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黎羚一整晚都沒有睡好。

女主角,還一人分飾兩角。

她自己都沒有這樣的信心,金靜堯怎麽會對她如此盲目自信。

她懷疑他是上次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那天晚上,黎羚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她被濕淋淋的樹藤纏住,樹藤一路向上、向上,将她送到樹冠的最高處。

視線穿透了整座樹林,她得以與當空的滿月對視。月光将她浸潤。如此寥闊,如此寂靜。

但平靜的時間不過須臾。樹藤開始一寸寸收緊,令她幾乎無法呼吸。尖利的刺紮進皮膚,汩汩地吸飽她的血液。向上需要付出代價,代價就是她自己。

月亮被壓縮成一層薄薄的皮,被人蠻橫地撕裂了。整個天空都變成一雙眼睛,一張臉,一種無法被定義的凝視。

——那個審訊桌對面的年輕男人。

——他整夜看着她,直到太陽再一次升起。

黎羚從噩夢中醒來,窗戶大敞着,陽光傾瀉而下,而她滿頭冷汗。

一旁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播放着金靜堯的電影,已經循環播放了一整夜。她吓得一哆嗦,立刻點了暫停。

出道至今,這位大導演只出演過一部影片,就是他自導自演的處-女作。

據說這是因為當時他還是一個沒名氣的學生,請不起更好的演員。

乍一聽是很勵志,直到導演又說,為了節省成本,整部電影都是在他自己家裏拍的。

而他的家是一個巨大的山間別墅,有13間卧室、兩個游泳池和一個私人動物園。

簡單來說就是,黎羚玩模拟人生都不會蓋這麽大的房子,太費手了。

金靜堯在片中扮演一名精神分裂的殺人犯。

看完電影,大多數人都會認同,他是一位天才的演員,才能夠游刃有餘地在角色的兩種人格之間切換:溫和善良的富家公子,和沒有感情的天生惡魔。

尤其他對于後者的诠釋,不僅冷酷、完美,還有一種純潔的殉道感。

黎羚筆記本電腦上的畫面,恰好定格在兇手殺人後的一幕。

戴着白手套的、修長的手,緩緩撫摸過死者青白的身體,指尖流連于暗紅的創口。

燈壞了,一時明一時暗,反而有種異樣的妖豔感。像暗光吐出蛇信,舔-舐着幹涸的血。

影評人在評論音軌裏說:“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兇手每次殺人都會戴上白手套,導演這樣設計,是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嗎?”

“沒什麽用意。”金靜堯說,“我不太能碰到別人。”

黎羚莫名覺得,他說這句話的語氣,也平靜得很像一個變态。

也許這位大導演之所以找不到其他人來出演自己的新片,也是因為他的變态兇手形象過于深入人心。

黎羚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就握住了對方的手——現在看來,這樣做是有些太過魯莽了。

好在當時金靜堯并沒有表現出很大的排斥。

他應該也早就克服了這個問題。

她又看了一眼劇本——裏面的确有大量的肢體接觸,撫摸,擁抱,甚至于親吻。

黎羚悻悻然地移開了視線。

-

拿到劇本的第二天起,黎羚就開始為角色做準備。

她打算為阿玲寫一篇人物小傳,特意去片場找了金靜堯。

工作人員告訴他,導演正在“周竟的地下室”裏。這個場景是由劇院後臺的一個雜物間改出來的。

黎羚一進去就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早就來過。

在不久前的暴雨天,黎羚正是在這裏撞見了發着高燒的t年輕導演,還照顧了他一小半晚上。

原來她以為導演是有什麽怪癖,喜歡躲在垃圾堆裏寫作。

現在看來,這個人的怪癖還要更嚴重一點。

他竟然住在片場。

和當時相比,雜物間看起來更加淩亂了。地上鋪着軌道,角落裏擺着攝影機和燈架,來來回回的工作人員都盡量側着身子,生怕撞到了什麽。

而金靜堯正坐在鐵架床邊,手邊放着一只很舊的工具箱,低頭很專注地修着一臺壞掉的無人機。

他的指節寬大,手指則異常地靈巧。

黎羚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俨然專業修理工的狀态。

一個有些古怪的想法鑽進她的大腦:這個人年紀不大,卻好像一直都很沉迷于修複一些損壞的東西。

就像劇本裏的周竟對待阿玲。

金靜堯擡起頭,淡淡瞥她一眼。

剛看完對方演的電影,近距離面對這雙缺乏感情的、過于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黎羚仍覺得有些緊張。

她緊張而不失禮貌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哦。”金靜堯說,“然後呢。”

黎羚更加拘謹地說:“就是,導演,我想問一下,周竟和阿玲為什麽會分手呢?”

她自認為是問了一個非常合情合理、切中要害的問題。

然而金靜堯瞥了瞥她,很沒有禮貌地反問:“你不知道?”

黎羚簡直一頭霧水:“啊?導演,我怎麽會知道?”

劇本又不是她寫的。

金靜堯:“不知道就出去。”

然後繼續低下頭修他的破無人機。

黎羚:“…………”

“好的,導演,那我走了,您加油哦。”她咬牙微笑道,還幫他帶上了門。

這就是電影正式開機以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為了近距離地觀察被截肢的病人,黎羚被安排去附近的醫院做了兩周多的義工。

意外的是,她在這裏簡直如魚得水,不僅和病房裏的病人們打成一片,還有一位闊太家屬王小姐,想要高薪聘請她做父親的私人護工。

算了算年薪,竟然比自己拍戲拿的片酬還要多。

黎羚:“……”

說實話,有點難以拒絕。

正當她還處在道德的掙紮之中,突然有一個聲音喊她:“黎羚?”

黎羚很懵地擡起頭,發現一名打扮精致的陌生女性,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邊。

“你是黎羚嗎?”對方不太确定地問道,“你現在是在……做護工?”

“不會吧。”她身邊穿西裝的男人啧啧稱奇,“人家不應該是大明星嗎?”

黎羚恍然,對兩人露出友好的營業笑容:“你們好,簽名還是合影?”

“你不認識我老婆了?”男人臉色一變。

黎羚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們見過嗎?”

她是真的忘了。

她向來記性不怎麽好。

但男人的表情變得十分凝重,甚至開始上手摸他老婆的臉:“不可能呀老婆,你這兩個月不是才剛做了熱瑪吉水光超聲炮……”

黎羚好心提醒:“鼻子上的假體很脆弱,不能這麽捏的。”

女人立刻臉色大變,“啪”的一聲打飛了丈夫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确認了鼻子的情況,這才轉過頭來,對黎羚和顏悅色地說:“黎羚,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九年前的那部片子,我們一起參加了試鏡。”

“是啊,要不是我老婆退出了,哪裏輪得到你?”男人得意洋洋地搶白道。

女人推了推他,十分尴尬地說:“老公你別瞎說,跟我沒關系,導演一開始相中的就是黎羚。”

她對黎羚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黎羚,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對你說聲謝謝,當年我們一起上訓練班,你幫了我很多,我一直都記得導演說,你是非常有天賦的演員,只可惜你……”

“所以啊老婆,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當年讓你退出,就是一個非常正确的決定。”男人又搶白,“你看那什麽大導演,大電影,也沒什麽了不起啊。片子拍了又怎麽樣,現在還不是來當我們這兒做護工。”

他笑得洋洋得意,潔白的烤瓷牙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女人對黎羚解釋:“嗯,是的,我老公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你要是有什麽難處的話,盡管可以告訴我們。”

等了許久黎羚都沒有接話。

氣氛突然有點幹。

男人不悅地說:“你怎麽回事,我們好好跟你說話……”

黎羚摘下左邊耳機,有點懵地說:“嗯?你們剛才跟我說話了?”

男人:?

“不好意思,剛接了個電話。”她抱歉地笑道。

接着對電話裏的人說,“嗯嗯,沒事,不認識的人,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對我自曝家史,好像特別耿耿于懷什麽試鏡不成功的事,記了整整九年,我的天哪真可怕……”

男人:“……”

他先是一怔,而後氣得脖子都暴筋了,看起來馬上就要爆發。

黎羚又對着電話說:“不是,你別誤會,那個院長其實談吐很有禮貌、絕對不會亂發脾氣的……”

男人表情微頓,突然低低地握拳咳嗽了一聲,不自覺挺直腰板,露出矜持的微笑。

“……就是牙齒上有菜葉。”

矜持的微笑裂開了。

院長大人滿眼的難以置信,看起來快要碎了。

黎羚在身後一片“老婆你怎麽不告訴我?!”“老公人家不知道怎麽開口嘛”的聲音裏,轉身走回自己的病房。

她終于感受到輕微的刺痛。不知何時,指甲深深地嵌進手心裏,已經将自己掐出了血。

-

下午,黎羚陪着王叔叔複健的時候,又被人叫了出來。

這次院長夫人并不在,只有那位西裝革履的院長。

對方強忍怒意,笑得十分陰陽怪氣:“黎羚啊,待會兒呢,我有位朋友想介紹給你認識認識,我估計以你之前的咖位……”

他意味深長地停了停,“應該也很難見到這種大人物吧?”

黎羚沒有仔細聽他在說什麽,倒是注意到他的後腦勺被反光得十分锃亮,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的頭頂看。

這一舉動可能被對方所誤解,院長臉色一變:“你怎麽不敢看我的臉?又有菜葉?”

黎羚友好地說:“嗯,是的,你檢查一下呢。”

院長還真拿出小鏡子檢查一番,之後氣急敗壞地說道:“別胡說八道了!”

黎羚:“你褲子拉鏈沒拉好。”

“我都讓你別胡說八——”院長話音突然一頓,十分尴尬地,以一個略顯猥瑣的姿勢彎下腰。

“唉。”黎羚嘆了口氣。

遠處飄來一陣談笑聲,院長夫人脆聲笑道:“原來是這樣呀金導演,您特意讓演員來我們醫院體驗生活?真是一位好演員,現如今這麽努力的好演員實在是不多見了。說起來我以前也差點被大導演相中的,就是那個何巍導演,您知道嗎?如果您的新作還有什麽空缺……”

院長在一旁小聲警告黎羚:“你可別亂說話,人家肯定看不上你。”

黎羚沒理他,跟對面的年輕導演揮了揮手。

“沒有空缺。”金靜堯說,直直地朝着黎羚走來。

他冷冷地問她:“手怎麽了?”

黎羚愣了一下,主要是沒想到他會這麽敏銳,隔這麽遠都發現她手上的傷。

機不可失,她立刻大義凜然地說:“沒事的導演,演員為了角色受點傷算什麽……”

金靜堯:“別演了。”

黎羚:“……”

與冷淡的語氣截然相反的是,年輕導演低下頭,捏住她的手,非常仔細地檢查她掌心那個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傷口。

黎羚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屬于年輕男人的力量和熱意,源源不斷地傳來。

視線一寸寸,像溫熱的有形之物。

傷口突然有點癢。

……再看下去真的要愈合了。

院長和院長夫人被晾在一邊許久,兩人面面相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

片刻後,院長夫人驚疑不定地問:“你們認識?”

“是啊。”黎羚矜持地說,“謝謝你對我的肯定。你說得對,現如今這麽努力的好演員确實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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