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第 29 章

很多年沒有見過駱明擎了。黎羚想。

上一次見到這個人, 還是在她父親的葬禮。

那一天,一切都是白色的。白慘慘的燈光, 白色石膏的牆,牆角雪白的蛛網,來來往往的賓客,神情亦是蒼白而漠然。

只有駱明擎。

他是英俊挺拔、皮膚小麥色的少年,滿身的青春氣息,與靈堂內萦繞的衰老和死亡格格不入。

盡管也穿一身白,左耳卻綴着一顆鮮豔的雞血紅耳釘。

“你爸爸為了治病,找我媽借了很多錢。”他對她說,鮮紅的耳釘在閃閃發光, “你打算什麽時候還錢?”

黎羚有些麻木地看着他:“我會還的。”

駱明擎打量着她, 突然笑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你這樣真醜,要不要笑一笑呢?”

他毫無征兆地舉起相機。

黑洞洞的鏡頭對準她的臉, 貪婪而充滿惡意地。

她聽說他的新繼父很有錢。黎羚不禁猜想, 這臺機器看起來如此造價不菲,會不會比父親所欠下的債務更加昂貴呢?

很多年來,她并不明白駱明擎為什麽這樣不喜歡自己。

她記得他小時候是個圓圓的小胖子,長得不怎麽起眼, 喜歡躲在他媽媽背後偷看她。

他媽媽說:“這個姐姐好看吧?”

他尖叫一聲, 狠狠拿汽車玩具砸她的臉。

為了父親,她很努力地取悅過駱明擎、扮演一個合格的姐姐。

從來沒有成功過。

她練習芭蕾, 他在旁邊大聲嘲笑、放亂七八糟的歌。她給他補習功課,他拿書砸她的背,拿筆尖戳她的手。她用攢來的零花錢給他買玩具, 第二天就在房間門口,看到七零八落的玩具屍體。

為什麽會這樣呢?

每一次他們的父母争吵, 都是她将他摟在懷裏,捂住他的耳朵。他的媽媽喝醉發瘋,要沖進房間抱着他跳樓,是她用身體t堵住門,死都不肯放人。

第二天,沒有人送駱明擎去上學。也是她跪在地上,幫他系鞋帶。

他彎腰過來,用白白胖胖的手臂抱住她。她以為他終于學會說謝謝。

但他在她耳邊發出“咯咯咯”的笑聲,用手卡着她的脖子,狠命地揪她的頭發。

那一刻小胖子看她的眼神,和多年之後,英俊少年站在靈堂的模樣竟然很像。

都是鮮紅的、尖銳的、刺眼的。像恐怖童話裏,無法洗去的、附骨之蛆的紅。

她開始明白,或許有些人是天生壞種。

仍然站在蒼白的靈堂,黎羚往前幾步,用力抓住駱明擎手中的相機。

盡管他已經比她高得多,猝不及防之下,竟像是被她盛怒的表情吓到,甚至流露出幾分無措。

她将相機狠狠砸到地上,讓他滾。

後來她攢了很久的錢,全部都打到了他媽媽的卡上。

再後來,她聽說他也進了娛樂圈。

和她不同,駱明擎入行就是頂流,明明身在同一個圈子,這麽多年,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面。

他們的世界沒有交集。他像金字塔尖的太陽,而她則是被壓在塔底的、工匠的亡魂。

不過,平行世界終有折疊的一天。

黎羚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驚訝,可能語氣還是不夠百分之百地自然,但應該不至于讓人多想。

“駱明擎也要演這部戲?演誰啊?”她問。

小劉幸災樂禍地說:“哦,就是那個霸淩咖。”

黎羚:“前面把男主打得半死,後來被男主直接分屍的霸淩咖?”

小劉用力點頭。

黎羚:……突然有點爽是怎麽回事。

“那不是個炮灰嗎?”另一個人有些驚訝地說,“駱明擎的公司這麽在乎他的形象,怎麽會讓他接這種不讨喜的炮灰角色?”

“是不是看在導演的面子上?想跟金導合作?”

“不不不,犯不上。”一名比較資深的工作人員,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駱明擎跟導演不和,可是圈內出了名的。”

黎羚有些詫異:“他們不和?”

“是這樣的,導演和他的梁子很大,也算是多年的對家了。”

“呸呸呸。對家是駱狗家粉絲自封的,他哪配呀。臉別太大了。”

“反正表哥找他演霸淩咖就是找對了。”小劉唯恐天下不亂地壞笑。

黎羚主動幫他倒了飲料,問:“他們關系為什麽不好?”

小劉相當受用,美滋滋地說:“你也知道,表哥拍戲從來都不喜歡找大明星,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因為駱明擎。”

“當時駱明擎在事業上升期,公司想盡辦法捧他,找到了舅舅那邊的一個合夥人說情,反正關系彎彎繞繞的,硬是把人給塞進組了。”

“誰知道沒開機不到半個月,表哥就還是把他換了,換了一個過氣多年的中年童星。片子拍完送電影節,人直接成了影帝。”

“可想而知駱明擎的粉絲後來有多破防,恨導演恨得咬牙切齒,好幾年了一直耿耿于懷……”

說到這裏,瘦弱的小劉發出了嚣張的反派笑聲:“沒辦法呀,你們弟弟就是不行嘛,沒這個做影帝的命。”

黎羚突然想起,自己在進組以前,的确看過一個中年童星拿影帝的視頻,對方在頒獎典禮上,聲淚俱下地感謝了金大導演。

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戲劇性的換角故事。

“可是。”黎羚有些困惑地說,“這兩個演員的外形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點?可以演同一個角色嗎?”

“本來是不行的,男主是個年輕人。”小劉說,“不過表哥特意停工了半個月,把劇本全改了一遍,改成中年人了。”

黎羚化身暗爽姐,捂着嘴假裝震驚:“什麽仇什麽怨,寧可劇本全改也要換人……”

“駱明擎一定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另一個人說:“可能他演技太差了。”

“他工作态度不認真。”

“導演眼睛裏容不下沙子,不接受任何走後門的無恥行為。”

黎羚信誓旦旦地說:“駱明擎長得太醜了。”

衆人齊刷刷看向她,有些譴責地說:“你這麽說就過分了吧。”

黎羚露出無辜且真誠的笑容:“我真的覺得他沒有導演十分之一的英俊。”

小劉立刻低頭發微信:“表哥!黎羚說你帥!”

對方迅速發來一個問號。

過了一會兒,黎羚吃完離開食堂,剩下的人還意猶未盡,聊得熱火朝天。

制片主任端着茶杯經過,見他們在讨論駱明擎的八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們在說當年換演員的事?都沒猜對。”

衆人聞言,知道對方手裏這是拿着大料,眼巴巴地擡起頭。小劉尤其谄媚,過去幫着捏了好一會兒肩膀。

制片主任心情舒暢,滿意地坐下來說:“這事兒我也是聽人說的,不保真哈。”

“沒事沒事,您說您說。”小劉更加谄媚地催促道。

“好像是導演當時在看一個什麽劇,駱明擎從後面經過,罵了一句醜死了。”

“導演很不高興,第二天就把他給換了。”

食堂內安靜三秒。

小劉:“——啊?”

本以為終于等來一個驚天大料,沒想到這個版本,竟比之前所有的加起來還不靠譜。

他消化了足足一分鐘,才有些磕巴地說:“這、這不能吧,還不如說是因為駱明擎長得醜呢。”

另一個人也将信将疑地說:“導演看什麽劇啊?沒見他愛看劇啊?”

“因為一部劇這麽大動幹戈,得罪一個大明星?導演他不至于吧……”

制片主任聳聳肩:“不知道,我這是聽駱明擎的經紀人說的。他小姨子的舅舅是我爸爸的弟弟的鄰居。”

小劉:“……好、好複雜的關系呢。”

-

回到房間後,黎羚深吸一口氣,用力地将自己砸進床鋪。

柔軟的床墊深深地下陷,承托着她的身體,像一朵肉質厚質的怪花,她的心也随之陷了下去。

她并沒有表面上那麽輕松。

她還是會迷茫、會擔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駱明擎,正如同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過去的許多人。

無意識地轉過頭,黎羚突然看到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深色夾克。

她眨了眨眼,将夾克用手指勾了過來,罩住自己。

外套很幹淨,沒有任何多餘的味道,令人聯想起澄澈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山谷。

明明在空房間裏待了一天,不沾有任何人的餘溫,它還是很溫暖。陌生的、不屬于黎羚的溫度,包裹住她的身體。

黎羚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

她不是活在過去。

她可以制造新的回憶。

如果她能夠擁有一只吉普賽人的水晶球就好了,黎羚想。這樣的話,她就可以将這段話存在裏面,時時刻刻重溫。

黎羚忍不住又打開了微博,對9787532754335說:“導演人真好啊。”

“他人怎麽會這麽好呢。”

手機另一邊的金靜堯,默默地往上翻他們的聊天記錄,發現以“導演”二字開頭、諸如此類的贊美,已經出現過了無數遍。

而在不久以前,小劉還發來了消息,說了一些比較直白的話。

他思考片刻,打開了某個對話AI大模型,十分嚴謹地輸入:

“我是一名導演,如果一名幾天前與我拍過吻戲的女演員,老是誇我人好、還說我長得帥,這說明?”

AI兄也很嚴謹地回複:“作為一名導演,與演員在拍攝過程中産生互動和合作是非常常見的。當一位女演員在拍攝吻戲幾天後,誇你“人好,還說你長得帥”,這通常可以從幾個角度來解讀……”

後面的內容十分冗長,是AI最擅長的廢話文學。其中心思想是,雖然女演員給予了你較為積極的評價、正面的反饋,也請遵守倫理,心裏有點比數,不要産生過多的解讀。

金靜堯心不在焉地看完了。

他打算退出頁面,AI卻又依依不舍地對他說:

“你還可以問我:她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呢?”

金靜堯:?

清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已跳回到了與黎羚的私信頁面,十分工整地輸入了:‘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思呢?’

他的大腦應該是被AI入侵了三秒。

還好沒點發送,他較為理智地删去了每一個字,并将其改為:“你是不是應該注意一下尺度呢。”

黎羚立刻答:“尺度,什麽尺度,我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尺度的。”

她又發來一篇不知道從哪裏抄來的小作文,标題是“導演好”。

《導演好》

導演真的非常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滿屏幕的“好”字,顯得過于有文采。

金靜堯沉默片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t便說:“既然覺得他好,為什麽不當面告訴他呢。”

黎羚說:“可能這就叫愛在心口難開吧。”

這個“愛”字十分刺眼。

一定是因為太刺眼了,所以他才盯着它看了許久。

-

例行結束了與9787532754335的胡說八道,黎羚感到心情舒暢、十分解壓。

她越來越愛上這種感覺,謝謝你,9787532754335。

就在此時,她隐約聽到了敲門聲。

咚、咚。

很輕,也很規律的聲響。

夜深了,黎羚有些遲疑地走到門邊,問了一聲:“誰?”

如果是劇組的工作人員,此時應該會大聲報出自己的名字和來意。

但外面始終很安靜。

山村裏的老房子,門上并沒有裝貓眼。黎羚又等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将耳朵貼住了門板,只聽到“啪”的一聲,像是對面的一扇門關了。

她又等了一會兒,終于小心地将門推開一道縫。

走廊上靜悄悄的,沒有人,一只非常精美的生日蛋糕,放在她的房門外。

蛋糕包裝得非常好,絲帶在微光下透着光澤,旁邊甚至還很妥善地放了幾個冰袋。

黎羚見過這個牌子,知道它貴得離譜,是她根本買不起的。

她關上房門,給小劉打電話:“駱明擎是明天進組嗎?”

對方打了個哈欠說:“他航班提前了,好像今晚就到。”

“他住哪裏?”

“等等啊,我幫你問問呢……”

對面一片嘈雜的聲音,随後突然變回死寂。

“卧槽。”小劉震驚地說,“他就住你對門呢,節哀啊。”

黎羚對于這個答案并不算意外,十分鎮定地問:“房號是?”

小劉:“問這個幹嘛?”

“沒事呢,我就找他要個簽名。”黎羚微笑道。

她将蛋糕拎到對門,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幾腳,這才轉身回房,重重地砸上門。

-

由于大明星時間緊張,檔期也非常有限,導演組臨時調整了通告單,将駱明擎的戲往前挪。

好消息是,如此一來,通告單上就沒有黎羚什麽事了,她心安理得睡大覺。

不幸因為忘開免打擾,早上又被小劉的奪命連環call叫醒。

他十萬火急地說:“快來啊!!!駱明擎遲到一個小時了,太吓人了!!!”

黎羚:?

駱明擎顯然是有備而來,第一天就給了金導一個下馬威。

而人人都知道,導演有強迫症,最恨別人不守時。

可不說男人宮鬥起來,才真叫扯頭花呢。

片場的氣氛如墜冰窟,吓得人大氣也不敢出。小劉靈機一動,揣摩上意,将黎羚喊來救場。

如此不巧,她和駱明擎竟是前後腳到。

小劉剛推着人進了攝影棚,就聽到後面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說:“真對不起,耽誤了大家時間,我向各位賠罪。”

多年未見,黎羚記憶裏的駱明擎,只會發出小男孩尖細的叫聲。

成年後的他,說話的語氣竟這樣溫柔,吐字輕緩,帶着一種優雅的節奏感。

她背對着他,聽到對方向自己走來,仿佛很不經意地問:“這位是?”

她還沒反應,小劉先吓得手一抖,輪椅跟着一晃。

黎羚來得很匆忙,衣服是換了,鞋忘了換。

一只深紅色的草莓熊毛絨拖鞋,從裙子下面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黎羚:“……”

小劉:“……”

駱明擎似乎輕笑了一聲。

金大導演倒還是很鎮定,沒什麽表情地說:“你不是想賠罪,先去幫女主角把鞋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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