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孤星
第37章 孤星
“我不記得自己曾是星星。”伊蘭低聲道:“你看上去也沒有那麽大年紀。”
“影蛾雖生命短暫,卻不會錯認任何一團火。”那小魔物戀戀不舍地擡起頭:“那是我們這個種族賴以生存的唯一天賦。你的火有星辰的光輝,不管你是什麽模樣,不管你是否記得,對我來說,你都是諸星中的一顆。”
“這感覺真怪,明明是血肉之軀,卻被冠以星辰的名號。”伊蘭嘆了口氣,擔憂地看着那小魔物的火——已經連火苗都消失了,只剩下暗紅色的光亮蜷縮在灰燼裏顫抖。
“但那光輝并不會就此改變。”
“我在想自己是否可以把這些話視作一種恭維。”伊蘭感受着對方的火,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思索着治療術是否可以用在這樣的黑暗之子身上。
弱小的魔物露出一種困惑的神色:“恭維?”說完又開始咳嗽起來,它擦去嘴角的血,目光裏有一絲傷心:“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自己麽?”
伊蘭沉默了一下:“我已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可相信的了。”影子的鬥篷不見了,他脫下了身上的外套,想要蓋在對方身上。
沒想到那小魔物卻呻吟一聲,露出了痛楚神色。它那灰燼之中本就微弱的光亮顫抖得更加厲害了,看上去随時可能徹底化作一團黑暗。
伊蘭趕忙後退,但這似乎不能阻止那小魔物陷入瀕死的掙紮。它破敗的鱗翅開始像秋日的殘花一樣碎裂脫落,美麗的面孔也變得幹枯皲裂。那些泛着微光的鱗粉四散飛舞,像一陣清風般拂過伊蘭全身,又消散在了光亮裏。滿月的印記在那弱小的黑暗之子頸側發光,與那黯淡的身體相比,簡直明亮得突兀又怪異。但那種明亮能籠罩的區域是有限的。似乎每當它想要延伸至這小魔物的全身,就被洞穴裏另外的光亮消融了。
黑色的海浪在洞外呼嘯徘徊,絲毫沒有湧入這個洞穴的意思。海神近在咫尺,卻似乎沒辦法把洞穴裏的許願者帶走。他能隐隐感覺到其他的那些火都墜入了遙遠的水下,維赫圖的火焰也在其中。蒼藍色的火苗安然無恙,只是正在四處搖擺,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伊蘭的注意力卻在另外的東西上。他的目光在洞穴中飛快掠過,終于找到了目标——海神之卵。
白色的卵握在手裏濕滑冰涼,像是有意識的活物一樣試圖脫離他的手指。伊蘭用力了好幾次,才勉強扯下來一顆。
他把卵塞進影蛾口中。灰燼中的光亮終于停止了顫抖,那小魔物的嘴角也不再有新的血液湧出。
伊蘭松了口氣。他在洞穴中仔細尋找,又摘到了幾顆卵,一一喂給影蛾。這個洞穴比先前那個要小得多,卵也少得多,零星的幾顆差不多都藏在岩縫裏。
海神之卵很快挽救了最後一位許願者。它的皮膚光潔了些許,鱗翅也不再繼續粉碎脫落。但伊蘭有種感覺——即便吃下再多的海神之卵,它恐怕也無法逃離死亡的追逐。如果把某些存在的生命比作四季,初生為春,繁盛為夏,那麽這小魔物的生命已在初冬。它和真正的飛蛾一樣,本應當在秋日與落葉同墜,卻不知是什麽力量支撐着它一直堅持到了現在。只是萬物終有盡時,這奇跡也快要結束了。
影蛾的呼吸終于重新平穩下來。它勉力向伊蘭露出了一個微笑:“對不起,感謝您的好意,但對我來說,您太過熾烈了……”
“是我該感到抱歉。”伊蘭稍微遠離了它一些,:“你還撐得住麽?似乎海神這會兒沒什麽想見我們的意思。”
“別擔心,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裏……在見到海神之前,我是不會熄滅的……”
“看來海神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留下了卵。”伊蘭笑了笑。洞外風浪依舊,世界昏暗,只是那似乎都與眼前這個狹小的空間無關。“我再去找些卵吧,幸好這裏足夠明亮。”
影蛾搖了搖頭:“不,謝謝,我已經好多了。”它紅色的眼睛望着伊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伊蘭忽然意識到,這樣看上去弱小至極的生靈能一路走到這裏,絕不可能只是憑借運氣。
“不知道海神想讓我們等上多久。”伊蘭坦然回望着那雙眼睛:“其他許願者都講了自己的故事,但我更好奇你的。”他把視線投向了影蛾懷中的蛹:“它看上去好像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因為它就是我的願望。”影蛾輕聲道。它已經很衰弱了,但那紅色的眼睛依舊明亮。那雙眼睛既不可怖,也不古怪,倒是讓伊蘭想起映照着晚霞的水面。
說完這話,黑暗之子便陷入了沉默。
伊蘭等待了片刻,笑了笑:“或許我不該問。畢竟這是你的秘密。”
影蛾卻仿佛從某種思緒中驚醒了:“……不。”它慢慢道:“我在想……該從哪裏講起。”
“你的故鄉?”伊蘭建議道。
影蛾似乎有些意外。它腼腆道:“通常來說,在這個世界,沒有誰會關心我們這樣微小的存在從哪裏來,又懷着怎樣的願望……”它遲疑了一下:“我從腐生之地來。”
伊蘭認真地看着它。
“你并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對麽?”
“是的。”伊蘭承認:“聽起來是個遙遠的地方。”
“不只是遙遠。”影蛾輕輕道:“它在大原生泥盆的邊緣,是徘徊之冢的終點。所有被誤入者遺失或抛棄的東西都會順着幽嘆河進入那裏。而生靈們在迷茫之中可能抛棄的東西有很多,從外物,到自身……”
“總之,那是個少有光亮的地方。你在那裏找不到什麽火——并非因為它是最不易被抛棄的,而是它們通常順着幽嘆河流進那裏時就已經熄滅了。腐生之地沒有熄滅者,可也和熄滅者遍布的地方相差無幾。”
“我在那裏出生,從一顆不知道顏色的卵中爬出。周圍是成百上千的血親。”
“我們在幽暗之中呢喃和呼喊,用所有的感官與周圍的同懷交流。我仍記得那時的喜悅,雖然那喜悅與擁擠和困惑同時存在。”
“我們談論着我們是誰。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蠕動,周圍充斥着各種各樣微小的聲音。我們就用那些不同的聲音為自己命名。”
“我們談論着我們的來處。母親在産下我們之後便回到了暗之心那裏,留給我們的只有一具挂在爛木上的遺骸。”
“我們談論着我們的去處。只有一個方向可以前進,那就是逆河前行。幸好最初的最初,幽嘆之河幾乎并不流動,否則我們的啓程還會更困難些。”
“母親遺骸上的鱗粉是我們唯一的光亮。所以我們每個都讓自己的額頭沾上一點兒鱗粉,然後逆着那河緩緩向前。”
“很快,我們就體驗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各種各樣的東西開始吞噬我們。有些是幽暗之中遠比我們龐大的存在,有些單純就是幽暗本身。我們的血親越來越少。當幽嘆河開始流動,我們還剩下一半;當徘徊之冢的濃霧出現,我們又少了一半的一半……”
“我們弱小而無知,可除了繼續前行,我們別無選擇。”
“最後我們終于離開了大原生泥盆。可是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更安寧。那時我們只剩下了九個,知道了自己是什麽,知道了自己是怎樣的存在,也知道了為什麽自己會出生在那裏——唯有絕望之地才不會被觊觎。母親和我們同樣弱小,但她并非因迷茫而進入那裏,而是因為希望。”
“那是她留給我們唯二的東西,另一樣東西是生命。”
“我們雖然微小,卻也是不折不扣的生靈。像所有的生靈一樣,我們本能地想要追逐光亮,不願意回到暗之心那裏去。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世界雖大,留給我們的存身之處卻幾乎沒有。畢竟任何力量都能輕易把我們撕碎。”
“為了不要熄滅,我們寄居在吉裏托裏的耳朵裏,随那殘酷卻混沌的古神翻過彼此擠壓撞擊的紅色地脈;也乘着西西納迪呼吸的黑影滑過布滿扭曲遺骸的死寂之澤……我們爬過許多角落,知曉了一些事,卻也慢慢失去了僅有的血親。”
“它們中的一些死于陰影,另一些死于火焰。大多數時候,火只是暗之心的誘餌。你以為奔向的是希望,下一刻卻迎來絕望。那些擁有明亮火焰的生靈總是毫不留情地吞噬我們。有時這并不全然出于故意,畢竟,巨獸哪裏會留意到腳下的微塵呢?可即便如此,我們仍無法停下來。我們需要火,需要那光亮去完成蛻變,否則便永遠只能在黑暗中蠕動爬行。”
“我們僅剩的血親就這樣一個又一個歸于塵埃。到了終于能夠化蛹的時刻,只剩下我和最後一個血親了。我們一路掙紮,一路等待,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生出翅膀,乘風而行,看看泥岩與塵埃之上的天空。可那個時刻并非只有喜悅與希望。也許我們會再次睜開眼睛,也許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彼此與世界。”
“我仍記得那時她對我說的話……”
“‘不管怎麽說,等我們生出了翅膀來,可一定得多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從浮空之城的雲朵山脈上流瀉而下的白霧瀑布,看看森羅萬象樹上結出的奇跡之果……我們可以飄在空中,遠遠望見庫爾塔的古老祭臺在黃金融化而成的巨池中沉浮;也能飛得高高的,看清楚索蓋洛在岩石迷宮中玩了哪些把戲……大地再也困不住我們,因為那時我們會被風眷顧……我們甚至可以藏在盧恩塔瓦的影子裏,随它攪動的火光一起飛過虛空之海,去看一看無盡星辰用倒影投下的夢境……”
“‘那要是我們都沒有生出翅膀來呢?要是我們像其他血親那樣重歸泥塵呢?’”
“‘這個嘛……至少那時我們是在一起的。’她這樣安慰我。”
“就這樣,我們開始結繭了。那是個難以攀登的隐秘之地。棕色的峭壁上生着布滿利刺的灌木,遠處有一條細細的瀑布。那裏又高又陡,寂靜無比,偶爾還有微弱的熒光。”
“我們把繭緊緊結在一起,貼着樹根和冰冷的岩壁。最初一切都好,雖然睡睡醒醒,我們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直到有一天……外面響起了雷鳴般的聲音,一切都開始搖晃和震動,幾乎把我們撕裂。”
“我至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我們墜落了,在難以掙脫的力量中被不斷撞擊。四周都是巨浪的聲音,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呼吸了。不管我怎樣掙紮,窒息感始終包圍着我。她也一樣。我們扭動着,彼此互相支撐,輪換着讓自己保持平穩。這樣空氣會時不時湧進來些,我們就能再堅持一會兒。”
“但我的力氣很快就耗盡了,她也一樣。”
“‘我想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我對她說。‘我很高興最後我們還能在彼此身邊。’”
“‘我也是。但我還是希望不要這樣。’她很快道:‘不要在這裏結束,因為我們已經走了這麽遠……不管是你還是我,至少有一個能去看看星空也好……那一定很美。’”
“‘是啊……’我這樣回答,其實那時已經迷迷糊糊了。‘我的願望就是你的,你的願望也是我的。’我最後一次下潛,支撐了她。我的力氣徹底耗盡,就這樣被黑暗包圍了。”
“黑暗裏有什麽呢?黑暗裏什麽都沒有。我沒有遇到尖叫,沒有遇到痛苦,更沒見到我的血親們……那裏就只有虛無……也許我實在太微小了,也許,我并沒有真正見到暗之心……”
“我從沒想到自己能夠再次睜開眼睛,但我确實睜開了。我想要動一動,身體卻無法自由伸展……我被黑暗困住了。我大聲呼喊,但這一次回應我的只有風聲。呼吸太困難了,我摸索着,捶打着,撕咬着,拼命想要掙脫那個狹小的空間……光亮透進來,多麽明亮啊……我重新有了力氣,終于扯破了繭,爬了出去……”
“聽說這世上有一種火,富有生機,又足夠柔和,既不會吞噬我們,也不至于将我們焚燒。它永恒不熄,把夜空照得明亮……那就是星辰。”
“我從未見過那麽多星辰。萬千星辰……不,億萬星辰在我頭頂,那麽遠,又那麽近……”
“我看着自己的身體,我生出了新的手腳,然後……是的,我有了翅膀,它們濕淋淋的拖在背上,沉重又溫暖……”
“那喜悅太大了,以至于過了好久我才意識到自己是誰,要做些什麽。我從厚厚的枯葉中爬出,到處呼喊她的名字。我唯一的,唯一的血親,僅剩的同伴,從卵,到蛹,我們從未分開過……”
小魔物哽咽了一下。
“你找到了她。”伊蘭看向他懷中的蛹。
“是的。”影蛾低聲道:“她就在我下面,繭碎了,只剩下蛹。我環視四周,終于看見了山崖,它在地平線上。而一條河在我們身邊……我們是被河水帶到那裏的。如果沒有她一直托着我,我呼吸不到上面的空氣,一定早就歸于塵埃了。”
“我想或許她只是出來得晚一點……我向那些不可述其名的神明祈求,向那些我能模糊感知其意識的偉大存在祈求……但回應我的只有風聲。我不願意就這樣将她埋葬。沒錯,我們終有一天會歸于塵土,但不該是在未曾見過天空的時候,畢竟她離天空已經這樣近了……”
“她的心願是我的,我的心願也是她的。我記得我們的約定。于是我決定帶着她一起上路。我始終相信她仍有一線生機,因為她的蛹雖然未能孵化,卻也并未如我們的其他血親那樣腐爛成泥。”
“我們就這樣踏上了新的旅程,一邊去完成那些我們約定過的事,一邊尋找能讓她繼續孵化的方法……”
“那便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影蛾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在奧米斯達亞的鬥奴場中聽說了海神的存在……”
“萬奴之主……”伊蘭想起來,自己在橋港曾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的。一個行商抓住我,把我賣到了那裏。奧米斯達亞需要一個能從灰燼裏收集殘火又不會驚動其他奴隸的奴隸,我這樣的小家夥幹那活兒再合适不過了。行商說如果我幹得不錯,那位殿下會幫我。”影蛾嘆了口氣:“那不是我第一次被抓住了,所以我知道行商在騙我。奧米斯達亞強大卻殘酷,而且并沒有那種能帶來生機的力量。鬥奴場有進無出,比我更強大的黑暗之子也會在那裏化為灰燼。”
“你逃出來了。”伊蘭安慰道。
“是的,因為還沒烙上契約。我太沒存在感了,躲過了烙印。”它臉上輕快的神色轉瞬即逝,那張少年般的面孔上浮現出了些許滄桑:“我記不得多少次遇到這樣的事了……旅行就是這樣的,是不是?遇到許多生死存亡的事,直到生死存亡變得習以為常。”
“但你從未放棄希望。”伊蘭輕輕道。
影蛾撫摸着蛹,誠實道:“只是模糊地感覺到她仍在這裏,所以覺得應該再想想辦法。世界那麽大,也許只是我還沒有找到。不過別的黑暗之子都覺得我瘋了。它們之中最好心的家夥,也只是嘆着氣告訴我,除非有奇跡。”
“你見過森羅萬象樹了麽?”伊蘭想起了影蛾之前說過的話。
“見過。”敬畏浮現在了影蛾臉上:“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它……它……它有點像一簇特別大的血管,黑色的夜空就是它的身體……不,不是血管……”小魔物擡起手,似乎試圖向伊蘭比劃,又很快沮喪地放棄了:“我不知道,我在它的氣息下頭暈目眩,它的光輝很像虛空之海裏的那種……”黑暗之子苦惱地思索着:“一直在變幻……”它試圖尋找合适的詞彙描述,最終徒勞地低下了頭:“對不起,其實,我是偷偷藏在游祭者的馬車裏才得以靠近那棵樹的……在那裏時一直迷迷糊糊……”它黯然道:“就算好不容易靠近了森羅萬象樹,也沒能找到奇跡之果。其他黑暗之子說,像我這樣的家夥不配得到奇跡。”
小小的黑暗之子重新把面頰貼上了蛹,有些無奈道:“也許森羅萬象樹也是那麽想的吧。”
“不。”伊蘭認真道:“據說森羅萬象樹只會将果實給予那些從不曾被奇跡眷顧,也無力創造奇跡的家夥。你沒能得到,或許只是因為,那棵樹認為你并不需要奇跡之果。”
影蛾睜大了眼睛。
“你不需要它,因為你已經是個奇跡了。”
小小的黑暗之子若有所思,喃喃道:“你說得也沒錯。我很幸運了。”它緋紅色的眼睛望向伊蘭:“我甚至見到了你。”
“我?”伊蘭微微一頓。
“有多少黑暗之子能有幸遇見一顆星星呢。”那小魔物輕輕道。它望着伊蘭,遲疑道:“但是……你的火不完整,缺失的部分好像被什麽東西奪走了……再這樣下去,你會熄滅的……”
伊蘭不清楚它在說什麽,但“熄滅”這個詞他還是明白的。
“你不是第一個這樣提醒我的。”他平靜地笑了笑。維赫圖的火焰似乎有些焦躁,正在遙遠的大海深處躍動着。
“你不是來這裏許願的。”那小魔物低聲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火中沒有那種強烈的渴盼。我看得出來,真正有所求的是那位影之主。是它把你帶到這裏來的。”
“你想說什麽?”
“別再往前走了。”影蛾認真道:“別到海神那裏去。現在還來得及。你不是一個真正的許願者,趁着還沒靠近深淵,你可以回頭。”
伊蘭盯着它:“為什麽我要回頭?”
“你還不明白麽?那位把你帶到這裏的影之主,它像海神一樣,想要把你永遠留在黑暗裏。”那小小的魔物呼吸急促起來:“黑暗之子熄滅後,意識會回到暗之心那裏去,不得解脫。但星辰不屬于這裏,只要沒有主動向暗之心獻祭,你的意識總有一天會回到虛空之海彼岸的光明之地。”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伊蘭輕輕道:“你那麽聰明,應當看得出,我是自願來到這裏的。”
“因為我已見過太多這樣的陷阱。”
“你覺得那位影之主想要傷害我?”伊蘭端詳着那小魔物的神色,微微一笑。
影蛾緋紅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輕柔的聲音竟然有種蠱惑的力量:“企圖借助海神的力量,把一顆星星永遠留在黑暗裏,任憑暗之心吞噬……那怎麽會是好心呢?”
“那麽,告訴我,它為什麽要把我永遠留在黑暗裏?”
“它想占有你,就像海神占有滿月一樣。”影蛾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美麗的面容上滿是真切和善意:“它快要熄滅了,只想拉着你一起堕入暗之心。”
“告訴我,你愛過誰沒有?”伊蘭半跪下來,直視着那小魔物的眼睛。
影蛾有些緊張地抱住了蛹。
“你當然愛過。”伊蘭輕聲道:“你們之間的愛是無私之愛。那份愛支撐着你心懷希望,來到這裏。但并非世間所有的愛都是如此。即使是貪婪的,自私的,想要一同毀滅的……也是愛。”
“你都知道?”影蛾難以置信地望着伊蘭。
“上一個勸說我的黑暗之子聲稱,這位影之主要把我獻給暗之心,以換取永恒不滅。”伊蘭失笑:“你比那位可要溫柔多了……”
“我講的都是真的……”
伊蘭望着那小魔物漂亮的緋紅色眼睛:“是啊,我并不懷疑。因為你很清楚,誠實遠比欺騙更有力量。”他審視着對方,溫和道:“我身上的影子會消失,也是因為你做了什麽吧……”
影蛾沉默了一下:“你曾說幸好這裏足夠明亮。可那光亮,難道不是來自于你自己麽?”
伊蘭微微一怔。
“我只是把那已經在你的光芒下變得很薄很薄的影子,用鱗粉又驅散了一些……”
風浪的聲音呼嘯着,平靜的洞穴開始有了風的氣息,海浪攪起的無數飛沫開始像落雨一樣飄進岩洞。伊蘭起身,聲音涼了下去:“我不是海神,沒辦法實現你的願望。”
“我知道,我知道。”那小魔物仰頭看着伊蘭,眼睛裏都是哀求:“我沒有惡意……我叫冥冥,這是我的真名。她叫幽幽……求您不要忘記我們的真名……”
伊蘭想要說什麽,卻感到岩洞微微一震,仿佛無形的沖擊波自大海深處向四周漫去。海浪随之湧入岩洞,他感到水中的某團火焰消失了。
維赫圖的火焰仍然平安無事,只是正在努力向四周探尋。
伊蘭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奔到洞口,恰逢黑色的海浪再度上湧,昏暗瞬間兜頭而下。指星墜從腕上滑落,不小心撞到岩壁,發出了清脆的叮當聲。藏在交錯圈環縫隙裏的影子似乎從黑暗之中獲得了力量,立刻迅速蔓延出來,想要順着手腕爬上伊蘭的身體。只是這攀爬不太順利,它仍然只能在指星墜附近的手腕上薄薄地徘徊。
伊蘭有些狐疑地看向自己雙手處裸露的肌膚。在暗界因為侵蝕變得布滿細小裂痕的灰暗皮膚不知何時再度變得白皙,就好像正沐浴在過于明亮的天光中一樣。那些皲裂仍在,傷口處甚至比其他地方更亮。而他手背上那個滿月的印記不知何時開始,正像白色的火焰一樣燃燒着。
身後傳來掙紮的聲音,伊蘭下意識回頭,發現洞穴竟是那麽昏暗,影蛾身形模糊,掙紮着想從地上站起。它幾乎與周圍的幽暗融為了一體,唯有那大大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見——因為其中倒映着兩團明亮的白光。那雙眼睛正無助地看着自己。
伊蘭嘆了口氣,向它伸出了手。小魔物慌忙上前。
岩洞又一次開始震顫。黑色的海水再次無情地湧了進來。伊蘭一手抓緊它,一手扶住洞壁。整座環形的白色島礁近乎均勻地一塊塊裂開,仿佛枯萎堅硬的花苞突然綻放。緊接着,所有的一切都開始下沉。
這一次,岩洞的庇護讓它們避開了巨浪與漩渦的撕扯。窒息與脫力只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當他适應了那種力量,能夠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和影蛾已随着這一小座岩洞完全墜入了水中。
而水面之下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水的力量仍然不容掙紮,但這裏沒有撕裂天空的閃電,也沒有漆黑的風暴。巨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生機勃勃的清晰與靜谧。
水中的世界讓他想起第一眼看見滿月時的海面——瑰麗而寧靜,微光粼粼閃爍,仿若群星漂浮。
當他仔細看去,才意識到那都是發光的大小生物。它們随着水流飄蕩游動。
越是向下,越是明亮。伊蘭俯身,在大海深處再一次遙遙看見了滿月。
無數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柔須和觸手以那滿月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随着水波飄蕩。數不盡的小山一樣巨大的白色礁石像漂浮在天空中那樣漂浮在水中。而每一座礁石小山上,都覆蓋着色彩豔麗的水草和奇奇怪怪的大小生靈。所有的生靈,不論緘默或靈動,都在無邊無際的明亮海水中飄蕩着,伸展着。伊蘭甚至能感受到它們的游動時帶起的,看不見的漣漪。
但他卻無暇好好欣賞這些美麗。水的力量仍然裹挾着他,看似平靜,實則根本不容掙紮。他只能緊緊攀附着岩壁,讓身體順着那力量的方向漂浮。
慢慢地,他發現水中自有一種節律。流動,旋轉,舒展,收縮……仿佛某種巨大的生命正在呼吸。月亮越來越近,那些裂做碎塊的白色島礁又一次重新聚在了一起,再次成為一個環形。
伴随着一聲沉重的震動,這漫長的墜落終于停了下來。那些水中的大小生靈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迅速離開了。光亮開始逐漸黯淡,巨大的月亮看不到了,似乎周圍的空間正被什麽東西逐漸包圍覆蓋。
伊蘭向洞穴外望去。這一次,填滿環形島礁中心的不再是海水,而是白色的礁石和黑色的觸手。那些礁石與觸手不斷湧動,形成了一個通往下方的巨大漏鬥,螺旋狀的紋路再次出現在洞外,一圈又一圈,通往漏鬥深處。但等待在最深處的并不是黑暗,而是一小塊圓圓的月光。
顯然,這是海神留給最後兩位訪客的,唯一的路。
就在這時,在那月光的深處,伊蘭感到另一團火焰消失了。
他和那小魔物雙雙沉默着,一起邁出了岩洞。
這條幽深的路并沒有看上去那般難行。他們的身體變得很輕盈,似乎被看不見的漩渦裹挾着一路向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影蛾率先停下了腳步。
那漫長的螺旋狀道路的盡頭,是個充滿了銀白色光亮的巨大洞廳。純白的岩壁上是不計其數的大小圓洞,每個洞中都流光盈盈,仿佛數不盡的月亮的分身鑲嵌其上。無數變換着色彩的觸手和柔須在這些無聲的流光之下緩緩湧動,順着其中某些不知通往何方的月亮們延伸出去。
一顆銀白色的光球靜靜懸浮在這一切的中央。
與許願者們曾在海上遙望的那輪大得不可思議的滿月相比,這光球實在是太小了。它大概只有一人多高,其中有一些斑駁的黯淡之處緩緩轉動,仿佛某種傷痕。那讓伊蘭想起了人類世界的月亮。但人間的月亮無論怎樣向深處凝望,都不會看到一團火焰。
純白的火焰凝固在這傷痕累累的月亮深處,沒有燃燒,沒有熄滅,就僅僅是存在。它無疑有着星辰的光輝,以光的形态存在。可除此之外,伊蘭只能感受到一種空洞。它靜止在那裏,是一團火焰凝固的遺骸。
它讓伊蘭感到親切和熟悉,卻也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哀。明明應當是與無回之地的聖靈同樣的存在,但不知為何,它的意識卻早已不複存在。它是不熄之火,可它的力量與它自身的意志已經毫無關系了。
原來這才是那輪滿月真正的樣子。而不論天空,海面還是水中,他們所見到的那奇跡般的充滿希望的景象,顯然只是它透過某個圓洞溢出的光暈。換句話說,是龐大的幻影。
伊蘭想要靠近,卻感到有看不見的屏障攔住了自己的腳步。無數觸手在他身邊徘徊,似乎想碰觸它,卻又礙于某種原因無法靠近。他手背上燃燒着的滿月印記開始發燙,灼痛洞穿了皮膚。而洞廳中的月亮卻似乎比先前更亮了。某種遙遠的聯系讓他和月亮産生了共鳴,好像只要伊蘭願意,甚至可以将其攏進手心。
手腕上的影子在這光芒之下似乎又縮小了些。蒼藍色的火焰正在附近猛烈掙紮搖晃,顯然被什麽力量困住了。伊蘭擡起頭,試圖在無數的觸手和水洞之間确認維赫圖的位置。
就在這時,影蛾松開伊蘭的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抱起蛹掙紮着走出了洞穴,再未回頭。
阻擋了伊蘭的力量似乎對這位許願者格外寬容。伊蘭目睹它穿過看不見的屏障,慢慢走到月亮之下,向着那神聖而寂靜的光亮之源擡起頭。
無數柔須從四面八方探出,将那小魔物包圍了。它們輕柔地碰觸它的面頰和翅膀,也碰觸着它懷中的蛹。
伊蘭感到一陣水波穿過了自己的身體。那分明不是聲音,卻直接将某個難以言喻的龐大意志清晰地傳達了出來。
來自徘徊之冢的幸存者,你的願望是什麽?
影蛾背對着伊蘭,聲音雖然顫抖,卻異常清晰:“請讓我的血親,讓幽幽……能再次看到這個世界。”
意志的水波緩緩擴散,那黑暗之子周圍的柔須飛快地變成了黑色。黑色的柔須一層層湧上,将它吞沒了。
小小的許願者和黑色的柔須一起消失了。只剩下那只蛹,留在了其他不停搖晃的柔須之上。
星辰的遺骸仍靜靜懸浮着。冰冷死寂的銀白色月光投射在影蛾留下的蛹上,這一路上都無聲無息之物開始有了動靜。最初是顫抖,很快就變成了搖晃。
但是伊蘭沒有看到火。他沒能在蛹上感受到任何光亮。那裏面只有一團灰燼在不斷腐爛融化,扭曲蠕動——那絕對不是一個真正的生靈在蛻變之時會出現的狀态。
海神欺騙了它。當這個念頭在伊蘭心中閃過時,他感到那存在于水波中的意志穿透了自己。
此地不存在欺騙,只有天平兩端之物平等交換的契約。水波圍繞着伊蘭。維持影蛾存在的微弱光亮,來自于它所有血親灰燼的凝結。一團灰燼不足以讓凝固的生命重新流動,但可以讓它的血親以其他形态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燃燒與熄滅本就是一體兩面,正如光與影必然相伴存在,沒有好壞之分。
水波晃動着,伊蘭感到自己周圍的屏障消失了。伊蘭看向那只蛹。它仍在變化着,在向着黑暗深處滑落。他想起了影蛾在黑暗之中那雙仿若沾染了晚霞的眼睛,想起了它的請求:不要忘記我們的名字。
于是他輕輕嘆了口氣:“但那不是它真正的願望。”說着,伊蘭走上前去,仰頭望向月亮。月光灑落,他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共振,那是同源之物身上才會出現的連結感。他忽然明白,若是自己願意,滿月與自己便會擁有相同的意志。因為他與它曾經同為星辰。
半透明的彩色柔須在伊蘭身側徘徊,每一根上都有月亮的銀輝。而伊蘭也曾在刀劍的鋒刃上見過同樣的光亮。
指星墜中藏着的影子在這光亮下無聲無息地蟄伏着。蒼藍色的火焰也安靜下去。伊蘭仿佛能看到那雙蒼藍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那是紐赫在伏擊獵物時的眼神。
有那麽短暫的剎那,他心裏忽然湧起了某種對于解脫的期待。
但那念頭不過是一瞬。他擡起手,握住指星墜,讓尖銳的邊緣刺破了掌心。一滴血落下,滲入了那顆蠕動的蛹。
與此同時,一滴銀色的東西也從滿月下方滴入了那蛹,仿佛月亮也流了一滴血。
灰燼的扭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旋轉和凝聚。一團與影蛾之火相似的核心出現了。微光逐漸閃爍,蛹安靜下去,沉入了無數柔須的深處。
水波的湧動猛然劇烈起來。海神的意志仿佛改變了形态。夢幻褪去,詭谲籠罩,無處不在的龐大意識包圍了伊蘭:遺落在此的星辰啊,你插手了黑暗之子的命運。”
“不管怎麽樣,現在天平重新平衡了。”伊蘭平靜道。
一根觸手湊近,輕輕碰觸着伊蘭的臉:你的願望是什麽……活着的星辰……
“我的願望早已實現了。”伊蘭輕輕道:“我已經,再沒有什麽願望了……”
不,只要活着,新的願望就會源源不斷……水波輕柔地撫摸着伊蘭的全身:好好想想,你的眷戀,你的渴望,你的懷疑,你的不甘……
蒼藍色的眼睛在伊蘭的心海中浮現。他已經別無所求了,但如果……
光亮褪去,幽暗籠罩,無數黑色的觸手在伊蘭腳下湧動起來。就在這時,始終蟄伏在指星墜縫隙中的影子忽然大盛,以伊蘭為中心,狼嘯聲帶起的水波向四周擴散,沖開了觸手的包圍。
熟悉的溫暖從身後抱住了伊蘭。
“你無法實現他的願望。”維赫圖的聲音冷冷的:“他的願望也與你無關。”
周圍的一切都被幽暗籠罩着,滿月的光亮看上去是那麽渺小和孤獨。
但在這龐大的幽暗之中,影子卻終于恢複了正常。伊蘭感到柔軟溫暖的舌頭在拼命舔舐着自己臉上被觸手碰過的地方。
不敬者。幽暗的水波湧動着。你便不怕與那星辰一同永沉于此?
“我無所謂。”維赫圖凜然道:“但你已經殺死了一顆星辰,難道還想再殺死另一顆麽?”
看不見的漩渦猛然暴烈,伊蘭感到那龐大的意識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和維赫圖一同撕碎。
“即便你得到了他。”維赫圖絲毫不懼:“你的願望也不會實現。你的星辰已經死了。身為淵之主,你應當比任何黑暗之子都更清楚暗之心的絕對法則。即便你向暗之心立下契約,奉獻了另一顆星辰,屬于你的那顆星辰的意識,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暴烈的漩渦漸漸停了下來。海神似乎陷入了思索,伊蘭在水波之中重新感到了那種迷幻的,令人心懷希望的力量:影之主,影之主……何必再繼續那看不見希望的旅程呢……在此時此刻,你的所願就可以實現……
那些柔須重新變成了彩色,試探着碰觸維赫圖的影子。
但影子卻化作狼形,發出無聲的咆哮:“我來到這裏,不是為了向你許願。”
維赫圖抓住伊蘭的手,舔了舔,猛然咬了下去。血從伊蘭手上湧出,月亮也仿佛受了傷。又一滴血凝聚在滿月下方,搖搖欲墜,狼的影子一躍而起,張開了嘴。那滴光之露落了下來,狼影在吞沒它的一瞬間,便融化般消失了。
維赫圖搖晃了一下。不成形的影子飛速回到他的腳下,而凝之瓶出現在了他手上。那小小的瓶子現下與滿月散發着同樣顏色的光芒。
光之露。水波變得輕柔,可海神的意識卻帶着怪異的輕嘲。狂悖之徒啊,你要走的路,連我的觸手都無法抵達。
“你的觸手通向哪裏?”大概是身後的溫暖讓伊蘭安心,他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透過無數月亮,通向世界無數角落……它們感知萬物的命運……
“那麽你也能感知到我的命運麽?”
一顆遺落于此的星辰,它還能有怎樣的命運呢……
手背上的灼燒感消失了,那個滿月的印記化作一團細小的火,飛回了月亮之中。而維赫圖手上的印記也是一樣。
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無數觸手和柔須在變幻莫測的色彩之中湧動,懸浮的月亮後面露出了某種難以描述的陰翳,一個看不清形貌的混沌之物沖伊蘭睜開了眼睛。銀色的光球就這樣在觸手與柔須的包裹中消失了。
與此同時,洞壁上的那些月亮也開始次第消失,像一盞盞熄滅了燈的窗子。
海水瘋狂湧入伊蘭的口鼻,維赫圖像海神抱住滿月那樣抱緊伊蘭,沖向了洞壁上即将在黑暗中消失的某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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