功了也失敗了。”
“說不清是命運還是某個無上存在的捉弄。”
“我們都活下來了,即是兩個,也是半個,更是一個。”
“老實說我有點後悔到這裏來。”半面說道:“一直呆在故鄉有什麽不好呢。這世上有那麽多糟糕的事,兩團火被迫生活在一起聽起來也不算是特別難以忍受……”
“但我受夠了!”雙面立刻惱火道:“當我擡腳向前的時候你總在後退。當我擡手戰鬥時你總在逃跑。我不想事事都和你在一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想留在故鄉,可我想要到這世上的任何地方去。我們本來就是兩個!”
“但我和你一起來到了這裏啊!”它對面的腦袋同樣生起氣來:“我滿足了你的願望啊!看看我們自己!我們的身體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啊!”
雙面不甘示弱:“彼此分開本來也是你的願望啊!再說有什麽關系,反正我們都不想要這副形體。”
它們怒氣沖沖地瞪着對方,額頭差不多頂在了一起。伊蘭懷疑它們都想張嘴給對方一口。可下一秒兩個腦袋都不說話了,它們扭過去,各自看向相反的方向。
“真是有趣。”借火客很感興趣地打量着它們:“兩團火。”
“別打我們的主意。”兩個腦袋一起轉過來,異口同聲道:“否則我們會把你撕碎。”
“現在,你已聽了兩個故事,就不想說說自己的故事麽?”薩瑪爾妲的眷者還是那副和緩而缺乏生命力的語氣,仿佛世上的一切事都不能打破它身上的沉靜。它用水草後面的眼睛看着借火客,那眼睛讓伊蘭想起密林深處的黑暗。
“我的故事實在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借火客道。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其他許願者,停留在了維赫圖那七個腦袋的影子上,神色逐漸陰沉下去:“在這個世界,黑暗之子們追求的無非也就是那兩樣東西——力量和不熄。”
“我想我知道你的願望了。”薩瑪爾妲的眷者嘆了口氣:“力量很重要,但它恐怕不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只有不曾被踐踏過的黑暗之子才會這樣想。”
“你是貝卓溫的仆從。”薩瑪爾妲的眷者沉吟了一下:“想必獲得超越它的力量便可以終止契約……”
“我千辛萬苦來到這裏,為的可不僅于此。”森冷的白光在借火客眼中閃動:“我要那個癡肥可鄙的渣滓償還它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我要它在泥沼中下沉,吞吃污穢與痛苦,我要用我能想到的一切辦法讓它匍匐在我跟前,痛哭和哀求……然後我會無動于衷,會放聲大笑……”
雙頭魔物嗤笑道:“還真是過河拆橋啊。奴隸契約的代價誰都知道。無非就是弱者選擇匍匐,強者予以庇護。一旦低頭,就是認同了對方可以對自己為所欲為。你活了下來,卻對那契約感到後悔?”
“不。我只是認同這個世界的規則:強者可以對弱者為所欲為。”
洞外風雷滾滾,海浪擊打在島礁上,發出令空間震顫的轟鳴。一直摩擦着自己鈎爪的那個魔物停頓了一下,又繼續緩慢無聲地動作起來。
“這倒也沒錯。”雙頭魔物的兩個腦袋都流露出了警覺,四只眼睛全盯在了借火客身上。
“那并非暗之心的真正法則。”眷者輕聲道。
“誰在乎暗之心真正的法則是什麽呢。不管怎樣,我來到了這裏,海神就要實現我的願望了。”
眷者不再說話了。其他的許願者也都默不作聲。但借火客卻似乎意猶未盡。它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維赫圖,眼裏閃爍着怪異的興奮:“比起我,你們應該都對它更加好奇吧。畢竟,很難想象一位影之主會有怎樣的願望……”它的目光一寸寸滑過維赫圖的影子:“不……現在恐怕算不上是一位影之主了……爬到高處又跌落感覺如何呢,哀嚎者?”
聽見那個稱呼,維赫圖蒼藍色的眼睛終于從伊蘭與自己緊緊相連的影子上移開,落在了借火客身上:“我們從前見過?”
借火客的神色很怪異,仿佛那個扭曲的笑容是由憎惡構成的:“看來不是腦袋越多就記性越好。還是說,當被踐踏者終于從沼澤地爬出去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把過去都抛下了呢。”
維赫圖無動于衷:“我們的生命很漫長,忘記那些不值得記住的事再正常不過了,不過……”他思索了一下:“你是貝卓溫的仆從。”
有那麽一瞬間,伊蘭感到了來自影子的波動。但那波動很輕微,好似一滴露珠落入湖水。波紋輕輕蕩開,水面重歸寧靜。
“我曾在某個虛弱的時刻遇見過它。”維赫圖坦言道:“它給過我選擇:成為奴隸,或者被踩死在沼澤裏。”
“它看中了你,願意向你提供庇護。”借火客陰暗道:“你那時明明奄奄一息,應當跪下來感激涕零。可你卻拒絕了。你寧可在沼澤中被那些亦生亦死之物撕咬殆盡,也不願意作為奴隸向貝卓溫匍匐。你的傲慢實在是令我難忘。”
“與傲慢無關。我選擇拒絕,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奴隸能夠自由追尋星光。”維赫圖蒼藍色的眼睛那樣平靜,那一瞬間伊蘭意識到紐赫就在那裏,從未離開過。
他低下頭,感到心中驟然湧起熾熱。雷暴開始在洞外的天際閃爍,但周圍的寒意與厲風似乎一下子就淡了。
“你要麽是個蠢貨,要麽是個瘋子。”
“也可能兩者都是。”維赫圖毫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想再多說什麽了。影子悄無聲息地在伊蘭身上湧動,仿佛一只看不見巨狼正把伊蘭圈進懷裏。
“可惜,你的妄想還是沒能實現,不然也不會來到此地。怎麽,如今終于願意匍匐在更強大的存在之下以求茍延殘喘了?”
“我不是來許願的。”維赫圖冷淡道:“海神實現不了我的願望。”
“誰也實現不了你的願望。”借火客惡毒地笑着:“黑暗之子不能觊觎星辰。但既然我們在此相遇,你倒是能幫我實現一個願望。”
維赫圖瞥了一眼洞外,閃電在黑色的天海間閃爍蔓延,像是世界正在破裂,風浪越來越高,甚至開始湧入洞穴:“哦?如果你不介意在深淵面前失去滿月的庇護。”
引路者搖搖晃晃地起身,顫巍巍道:“不要這樣,海神蘇醒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借火客卻無動于衷:“正是因為即将見到海神了,我才要給它多準備一份見面禮。”它伸出雙手,交叉握住兩肩的長角,緩緩拔出。長角之下,是污泥一樣流淌的腫脹蠕動之物。
“這裏不能剝奪黑暗之子的火,但你身邊的那團火卻并不屬于黑暗之子。”
雙角化做了它雙手的一部分,前方那可怖的東西仿佛猛然張開的大嘴,直奔伊蘭而來。
維赫圖面色猛然轉厲,黑影湧出,向着襲擊者撲去。
然而雙方尚未碰觸,借火者的神色卻瞬間僵硬。一副鈎爪不知何時從後頭勒上了它的脖子。
鈎爪的鋒刃和洞壁一樣蒼白無光,卻足以割開血肉。借火客脖子上的串珠紛紛墜落,碎在地上,騰起無數團火焰。昏暗的洞穴瞬間亮如白晝,那一條團滿月之火隐沒其中,幾不可辨。
“呵。”借火客似乎并不慌張:“原來這裏還有一個想要幫我實現願望的。”它輕蔑道:“可惜,你的火太微弱了……”手中那怪異可怖的肉口向後一閃,瞬間就從兩側夾住了襲擊者的脖子:“現在求饒還來得及。”
鈎爪的主人,那個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幾句話的魔物終于開了口:“你還記得自己奪走的火麽?”
“薩瑪爾妲不會知道蝼蟻的名號。”
“但你不是薩瑪爾妲。”那無名的黑暗之子道:“你和我一樣微不足道。”
借火客笑得譏諷而殘忍:“微不足道的只有你。複仇者我見的多了……下場你也看見了……”
“你不能在這裏殺死它。”引路者阻止道:“這是海神的領域……否則你的願望就無法實現了……”
“哦,當然……”借火客慢吞吞道。蠕動的巨口力道松懈下來:“或許你求求海神,它能實現你的願望呢?”它笑得很殘忍:“但我會在你之前許願的。”
無名的黑暗之子沒有後退。它站在那裏,那張在暗界随處可見的面孔仇恨而堅定:“你見不到海神了。”說完,它猛然撞上了那蠕動的巨口。
鮮血湧出,巨口瞬間将它撕得粉碎。
借火客僵在原地,看着那蠕動腫脹之物上的血肉:“我可是什麽都沒做啊……”
引路者發出悲嘆。下一秒,黑色的海水瘋狂灌入了這個小小的洞穴。
借火客臉上的滿月印記熄滅,頃刻之間便被海水撕成了無數碎片。
浪濤翻湧,血水由濃轉淡,風雷之聲嘶鳴,所有的火焰統統熄滅,僅剩最初的白色火光仍在黑暗中閃爍着,落入了翻湧的浪濤之中。
這力量太過可怖,所有的許願者來不及掙紮就被帶入其中,在漩渦之中瘋狂旋轉。
引路者也在其中。但不再是那副衰老虛弱的模樣,而仿佛它就是那海水的一部分:“海神醒了。”
滿月的徽記開始在所有許願者的身上發光,将它們逐漸包裹其中。薩瑪爾妲的眷者第一個放棄掙紮,閉上了眼睛。它在漩渦中消失了。
維赫圖的影子緊緊和伊蘭連在一起,但滿月的徽記似乎在他身上格外明亮。白色的光讓濃重的影子飛速淡去,他在伊蘭眼前被滿月的徽記吞沒了。
意識的世界中,蒼藍色的火焰仍在平穩燃燒,只是正在水中下沉。于是伊蘭也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掙紮。
可是他手上的徽記雖然明亮,并似乎沒辦法将他包裹起來。海水洶湧,風暴之中,巨浪将他再度推向了島礁。
伊蘭被撞得頭暈目眩,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兜頭而來,他的視線模糊一片。正在不辨方向之時,忽然有細小的悲鳴從不遠處傳來。
他摸去臉上的水,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正在風浪裏掙紮着向前——是影蛾。它始終未曾離身的那個巨大包裹正在海中浮浮沉沉。
那東西對它來說顯然重逾性命。但海浪無情,将那弱小的黑暗之子甩上了礁石。那纖弱的生靈撞在礁石上,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卻仍然不顧一切地向海中撲去。
那細小的火焰離熄滅僅剩一步之遙。伊蘭趕忙摘下脖子上的指星墜,向着那個方向甩了出去。
聖器仿佛是他意識的延伸,在風浪中卻擁有比伊蘭更靈活的力量。它劃過的弧線變成了一條微光凝成的細細鎖鏈,很自然地便勾住了那包裹。
影蛾掙紮着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包裹。
伊蘭就這樣把它們一同拉回了礁石。
純白的島礁上有不只一個岩洞。伊蘭扶起那幾乎沒有什麽重量的小魔物,找到最近的一個岩洞,爬了進去。
指星墜的光熄滅了,滿月的印記也還是那副力量不足的樣子。但出乎意料,伊蘭竟然覺得那個洞穴很明亮。
影蛾奄奄一息地靠在洞壁上。它的鬥篷早在與風浪的搏鬥中化作了碎片。一副破碎的磷翅挂在它背後,看上去再也無法帶它飛上天空了。
長久的喘息與沉默後,伊蘭看着它緋紅色的美麗雙眸和淩亂散落的墨色長發,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我見過你。”
在橋港。那座熱鬧又古怪的廊橋上,某座栅欄的後面。
影蛾随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用微弱卻依舊動聽的聲音道:“我也見過你。”它輕輕道:“在冬夜的星辰之間。”
說完,撫摸着懷中的東西,疲憊而眷戀地把臉貼了上去:“謝謝你。”
包裹皮在這番颠簸之下早就不翼而飛,伊蘭終于看清了那是什麽——是個黑色的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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