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藤丸澪快速做出決定——離開平安京，去找兩面宿傩。

留意到藤丸澪瞬變的目光，好心的蘆屋道滿給她指明了方向，讓她不至于在尋找兩面宿傩的途中錯失目标。

是的，目标。

蘆屋道滿非常清楚藤丸澪的意圖，哪怕他不曾詢問過藤丸澪有關她自身的任何信息。

牢牢記住目标方向的藤丸澪獨自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茂密原始森林，有時她會睡在高樹上，有時又會睡在河邊不算平坦的大石頭頂。

在尋找兩面宿傩的道路，總是一帆風順。藤丸澪沒有遇到任何危險。路途沒有詛咒、也沒有妖怪。她一步一步，日複一日，堅持不懈地縮短與兩面宿傩之間的距離。

藤丸澪所行之路越是接近蘆屋道滿指向位置，呼吸入肺的空氣就越是稀薄，如果不用力大口呼吸，恐怕會窒息在半路。可張開嘴、大口用力呼吸又如飲鸩止渴，竭力吸入體內的空氣遠遠填補不上身體所需。

就像一條從水裏蹦到河岸邊的魚，在石灘上瘋狂跳動、蹦躍，不停掙紮甩出覆蓋身體鱗片的水分，最後只剩下嘴巴一張一合，漸漸死于不适宜自身生存的環境內。

藤丸澪緊閉上嘴，調整好呼吸，咬牙重新踏出步伐——

“哦？居然跟上來了。”

聽到兩面宿傩含有少量揶揄情緒的話語，裏梅擡頭，視線透過濃重的瘴氣，也發現了逐步向他們靠近的藤丸澪。

裏梅冷着臉起身，準備前去解決「跟蹤者」。

“不用管。”

“是。”

聽到兩面宿傩的吩咐，裏梅又坐下來，繼續全神貫注盯着兩人位置中間的湯鍋，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随意拎起擺放在一側的枯木枝，「嗒」的清脆一響。枯木枝落入火中，低低響起「噼啪」聲。

随着藤丸澪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湯鍋也“咕嚕、咕嚕”冒出氣泡。

兩面宿傩早就發現藤丸澪，只是他今天心情還算不錯，難得大發善心無視她。誰知道那孩子竟然主動往自己面前湊……

“脖頸上完全看不出縫合痕跡。”

“是。”

遠方，傳來突兀的物體落地聲。

熟悉的視線怪異轉換，經歷過上一次被兩面宿傩毫無武德背後襲擊，藤丸澪已經能夠從容判斷出目标——近了，兩面宿傩就在附近！

她面不改色操控軀體撿起頭顱裝回原位，脖頸上的血肉剛恢複，就又被平整削去。

藤丸澪：“……”

遠處的兩面宿傩像是發現了新奇玩具，好整以暇擺出悠哉姿勢，食指一下又一下來回劃過空氣，毫不客氣将藤丸澪剛裝好的腦袋從她脖子上搬走。

經過十多次的試驗，兩面宿傩已經可以确認，她除了最開始使用過那根奇怪的木杖瞬間轉移位置之外，并不會使用任何其它術式。

明明是存在普通的人類，卻能無限次在致命傷之後「複活」。

“哼。”忽然，兩面宿傩就對藤丸澪失去了興趣，下一刻就用術式殘暴将她分化成無數片。

可轉眼一瞬，恢複完整的藤丸澪驟然閃現，她緊握着法杖用力砸向兩面宿傩！

「轟——！」

裏梅依舊坐在原先位置上，高擡的右手在藤丸澪動手前一刻釋放出術式，穩穩地保住了中間位置的一鍋湯。

他側眸看了一眼失去目标的藤丸澪，接着低頭，面不改色繼續專注烹饪今天的午飯。

——生氣了啊。

也是。如果不是因為生氣，她也不會“殺”回來，窮追他們不舍。

裏梅非常清楚兩面宿傩與人結仇的能力，也清楚記得那些前來尋仇的術士最後死相。

想到少女也會像那些人一樣迎來醜陋的結局，裏梅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條直線。

視野失去目标的藤丸澪，身形速度極快離開原地，在她的視線內，她看到了十多次搬走自己腦袋，被兩面宿傩壓縮繃成一條極其細長如空氣般通透的「絲線空氣流」——

藤丸澪猛地下蹲避開對準自己脖頸處的絲線，柔軟、在陽光映照下透出溫暖金色的發絲高高揚起，避之不及，一下子就被整齊削去！

看着自己的長發變成短發，藤丸澪嘴唇動了一下。

“……”

裏梅擡頭看向藤丸澪，攪拌湯料的動作微滞。

——宿傩大人的攻擊沒有達到效果。

兩面宿傩剛才一擊和之前十幾次成功搬走她腦袋的攻擊并無任何不同。

裏梅跟随兩面宿傩多年，對此最為清楚。憐憫、故意放水等充滿人性的詞彙根本不存在兩面宿傩身上。

所以……是她？

那個古怪、擁有驚奇不死特性卻又脆弱如同一衆普通人t類的少女，依靠自身肢體的反應能力，成功躲開了兩面宿傩釋放的致死術式？

這怎麽可能！

仿佛為了驗證裏梅所想，藤丸澪下半身忽得被術式平整削去。愈演愈烈的攻擊接二連三襲向藤丸澪——

人類的滾燙熱血噴灑而出，原先少女所站位置，已經再也看不到她完整的身影。

有點糟糕……

——宿傩大人生氣了。

“那些家夥居然做出了這樣無趣的東西。”兩面宿傩顯現在之前座位，冷眼看着藤丸澪破碎的身體，以及她那根最接近自己的手指頭。

“沒有「痛覺」，無論被破壞、撕碎多少遍，都不會對此産生恐懼。無止盡的感覺，真是令人作嘔。在給別人添麻煩這個方面，這些咒術師可謂是竭盡全力。”

“裏梅，走了。”兩面宿傩起身，不看地面的一灘血肉，也不看在混亂中保持烹饪區域整潔幹淨、認真工作的裏梅。

“是。”收到命令，裏梅即刻起身，快速撲滅湯鍋下的火焰就跟上兩面宿傩。

然而兩人前行沒有多久，原本該倒在血泊中的藤丸澪又完好無恙站在他們面前。

這一次，兩面宿傩沒有動手。

緊随其後的裏梅見狀，立刻保持了安靜。

“痛……”

周圍安靜的只有河流潺潺流聲，以及藤丸澪低聲重複了許多遍的詞彙，都精準無誤傳到了裏梅耳裏。

“皮膚被劃破，肌筋膜割裂，維持形貌的骨骼被碾碎，怪異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的感覺，很痛……”

這是裏梅第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存在，明明是在控訴宿傩大人對自己身體造下的疼痛，可話音語調、臉色神情卻平淡得像是在冷靜彙報任務的屬下。

這孩子，大概連哭都不會吧。

裏梅腦海剛冒出這樣的念頭，随行宿傩大人的隊伍就多出了一個身影。

用宿傩的解釋來說就是——

“她跟得上就讓她跟着。”

只是跟得上就讓她跟。

沒有人告訴他，飯菜準備時需不需要多加一人份，住宿城下町時要不要多加一間房。

所幸這些瑣碎事情并不需要裏梅太過糾結。因為每當這個時刻，藤丸澪都會體貼“失蹤”好一陣。直到他們整裝再出發，她那個小小的身影才出現。

對于她這種擅自“離隊”行為，宿傩大人偶爾會冷哼一聲以示不滿。

只是偶爾。

更多情況是戰鬥歸來的宿傩大人對上滿臉失望的藤丸澪，毫不猶豫将她碎成無數片。

也不知道是哪個人類教會藤丸澪錯誤使用失望表情，裏梅并不認為藤丸澪見到平安歸來的宿傩大人是真情實意感到失望。

畢竟……她是唯一得知宿傩大人抛下自己獨自去戰鬥後，會感到憤怒的怪家夥。

她是那麽地在意宿傩大人的安危，怎麽可能會失望宿傩大人的平安歸來？

一定是哪個人類教壞了她，可惡。

“裏梅，收拾幹淨。”

“是。”

裏梅低下頭，速度極快收拾起碗筷，躬身離開寝殿。

兩面宿傩在沒有成為詛咒師之前，是一位貴族。這座坐落在遠離京都的寝殿造就是他曾居住過一段時間的「宅邸」。

當然，昔日生活在這座占有兩町以上面積寝殿造內的侍從現如今已所剩無幾。不過，對于宿傩大人而言，這座寝殿造只是他勉強願意居住一下的「宅邸」，是否寂寥，內裏有無人氣，并不會占據他的時間。

就在裏梅收拾碗筷前往廚房清洗時，兩面宿傩換了一套更加寬松的衣服，離開了宅邸。

藤丸澪發現自己失策了，以為跟着兩面宿傩回「家」就能夠随時蹲守在他的身邊，靜待他的死亡。結果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她才準确意識到宿傩那句“她跟得上就讓她跟着”是什麽意思。

她跟不上。

無數次跟丢獨自外出找強者拼命的兩面宿傩，藤丸澪坐在廊下，幽幽地嘆息。

裏梅從她面前經過，聽到了她的嘆息。

“你追不上宿傩大人很正常。”裏梅冷着臉告訴藤丸澪殘酷的事實。

“為什麽？”跟在兩面宿傩身後的這段時間，藤丸澪被迫學會了許多普通人類對事應有的正常反應。

她望向裏梅的視線裏有茫然。

裏梅：“因為你不是術士，而宿傩大人是非常強大的術士。”

“詛咒師嗎？”藤丸澪并非什麽都不懂，“那些人都稱呼他為「詛咒之王」。”

藤丸澪：“是比普通詛咒師還要厲害的意思。”

“不。”裏梅輕聲糾正藤丸澪，“宿傩大人是最厲害的存在，将他與詛咒師一同比喻，只是因為那些人沒有找到更好的參照物。”

藤丸澪瞪大雙眼看着裏梅。

在裏梅視線中，他所觸及到的是少女不善掩藏的喜歡。

是的，喜歡。

藤丸澪非常喜歡兩面宿傩。

知道自己執着的靈魂居然是這般強大、厲害的存在，她喜歡得不得了！

“所以……”藤丸澪控制住瘋狂跳躍的心髒，出口的發顫聲音頓了頓，勉力維持住平靜後，才繼續道：“我要想追上他，起碼得要成為一名術士？”

看吧，就是有人類誤導了藤丸澪。

——如此喜歡宿傩大人的藤丸澪，怎麽可能會在宿傩大人平安歸來時露出失望的表情？

确認完少女對宿傩大人的心意，裏梅移開視線，颔首回答：“可以一試。”

在沒有任何術式增幅的情況下，藤丸澪曾躲開了宿傩大人的攻擊。或許她擁有學習咒術的才能。

如若真是那樣。讓她學會并掌握使用咒術，好像也不是什麽壞事。

起碼宿傩大人之後不會總是因為她浪費才能的緣故而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