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第 27 章

一小時後, 金靜堯坐在黑暗的工作間裏,收到麥鴻誠發來的照片。

“你這個女演員不簡單啊, 成日惹是生非,難怪這麽多年都不紅。”對方說,“大導演,給你個忠告,現在換演員還來得及。”

金靜堯說:“查清楚誰拍的。”

直接将電話挂斷了。

他面無表情地盯住手機屏幕上的那張相片,指尖在删除的按鍵上停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了保存。

身為導演,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張照片的問題所在:照片上的年輕男人,根本沒有在扮演周竟。

那絕非是周竟在看阿玲的眼神。

但和他如此明顯的失态不同, 阿玲就是阿玲。她的表演狀态非常完美, 投入且完美。她在鏡頭裏的每一秒鐘都很完美。

完美得幾乎令他感到刺眼。

看來,即興只适合真正有天賦的演員, 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擅自嘗試。

金靜堯将手機丢到一邊, 從抽屜裏拿出很久沒有碰的飛镖盤。

他将飛镖盤挂到牆上,再坐回到原地,随手将飛镖扔了出去。

一只小小的飛镖,劃破空氣, 悄無聲息地紮進牆上的飛镖盤。

動作有些漫不經心, 飛镖卻穩穩地正中靶心。

在思緒混亂的時候,他會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的大腦安靜下來。通常這很奏效, 今天卻沒有。

他的腦子裏還是有很多聲音。

誰在偷拍。誰把照片偷偷曝光。對方的意圖是什麽。他該怎麽辦。他為什麽拍了一場這樣失敗的戲。他要如何挽回這部電影。他能不能重新做回一名沒有私心的演員。他究竟是誰。

太多的問題,無從得到解答,沒有出口。

最終, 金靜堯只是拿出手機,打開私信頁面。

他在屏幕上輸入‘生日快樂’, 猶豫片刻,又逐字地删去了。

9787532754335:吃了嗎。

沒有等到回複,工作間外響起了敲門聲。

他并不想理,但對方比較持之以恒,一直沒有停下。金靜堯便不怎麽情願地站起身,拉開了門。

黎羚坐在門口,手中捧着一小塊奶油蛋糕,很有禮貌地說:“導演,你要來一塊嗎?”

她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也很髒,鼻尖和臉頰都沾着奶油。

表情也十分歡樂,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可見剛才和劇組的人玩得有多麽開心。

照片上那個和他接吻的、痛苦的阿玲消失了,也可能從未存在過。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盯着她,覺得這個人怎麽看都有些礙眼。

也不知道礙眼的究竟是她髒兮兮的臉,還是她臉上的笑容。

“不吃。”他冷冷地說。

黎羚有些失望地說:“好吧。”

她試探性地往裏面看了一眼:“您還在剪片子嗎?”

金靜堯“嗯”了一聲。

黎羚有點沒話找話的意思:“這麽辛苦啊。”

他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在這樣銳利的目光之下,黎羚很快敗下陣來,說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剛才那場戲……”她吞吞吐吐地說。

金靜堯說:“你說得對,我打算剪掉。”

她看起來吃了一驚,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高興,但還是勉強地笑了笑,比較體面地問:“是要全部剪掉嗎?”

金靜堯說:“周竟失控了,他不應該這麽愛阿玲。他的愛很自私,他還是想要把她藏在地下室裏。”

他的語氣很冷靜,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

黎羚說:“這樣啊。”

她有些失望,但還是順着他的話說:“您說得也對,周竟的愛是有條件的,他喜歡的從來不是那個他無法掌控的阿玲。”

金靜堯聽着對方用拙劣的話語,亂七八糟地分析着角色和劇本。

她渾然不覺,自己說着說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裏的光也黯下去幾分。這麽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突然又變得很像阿玲了。

但他又覺得她這樣不笑的樣子也很礙眼。

看來黎羚無論笑或者是不笑,都很礙眼。

她天生長了一張很礙眼的臉。

他一點都不喜歡。

靜了一會兒,黎羚說:“導演,那我不打擾您了,我先走了。”

她手裏的蛋糕軟趴趴的,被切得七零八碎,看起來也有點可憐。

金靜堯垂着眼睛,望着那一小塊蛋糕說:“等一下。”

黎羚的輪椅停住。

她放在膝蓋上的小蛋糕跟随着她的動作,很可笑地晃了晃。

金靜堯說:“不是你的問題,你演得很好。”

他語氣生硬,沒什麽情緒,比起誇獎更像是恐吓,也還是沒有看黎羚的眼睛。

但她睜大了眼睛,仰着臉,有些怔地望着他。

劇院外嬉笑吵鬧的嘈雜聲響,突然之間離他們很遠。

他們被關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裏,依賴于彼此的視線和聲音,鑄成一堵安全的、透明的牆。一束看不見的煙花騰空而起,照耀着她的臉。

黎羚有些驚奇地說:“導演,這好像還是你第一次誇我。”

金靜堯:“哦。”

他可能還想說點別的什麽,但就在這時,透明的牆被打破了——

醉醺醺的小劉“咚”的一聲,被那條過于長的白裙子絆到,整個人都朝着黎羚傾過來。

金靜堯反應很快,不是很高興地将黎羚拉到自己身t邊。

小劉直愣愣地摔到地上,砸出一聲重響。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突然又對着黎羚憨厚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了她手中的小蛋糕,塞進嘴裏大口吃掉。

黎羚:?

兄弟,就這麽餓嗎。

但讓她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還在這之後。

只見導演将小劉拎了起來,照着他的後腦勺,啪啪來了兩下。

黎羚:??

她吓了一大跳:“導演,就吃了個蛋糕,不至于吧……”

“我有話問他。”金靜堯冷靜地說,“你先出去一下。”

黎羚“哦”了一聲,轉身要走。

他又冷着臉叫住她:“幫我再拿一塊蛋糕。”

黎羚:?

說好不吃甜的呢,金老師。

她不敢真的開口問他,眼前的畫面如此殺氣騰騰,黎羚擔心她再多嘴,導演會連自己一起打。

幸運的是,她出門沒多久,就碰到有好心的工作人員将蛋糕塞進她手裏。她立刻趕回來了。

站在門口,還沒顧得上敲門,她聽到金靜堯十分冰冷地說:“是你拍的嗎。”

小劉仿佛都快要碎掉了,哭喪着說:“怎麽可能是我啊表哥,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

又是“啪”的一聲。

好恐怖的聲音。

黎羚本着“生日不能見血”的原則,還是勇敢地沖了進去。

只見小劉的白裙子已經四分五裂,變成挂在他身上的白色花圈。金靜堯拎着他的脖子,像在拎一只白色塑料袋。

畫面真的很血腥,很白色暴-力,很像在拍園子溫的兇-殺片。

黎羚猶豫片刻,才說:“你們在說什麽?拍什麽?”

小劉不假思索道:“有人拍了你們倆剛才吻戲的照片……”

完了。

不等金大表哥再動手,小劉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致命錯誤。

他像古代知情識趣的大太監,對着自己的臉,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夾着尾巴說:“對不起,表哥,我自己滾,我現在就自己滾出去。”

說罷,就真的姿勢非常标準地滾了出去。

柔韌性驚人,看得出來平時沒少練瑜伽。

鬧劇來了又走了,工作間內少了一個人,重新變得安靜。微弱的光線從門外照了進來,像深海的潛流。

黎羚将小蛋糕放在桌上,說:“導演,照片能給我看一下嗎?”

金靜堯:“删了。”

她點了點頭,幾乎無意識地牽動嘴角,說:“那您想要把這場吻戲删掉,是這個原因嗎。”

“怎麽可能。”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說,“你笑得很醜。”

黎羚說:“好吧。”

她努力地壓下嘴角。房間內再次歸于沉寂。借着昏暗的光線,黎羚試圖去辨認對方的眼神,卻并不算成功。

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導演,被偷拍是因為我嗎,就像之前的秦易……”

金靜堯打斷了她:“跟你無關。”

“不要自作多情。”不鹹不淡的語氣,像在教訓她。

黎羚:“哦,好吧。”

話音剛落,她的電話響了。

她看了一眼屏幕,是陌生的號碼。其實不太想接,但金靜堯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氣氛好怪。

黎羚就還是接了。

電話那邊立刻傳來十分污濁沙啞的聲音。

秦易醉醺醺地說:“臭婊-子,生日快樂!”

黎羚:?

她覺得自己的耳朵髒了,立刻挂斷,将對方拉入黑名單。但不到一分鐘,手機又響起來,另一個陌生的號碼。

黎羚:“……”

秦老師這是有備而來啊。

“稍等,我開個免打擾。”她讪讪地對金靜堯笑道。

對方卻不怎麽耐煩地瞥了黎羚一眼,直接将手機從她手中搶了過來。

“你再罵一句。”他語氣十分平淡地說。

對面果然是沒有再罵了。

秦易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雞,從喉嚨深處發出畏懼的聲音:“金、金導演……”

金靜堯:“滾。”

他挂斷電話,直接又拿黎羚的手機,打給麥鴻誠:“不要再讓秦易騷擾我的演員。”

“哎?這誰的手機號啊?”麥生愣了一下,語氣有點陰陽怪氣地說,“唉唷,金導演,你的演員……”

金靜堯沒什麽表情,又挂了。

黎羚站在一旁,看着對方這一通行雲流水的操作,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偷偷觀察他的表情。

年輕男人眼睫低垂,呼吸平穩,目光中卻似乎有海霧掠過,晦暗不明。

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黎羚靈機一動,主動将蛋糕端了起來,走到他面前。

金靜堯手撐着桌子:“幹什麽。”

黎羚故作谄媚、比較誇張地說:“導演,你對我這麽好,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報答你,只好借花獻佛……”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她眨了眨眼:“那您是哪一天的生日呢?”

金靜堯輕嗤一聲:“你記性很好?”

黎羚無比誠懇地說:“只要你說,我一定倒背如流。”

很可惜,金大導演的脾氣向來陰晴不定。他不僅沒有被這番話取悅,反而盯着她,眸光漸深。

突然,他有些煩躁地擡起手,拿起一只飛镖丢了出去。

有什麽東西破空而過。尖銳的空氣,險些擦過她的頭頂。

黎羚感知到對方身上的攻擊性,渾身一僵,只覺年輕男人的視線也過于鋒利,手裏的蛋糕差點掉出去。

金靜堯說:“他不是第一次找你吧。”

黎羚心裏慌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否認,最後還是妥協道:“也沒找過幾次。”

“為什麽不說。”

黎羚:“……”

退一萬步來講,這是她自己的事,怎麽好麻煩別人。

“下次再有這種事,我來處理。”他淡淡道。

黎羚還是低着頭,沒說好或者不好。

幫助,依靠,這些都是生詞。她心中翻湧起陌生的情緒,像蒼白的蛛網,過于黏稠,粘住嘴唇和心髒。

金靜堯看了她一會兒,表情還是很煩躁,最後将搭在椅背上的夾克拿起來:“算了,送你回去。”

-

劇院門口,他們經過了一群爛醉如泥的劇組限定屍體。

明明過生日的是黎羚,其他人倒是借機徹夜狂歡,可見平時拍戲的壓力有多麽大。

金靜堯毫無同情心地将屍體踢開,掃清路障,将車開到了劇院門口。

他要将黎羚抱上車,黎羚卻說:“導演,我們能不能在外面再坐一會兒。”

金靜堯看了她一眼:“随你。”

他将車門關上,将她推到劇院外的枯樹下。

夜色深沉,枯枝的陰影恰好擋住了天空一輪彎月。深夜的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吹着聳動的樹枝,發出近似于哀哭的聲音。

黎羚有點冷,正想要抱住手臂,突然覺得身上一暖。金靜堯又将外套脫下來,披到了她肩上。

她不禁有些尴尬地說:“對不起導演,上次的衣服我還沒洗……”

對方的動作,十分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他冷冷地說:“你丢了吧。”

黎羚感到自己被嫌棄了,不禁發出禮貌的讪笑。

浮動的夜色裏,兩人靜靜站着。黎羚突然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金靜堯的時候,他似乎就站在這棵枯萎而高大的樹下。

從這個位置望出去,隐隐能見到群山幽沉的輪廓。像無數雙黑暗的、欲言又止的眼睛,凝視着他們。世界都已沉睡,唯有他們還不願陷入死亡。

黎羚突然說:“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別人對我說生日快樂。”

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否應該向他交付秘密。

好在身後的男人始終沉默,這給了她繼續下去的勇氣。

“當時,我剛剛跟何巍的公司解約,沒什麽錢,爸爸卻查出來癌症晚期。為了幫他賺醫藥費,只好沒日沒夜在劇組拍戲。”

“他總想要我去看他,可是我哪裏有空。”

“有一天,不知為什麽,他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在挨導演的罵,把電話都挂了。後來接到病危通知,趕去醫院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想,他可能想祝我生日快樂吧。”

她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幾乎聽不出什麽激烈的情緒,反而更像是舞臺上輕柔的念白。

他一直知道她很有臺詞功底。

風刮得太大,晦暗的夜色湧上來,徹底吞沒了她的唇舌。秘密被吞沒在群山的影子之間。

金靜堯沉默片刻,才說:“對不起。”

“我之前還拿違約金的事t取笑過你,我不該那麽說。”

他應該很少向人道歉,語氣才這麽生硬。

黎羚笑笑說:“這有什麽,我都忘了。”

“再說,他也不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其實他從來都沒有盡到過什麽責任。”

他們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

天快亮了。

山的盡頭浮現出第一抹亮色。

黎羚沒有哭。她很少會哭,眼淚多半只會在電影裏流下,以角色的名義而得到宣洩。

她臉上甚至帶着一點笑,轉頭問金靜堯:“導演,我們會看到日出嗎。”

金靜堯沒怎麽看天空,反而是低頭看着她,語氣沉靜地說:“可能不會。”

他雖然直白,但沒有對她撒謊。

這是一個陰天。

天邊漸漸地泛起了魚肚白,卻始終不曾出現明媚的紅霞。

鉛灰的天際線,大片的烏雲,像灰白而冰冷的潮水。巨浪從遠處翻湧而來。

黎羚覺得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太難過。

不是每一天都會看到日出。這盡管是她的生日,也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她運氣不太好,僅此而已。

“我們回去吧。”她對金靜堯說,“導演,謝謝你陪我看日出。”

金靜堯卻按着她的輪椅,沒有離開。

黎羚愣了一下,擡起頭:“怎麽了?”

金靜堯說:“你不是活在過去的。”

“回憶沒有那麽可怕,你可以制造新的記憶來覆蓋它。”

他俯下身,一字一句對她說:“黎羚,生日快樂。”

他的呼吸淺淺地拂過她的臉,像一陣很輕的風掠過金色麥田。

黎羚有些恍惚地想,他好像很少會念她的名字。

但他的聲音很好聽,她一直都知道。

黎羚這兩個字,在金靜堯的唇舌之間綻開,像清晨的第一縷風吹過屋檐的鈴铛。

也像日出的第一節火車行駛進山洞以前,樹上的一滴露珠落下來,自車窗緩緩地滑落。

只是這樣簡單的兩個音節,竟能這樣讓人目眩神迷。

她情不自禁地睜大眼睛。

在幻覺裏,她看到太陽照常升起。萬丈金輝,照耀着初生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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