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彼岸

第38章 彼岸

在一瞬即逝的光亮裏,他們穿過了某道水波。但窒息感并未就此消失。伊蘭能感到那蒼藍色的火焰正急切地探尋着出路,帶着自己拼命向上,與某個龐大如世界的意識在冰冷黑暗之中擦肩而過。

但他的意識仍然不可避免地模糊下去。看不見的海水漫無邊際,伊蘭能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越來越沉重,另一部分卻越來越輕盈。這輕盈和沉重正在彼此遠離,仿佛要将他撕裂。維赫圖緊緊抱着他,像影蛾在海浪之中抱着那只蛹。他能感受到蒼藍色火焰的顫動,而那顫動與魔神的心髒同頻。

昏暗之中,終于有一點光亮透了過來。維赫圖向着那個方向沖去。漸漸地,伊蘭感到那裏似乎有一顆很小很小的月亮,正在水波上模糊地搖晃。

伴着嘩啦一聲輕響,他們終于沖破了水面。水的聲音,水的觸感,水的味道……一切屬于人類的感官終于回歸。撕裂感消失了,他艱難地睜大眼睛,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他看見一對白色的鱗翅正在月亮之中輕輕扇動。

影蛾冥冥提着一盞燈懸浮在水波上,就像許願者們上島時遇見的那位引路者一樣。它那副破碎的翅膀重新變得完整,只是那鱗翅和它的眼睛一樣,都已經變成了月光的顏色。

它向伊蘭深深行了一禮,聲音像回蕩的微風:“請跟我來。”

小如螢火的光亮在波浪之中前行。蒼茫的無邊之水上,一座沉船堆就的小小島嶼出現在了他們眼前。世界明明那樣昏暗,島嶼之下的海水卻無比清澈。伊蘭低頭,能一直看到水下深處——那裏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扭曲相融的沉船與珊瑚,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仿佛一座望不見底的水中之山。一輪黯淡的月影飄在其上,随着水波輕輕晃動。

伊蘭擡起頭,天上也有一輪月亮,只是很小很小。它寂靜又孤獨地挂在天幕上,是這裏唯一的旁觀者。

維赫圖一言不發地把伊蘭攬在懷裏,邁上了那個只有方寸之地的山尖。晶瑩的淡色珊瑚與雕刻着異神的破敗船頭生長在一起,如同某種不甘之物正試圖從時間的殘垣中爬出。而在那船頭的後面,有個珊瑚與朽木圍成的水窪。窪底有一只敞口的黃金箱子,許許多多怪異又豔麗的珠寶與器具自箱中滑落,在水底閃爍。一個周圍都是透明柔須的黑瑪瑙觸手燭臺被半掩埋在這些珍寶之間,燭臺中央鑲嵌着一顆巨大的銀水晶。維赫圖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只是低下頭,輕輕舔着伊蘭手上的傷口。

冥冥落在水面上,安靜地看着他們。它似乎對維赫圖始終抱有某種畏懼,并沒有上前。

伊蘭望着它,看見了它手上的燈盞:“你的血親,它完成蛻變了麽?”

“它會的。”小魔物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那是個有些傷感,但仍然充滿希望的笑容:“它會回到那片落葉堆積的河邊,在那裏真正獲得新生……”

“那麽你呢?”伊蘭輕輕道:“你要永遠留在這裏了,對麽?”

“這是代價。”影蛾望着伊蘭,聲音小小的:“我知道……我所擁有的一切本不足以實現這個願望……是你的饋贈讓天平有了足夠的砝碼……”

維赫圖停下動作,目光像刀鋒一樣掃了過去。伊蘭毫不懷疑,這位影之主真的想把眼前的小魔物撕碎。但魔神最終沒有這樣做。短暫又令人窒息的寂靜後,他重新低下頭,鮮紅的舌頭又開始一次次舔舐伊蘭的傷口。

伊蘭嘆了口氣,向着冥冥微笑了一下:“你的指引也讓我們避免了被大海吞沒。”他環眺四周:“這是哪裏?”

“沉沒之嶼。”影蛾的聲音更小了些:“對不起,我無法離開海神的領域,只能送你們到這裏。”它從鬥篷下掏出了什麽,小心地遞了過來:“我又拾到了這個。”

是被海水帶走的孤行之燈。它已經整個透濕,但其中那團屬于伊蘭的火仍然亮着。

“還以為海神帶走了它。”伊蘭接了過來:“多謝你,這是第二次了。”

平靜的海面上開始起風,水中的月影向着島上移動。冥冥飛了起來:“我該走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出現在了水面上,它傷感而堅定地向伊蘭懇求道:“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你見到了她,見到了幽幽……請不要告訴她我存在過……再見,祝您能重新燃起……”

說完,它便消失在了漩渦之中。

而那漩渦的旋轉越來越慢,最終像一滴水落入水中,在一層層漣漪蕩開後,便徹底消隐無蹤了。

濕漉漉的孤行之燈仍在伊蘭身邊搖晃,偌大的天海之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身在其中,此間的一切都太過渺小,一旦消失,便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然而風并未就此停歇。月影緩慢地飄過水面,離這個小小的落腳處越來越近了。

維赫圖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固執地舔着伊蘭的傷口,像從前紐赫在伊蘭受傷時一樣。盡管魔神本人就是這傷口的罪魁禍首,伊蘭仍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維赫圖終于停了下來。

血已經不再流了,但傷口沒有半點要複原的跡象,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而離開了滿月,伊蘭的身體也失去了光亮。他裸露的肌膚上到處都是灰暗的傷痕,那是黑暗力量的侵蝕所留下的痕跡,像無法愈合的傷口一樣,不可逆轉。

伊蘭想要抽回手,魔神卻緊緊攥住不肯放開。

最終伊蘭嘆了口氣:“我還活着吶。”

維赫圖擡起頭,蒼藍色的眼睛映着孤寂的月光:“但你随時可能抛下我。”

他說的不是“死去”或者“熄滅”,而是“抛下”。

伊蘭知道自己可以有許多種方式去否認,可那終歸都是謊言。

安慰的話就在唇邊,維赫圖卻先一步打斷了他:“我絕不會再允許那種事再發生了。”他的臉貼上了伊蘭的臉,輕輕蹭着,在他耳畔低聲道:“若你動了那個念頭,我真的會把你一口一口吃下去……我保證……”說完,他輕輕咬了伊蘭一口。

尖銳的牙齒刺破皮膚,卻讓伊蘭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低下頭,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月亮的倒影緩緩移動,即将進入那個小小的水窪。

伊蘭知道這又是一個所謂的“通道”。他望着那清澈的水窪:“它通向哪裏?”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那裏有月亮。”維赫圖盯着伊蘭的臉:“除了人間。”

伊蘭避開了他的目光,卻無意間看見了自己的手。從橋港庫米恩的店鋪中帶出來的那枚戒指正在月色下微微發亮。

伊蘭擡起手,讓月光落在寶石的切面上。但這一次戒指沒有顯現地圖,空氣中只有兩顆極小的光粒不遠不近地漂浮着,一顆微弱閃爍,另一顆黯淡寂靜。

他放下手:“你來選擇吧。”

“恐怕不行。你與滿月同源,我卻是黑暗之子。海神會很樂意把我扔到一個滿是熄滅者的地方去。”維赫圖哂笑道:“這位淵之主統禦虛空之海上唯一已知的實處,觸手可以抵達一切有月亮的世界,但它的心眼兒只有針尖那麽大。”他貼近伊蘭,蒼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想去哪裏都可以,我會在你身邊。”

月亮落入水窪,伊蘭深深地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想去哪兒。”說着,他向着那倒影伸出了手。

風帶起水的漩渦,将他們裹挾而去,維赫圖抱住伊蘭,影子飛快地吞沒了孤行之燈。

當伊蘭再次睜開眼睛時,耳畔只剩風聲,月亮就在眼前。他意識到他們正從天空中墜落,周圍都是雲霧。

而在雲霧背後,是一輪若隐若現的暗紅色月亮。

維赫圖靈活地轉身,墜落變成了下降。他們經過那輪月亮,伊蘭低下頭,再次看見了蒼茫的海面。空寂的大海被迷霧籠罩着,但仍然能隐約看見幾艘大小船只的影子。每一艘船上都挂着燈,像昏暗中異獸睜大的眼睛。

船行的聲音濃霧裏靠近。

維赫圖伸出手,影子化作一條小舟,他們落于舟上,随着海浪漂浮。

片刻後,那些船便圍攏過來。半透明的暗灰色巨網自水中拉起,某些部分像鏡子那樣閃着光亮。伊蘭忽然意識到影子的小舟就在這巨網的中心。許多燈光落在海面上。很快,幾條繩索放了下來。

伊蘭猛地睜大了眼睛,是人類,不會錯的。船上的水手是人類!

水手們在船上忙碌,燈光落下,那些人類的身影随着船一起搖晃。甚至連船燈都那般熟悉——是熒草和火油制成的燈。

他們很快便登上了船。

像大部分在海上航行日久的船員一樣,這艘船上的人面色都有些疲憊,甚至透着幾分緊張不安。不同于大部分海船上那種呼來喝去的講話方式,這裏的船員們彼此都只用很低的聲音交談,對伊蘭和維赫圖興致缺缺,仿佛他們只是從海上撈起來了兩只空木桶。在神色各異地簡單将他們打量了一番之後,所有人又匆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伊蘭從那些刻意壓低的南方口音裏聽到了:“居然是人……”“真怪,明明看上去閃閃發亮……”“現在不是說這個時候,快到那裏了……”

伊蘭看着那些船員。他們匆忙而緊張,時不時将目光投向船的前方,似乎那裏有什麽東西似的。

一個年輕船員小心仔細地收起纜繩:“甲板下有吃的東西,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伊蘭打量着他,那是個普普通通的南方水手,體格敦實,深棕頭發,略顯蒼白的臉上有淺淺的曬斑:“你們不問我們從哪裏來?”

年輕人沒什麽精神:“這些年到處都是風暴和濃霧,船難數不勝數,海上撈到漂流的人實在沒什麽可驚奇的。”他咕哝道:“不過那些人大都瘋瘋癫癫,你們看起來倒還不算狼狽。”

說完,他就要走開。伊蘭叫住了他:“這船是去往哪裏?”

“回港口。”年輕人壓着聲音嘟囔道,神色間透出幾分郁郁,像是不安,又像是不滿:“船上講話千萬小聲點,別引來海浪。”

伊蘭還想問些什麽,那人已經快步走開了。

他環顧四周,叫住了一個正在挨個給銅挂鈎塗抹焦油的年長水手:“請問船長在哪裏?”

“船長不上船,活兒都是我們幹。”老水手眼神渾濁,似乎在和伊蘭說話,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不幹這個也沒別的活兒,反正只要把漁網放下,再收回去就行了……”

他們說話間,主桅瞭望臺上的螢草燈忽然熄滅了,緊接着是其他的燈。霧氣開始漫過船身,明明只有幾步遠,但老水手的身影很快也被霧氣模糊了。他拖着腳步,身影逐漸在霧氣中消失。船上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絮語,是水手們在彼此提醒:“近了……近了……不要弄出聲音……”

船很快陷入了靜默。一直沒有說話的維赫圖靠近伊蘭,影子爬上來,将伊蘭裹緊了。

月亮早已看不見了。天色雖然晦暗,卻不似夜晚,也難以說是白日,唯有霧氣籠罩着世界。船隊就在時濃時淡的霧氣之中無聲向前。

很快,一些暗色的巨影浮現在了濃霧之後。它們每一個都大得令人駭然,無聲無息地懸浮在半空之中。

伊蘭以為他們正在穿過一些巨大的海崖群,但随着船的靠近,他終于看到了那些巨影的真容。

它們的骨骼都從皮膚裏刺出下垂,好似被強行從土裏拔出的植物根系。無數細小的灰紅色霧影在它們周圍上升,像篝火中上升的煙霧與火星。但篝火是燃燒的,這些生靈身邊的霧影卻讓它們看上去像是在消散或者熄滅。它們輪廓模糊地靜靜懸浮于霧氣之中,如同胚胎懸浮于子宮的羊水,又仿佛某種神明在黑潮到來時讓意識進入了夢境。

船靜悄悄駛過,水手們在沉默之中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骨螅幼崽。”維赫圖目光微凝:“黑潮的氣息已經抵達這裏了麽……”

“只是幼崽麽……”伊蘭望着那大得可怖的沉睡之物,喃喃自語。

船上的水手顯然并未看到濃霧中的存在。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緊張不安,但船頭卻筆直地向前,并沒有避讓前方那些黑暗之子的意思。

高高的桅杆與垂落的灰黑色骨骼碰撞,如同細細的幹樹枝撞上了堅硬的大理石,頃刻間四分五裂。伊蘭知道,這一切看在水手們眼裏,就好像虛空中有什麽正在撕咬着這艘船一樣。

船身猛然轉向,有人手忙腳亂地去降帆,繩索在那些塗了焦油的銅挂鈎裏飛速穿梭。然而還不夠快,遠遠不夠。水手們驚恐無聲地祈禱,在角落裏躲避掉落的巨大碎木和失去了支撐的船帆。船在撞擊之中劇烈搖晃,在平靜的海上攪起巨浪,海水湧上甲板,低沉卻震人心膽的嗡鳴從沉睡的黑暗之子身上的響起,似乎它們就要這樣醒來了。

即便有影子的保護,那嗡鳴依舊讓伊蘭頭暈目眩。感官再次模糊,他似乎要随濃霧一起進入難以掙脫的夢魇。維赫圖抱住了他,試圖把他藏在自己那濃重的影子裏。伊蘭能感覺到他的恐慌,就像他總能感受到伊蘭的情緒一樣。他想要摸一摸維赫圖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無法擡起。

水手們的聲音模模糊糊,似乎有人靠近,在催促着什麽。

“別管死人了……”那聲音像海浪一樣搖晃:“快走……”

“別管了……”這聲音一次次回響,從模糊,到清晰,從沉重,到輕蔑。

“我們得在這該死的雷暴結束前回人間去。”一個聲音催促道:“封印撐不了太久……只能先顧活着的人,別管你的狗了。”

伊蘭從眩暈裏睜開眼睛,紐赫躺在淩亂如同廢墟的行李間,只剩腹部還在微微起伏。狹窄的岩洞裏滿是濕漉漉的血腥氣。

“紐赫還活着。”伊蘭聽見了自己虛弱而平靜的聲音:“我不能丢下他。”

“知道你喜歡狗。”另一個聲音似乎試圖勸說:“回到聖城,繁育院裏要多少有多少,訓犬師會給你找條新的……”

伊蘭回以沉默。他在昏沉之中撫摸着紐赫的皮毛。

“聽着,它只是頭獵魔犬而已。”

“我們也只是人類而已。”伊蘭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

“瘋子,你會死在這裏的。”

伊蘭不再回答。紐赫依然沉睡着,皮毛柔軟,神色安詳。勸說的聲音消失了,伊蘭聽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陰影從洞穴深處漫上來時,他俯下身,抱住了牧狼,任憑黑暗将自己淹沒。

而在最深的黑暗裏,他聽見了狼的呼吸聲,感覺到濕潤熾熱的舌頭在舔舐自己。世界起伏,仿佛在奔跑。他很快意識到是紐赫在奔跑,而自己在紐赫背上,風貼着他們掠過,那是天空與大地間的一縷呼吸。

黑暗在搖晃與颠簸之中一點點消散。他感到熟悉的柔軟溫暖正在自己身上緩緩爬過。

魔神就在他身邊,伴着極為輕微的鮮血氣息。空氣不再冰冷,而是帶着些許熱意。那或許就是維赫圖身上的氣息發生了改變的原因。

伊蘭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柔順的黑發。維赫圖貼得很近,正在用鼻子輕輕蹭他臉。察覺到伊蘭醒來,他退開了一點兒,原本蒼藍色的眼睛在昏暗之中微微泛着紅色,看上去多了幾許黯淡。

影子在伊蘭身上像水波一樣輕柔地搖晃。伊蘭掙紮着起身,他卻再次靠近,抱住了伊蘭:“你睡了好久……”

昏沉之中,伊蘭只能意識到他們在船艙裏,四周偶爾有腳步聲和一些呼喝。他想問些什麽,又覺得好像也不必問了。在哪裏,去哪裏,發生了什麽又即将發生什麽,似乎都不要緊了。他疲倦地靠在維赫圖肩上,紐赫的氣息仍在那裏。然後他想起了那個未盡的夢。

那不是夢。是在卡卡拉瓦蛇窟的地道裏——一個古老邪神留下的,能取得聖晶的地方。聖晶是種外表看起來很像水晶的東西,但一旦接觸神跡者的力量,就會化為液體。教廷用那種礦物制造驅魔的結界。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伊蘭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教團的小隊曾被困于此,每個人只分到一點點食物的水——行囊裏僅剩的東西。而他把一切都給了被魔尾蛇咬傷的紐赫。因為拒絕抛下将死的紐赫,所以他留了下來。那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卻也是最平靜的一次。

全然沒想到紐赫竟在他昏迷後醒來,拖着他離開了那裏。他當時想不通紐赫是怎麽做到的,因為由結界構築的通道已經坍塌,只剩下了一點殘影。但現在他明白了。

一位影之主當然可以在任何影子中穿梭。

想到這裏,伊蘭低下頭,露出了微笑。維赫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湊上來,遲疑了片刻,小心地把自己的唇在伊蘭額頭上輕輕貼了一下。

伊蘭擡頭看他。最初相見時魔神眼睛裏的興奮,驕傲,憎恨和痛苦都不見了。此刻的維赫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紐赫,因為他原本就是紐赫。伊蘭聽着那一模一樣的呼吸和心跳,再次安然閉上了眼睛:“別擔心,我死不了。”

維赫圖以另一個柔軟小心的親吻作為回應。

甲板之下,時間的流逝感變得很怪異。伊蘭昏沉時多,清醒時少。船艙偶爾會劇烈搖晃,每當那時,驚恐的叫喊與急促的腳步聲便會從艙壁周圍傳來。中間還有個粗粝的男聲毫不客氣地詢問他們到底死沒死,沒死就要上甲板去幫忙拉帆——有根桅杆壞了。維赫圖冷漠地說了些什麽,伊蘭能感到影子在湧動。他用僅剩的意識握了握維赫圖的手。影子退開了,腳步也遠去了。那人想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與什麽擦肩而過。

後來那些聲音漸漸少了。在船艙角落巨大的液體沙漏第七次完全翻轉的時候,伊蘭終于真正醒了過來。

那會兒這艘主桅受損的帆船終于駛出了濃霧。補帆工和繩匠勉強修複了一部分船帆,使得這艘大船能繼續前行。之前同行的另外幾艘船都看不見了,據說其中一艘沉沒了,其他受損較輕的船只則載着幸存的船員,先一步離開了。

船員們并不知道骨螅是什麽。在他們眼中,那片濃霧籠罩的海域和其他神秘而危險的海域并沒有什麽不同。而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總是不缺少神秘而危險的地方。他們也沒有對事故中喪生的其他船員流露出多少同情,似乎海上事故的司空見慣已經讓他們麻木了。伊蘭聽着他們在拉帆時彼此交談,抱怨有人在落水時叫得聲音太大,害他們自己的船差一點被巨浪擊碎。

這艘名為“虔誠者萬福”號的船上沒有船長,只有大副和二副。二副是個體格瘦削,面相精明的中年人,灰色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齊,小眼睛四周爬滿了魚尾紋,見到伊蘭能起身走動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們索要船票錢。

一人三個金拉特,價格公道極了。對方如是說。并表明如果伊蘭沒錢,可以幫他到紗之館找個差事。當然,在察覺到維赫圖就站在伊蘭身後的陰影中時,他又趕忙表示這只是個玩笑。但錢還是要付的,因為船上為他們提供了食物。

懷裏的舊牛皮錢袋不知為何讓伊蘭感到遙遠。那上頭有幾個牙印,還是糖糖留下的。在觸摸到錢幣的那一刻,伊蘭再度産生了某種恍惚感。他對這人類世界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竟然感覺到了一絲陌生。

拿到了錢,二副迅速離開,似乎維赫圖的存在對他造成了不小的驚吓。其他船員們有相當一部分也不怎麽願意靠近維赫圖和伊蘭,并在伊蘭和維赫圖頭對頭輕聲交談時流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人身上大都有羽紋十字的配飾。于是伊蘭知道,這大概是出于信仰的緣故。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或許是因為脫離了危險,船員們多少放松了下來,海上的航行漫長而無聊,也有些船員很樂意和海上撿來的兩個不明來客随意聊些什麽。

比如上船時提醒他們可以到甲板下去找點東西吃的年輕人,比如那個負責給船上各處塗抹焦油的老者,也比如那日催促他們沒死就趕緊去幫忙拉帆的人——那是船上的水手長。是他最早發現了伊蘭和維赫圖,把他們從海上撈了起來。

海上風平浪靜,天空泛着沉沉的灰黃色,不見太陽。事實上,航行了這麽久,他們一次也沒有見過太陽,更未見過星星,只有偶爾出現的月亮會昭示白天的結束。伊蘭低頭看向水面,同樣泛着灰色的海水下有一團無比巨大的陰影,船正從陰影上駛過,就像一只飛鳥正在掠過大象的脊背。維赫圖察覺到了伊蘭的念頭,低聲道:“它在沉睡。”

伊蘭沒有追問那沉睡之物的名字。反正想必又是哪一位魔神。船上有人在唱歌,但水下卻始終寂靜。不管它是哪一位魔神,看上去都不會理會路過的一切。對這艘船來說,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盡管船員們對此無知無覺。

就在伊蘭沉思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們不去吃點什麽嗎?三個金幣的飯錢呢。”

伊蘭回頭,看見水手長塔甘拿着黑面包走了過來。那是個體格敦實,神情嚴肅的漢子,裸露的手臂上有許多陳舊的傷痕。他是個經驗豐富,行事果決的海客。“虔誠者萬福”號在剛駛出濃霧那會兒遭遇過一場風浪,是他冒着生命危險爬上桅杆,果斷割斷了帆繩,避免了這艘船在海中傾覆的慘劇。水手們對他都很敬畏,連只認錢不認人的二副面對他也不敢多說什麽。

“我們吃過了。”伊蘭溫和地笑了笑。這當然是謊話。

在甲板下的時候,中間大概有那麽兩三次,有人給他們送了點兒吃的過來——黑面包,煮豆子和渾濁的烈酒。對于習慣了旅行的人來說,這些東西雖然算不上很好,但也絕對并不糟糕。可不知道為什麽,伊蘭一點吃不下。哪怕只是聞到氣味,他都有種窒息感。他想那或許是因為自己在暗界待得太久了,已經沒法接受人類的食物。維赫圖同樣沒有吃。魔神始終緘默地守在伊蘭身邊,寸步不離。

在能夠行走之後,伊蘭和維赫圖同樣沒有再吃任何東西。維赫圖是黑暗之子,本來也可以長久地不進食。而伊蘭又是另一種情況。他能感覺得到,食物似乎與生命之間已經沒有多少聯系了。他對它們的需求幾乎已經不複存在。

水手長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上下掃視着他們,顯然是看穿了伊蘭的謊言。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麽,而是走到了船頭,哂笑道:“這年頭,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伊蘭掃了他一眼,用微微輕佻的語氣道:“如果你好奇,或許我們可以彼此交換一些秘密。”

那是個讓人難以拒絕的微笑。即便他的主人如今面容黯淡,傷痕爬滿肌膚,但當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在誰臉上停駐時,仍然有着令人目眩的力量。

水手長呼吸一滞,許久才不自在地移開眼睛,含混道:“我不是異教徒。”

伊蘭收斂了笑容:“信仰又不是聊上幾句就能改變的東西。”他低聲道:“有人告訴我,你們來自詩尼薩。”

“是啊。”水手長似乎為伊蘭率先開啓話題松了口氣:“眼下正要回去。”

詩尼薩,帝國南方一座繁榮的海港城市。伊蘭的神情卻在聽到水手長的确認時更黯淡了些。四桅的帆船即便在南方的海港也是艘大船,通常都是遠航的貨船。這一艘當然也不例外。

“從哪裏回去呢?”伊蘭的手下意識握緊了欄杆。

“這就說來話長了。最早船隊是乘着季風到北方的港口交易。”水手長坦言道:“後來有一天,海上的風向突然變了,從港口出發的船再也無法抵達從前熟悉的城市,只能在海上漂泊。到處都是濃霧和船難,如果運氣好,能遇上海市。”

伊蘭的心沉了下去,聲音依舊是輕緩的:“那是什麽?”

水手長咬了一口黑面包:“有人說是衆多迷航的貨船無意中漂流到一處從而形成的海上集市,還有人聲稱那是神跡——因為海市中常有神秘非凡的事物短暫出現。”他停頓了一下:“有時候是挺非凡的。也有的時候嘛……”他搖了搖頭:“不過是些傳聞。海上的騙子也挺不少。”他沉聲道:“唯一真實的是災難,每一次航行都會遇到。總之只要在海上,一切都是碰運氣,能活着回去便是好的。”

“所以,這一次,你們遇到海市了麽?”伊蘭追問道。

“沒有。”水手長皺眉:“神跡哪是那麽容易遇上的。”

“聽二副說,你們的遠航已經好多次空手而歸了。我很好奇,一艘空空的船到底為了什麽在海上冒險。”

“當然是為了報酬。”水手長的聲音冷了些:“你連這個都不懂麽?”

陰影中的維赫圖銳利地瞥了水手長一眼。

伊蘭并不以為忤:“我只是奇怪一艘空船怎麽會有報酬。”他平靜地望向水手長的眼睛:“詩尼薩的貨船都是要在平安返航并核算了貨物價值後,才能向船員們支付酬金的。”

水手長的語氣軟了些:“你知道這些?”

“嗯。”伊蘭低聲道:“我還知道你們總會在出航前到詩尼薩聖堂外的蠟燭店裏付上十二個銀幣,點一根蠟燭。如果能平安歸來,那些銀幣歸于店主。如果不能,店主會替你們在聖堂點三年蠟燭,或者把在聖堂點上三年蠟燭所需要的錢付給你們的家人。”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男人嘆了口氣:“蠟燭店現在不做這種生意了,會倒閉的。至于你說的酬金……沒錯,現在也仍然如此,要回到港口才能拿到錢。”

“貨船空空如也,卻能支付船員的薪酬……聽起來這也挺像神跡的。”伊蘭意有所指。

“那是船主的事了。”水手長嚴肅道:“船主命令我們在海上的船難處尋找一只鑲嵌了銀水晶的黑色燭臺。據說那玩意兒明亮至極,在汪洋之上一眼便認得出來,絕不可能錯過。”

“是麽……”伊蘭低聲道。

“肯定是教廷的聖器吧。”塔甘點點頭:“但事實上出航那麽久,從來都是空手而歸。偶爾下網,撈到的也不過是星星或者月亮落在水上的影子罷了”

伊蘭沉默片刻:“你們不覺得奇怪麽?”

“這年頭奇怪的事多了,反正有人肯支付薪水就好。說不定是教廷的人呢,也只有他們能出得起這個錢了。”

“你們的船長顯然不是這樣想的。”伊蘭直接道:“否則就不會拒絕出海了。”

“船長……”塔甘搖了搖頭:“據說船長在海上遇見了魔物,被吓瘋了……要我說,也未必是魔物,海上的怪事向來挺多的。”

雙方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伊蘭才慢慢道:“詩尼薩與其他城市……斷絕聯系很久了吧。”

“怎麽這麽說?”塔甘皺眉道:“還是能時常聽到其他地方的消息的。”

“但那都是‘聽說’,沒人親眼目睹吧。”伊蘭一針見血。

水手長語塞。半晌,他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冷漠:“對我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那也沒有什麽差別。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沒人會去執着于傳聞是從哪兒來的。”

“你們就不害怕麽?”伊蘭輕聲道:“你們與帝國的其他地方……遠離了。”

“果真如此的話,也算不上是什麽壞事,是不是?”水手長哼了一聲:“反正這些年外頭都是慘禍。巴布都爾的貴族們彼此掠奪,燒毀城市和村莊,修建像房子那麽大的絞刑架,把人像挂豬肉那樣成排地挂在上面吊死;凡科坦的叛神者被那邊的大司祭綁在車輪上敲斷四肢,挑起來示衆;還有魔物,神啊,它們把埃托帕瓦整座城都燒光了……其實有時候你也分不清誰是魔物誰又是人類。反正災難過處都是焦黑一片,不管是人還是魔物都會把屍體戳在長矛上,像伯勞把青蛙和老鼠穿在樹枝上……”他似乎有了幾分不耐煩:“地獄也就那樣了,不是麽?”

“埃托帕瓦……”伊蘭喃喃道。

水手長還想說什麽,但桅杆上傳來的歡呼打斷了他的話。

男人把剩下的黑面包抛進水裏,轉身走出幾步,忽然微微回頭:“或許你只不過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旅行者,但我要給你一句忠告:不是人人都喜歡清醒地活着。”

水手長大步走向桅杆,向船員們發號施令去了。繩索切割風的聲音與甲板傾斜時吱吱嘎嘎的聲音混在一起,好像周圍一下子就吵鬧起來。

維赫圖走過來:“狂妄之徒。”

伊蘭嘆了口氣:“那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維赫圖無動于衷:“是麽。”

伊蘭怔了怔。半晌,他才低聲道:“我已經衰弱到無法分辨人類和魔物了麽?”

維赫圖目光一痛:“……不。”他遲疑了一下:“只是,這裏的一切有些特別……”

話音未落,周圍陡然明亮起來,一切的灰暗瞬間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赤紅色的天與海——仿佛整個世界被哪裏燃燒着的火光照亮了。可伊蘭在搖晃中環視天際,卻并沒有見到太陽的影子。天空上只有幾團橙金色的濃雲。

可當他将目光從天空收回,重新望向前方,才發現一座被三面山丘環抱的海港城市已經出現在了那裏。擁有五顏六色閃亮屋頂的白石房子齊整又錯落,一層一層從海岸向高處堆疊,偶爾間雜一座華美的宮殿,像項鏈上的吊墜般閃耀。恢弘雄偉的立柱支撐其間,讓那一座座精美的梯臺花園仿佛懸在空中。大聖堂塔樓高聳,鐘聲杳杳;萬船廳列柱森然,金光熠熠。而在這城市的最中央,有一處極大極平坦的廣場,詩尼薩的泣淚池靜卧期間,仿佛一顆鑲嵌在城市中央的水晶。

這絕美之城仍是伊蘭記憶中的模樣。可他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因為他看到了一切光亮的來處。并非太陽,而是熯熾滾滾的天火——這城市之上沒有天空,有的只是低低翻滾,仿若赤紅色岩漿般湧動的熊熊烈焰,如同一座正待溢出的火山口倒扣在城市上方,而那些滾燙的熔岩随時可能傾瀉而下,将整座城市吞沒。

天映火山。這個名字突然浮現在伊蘭心頭。

四周的呼喝聲越來越嘈雜,港口附近的海面上浮着大大的小小的船。那些船上大部分都是人類,而也有一些面孔,毫無疑問屬于魔物。人聲與魔物的詭笑混雜在一起,高高低低,嗡鳴不休。

一只溫暖的手輕輕覆了上來,影子化作兜帽,将伊蘭重新包裹。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許多,只有風與海浪仍在回響。

“你真的太想回去了。”維赫圖的聲音輕而确定:“但這裏的确不是人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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