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茨木童子故意告訴藤丸澪錯誤的信息，目送她離去直至走出視線範圍，其立在根小屋外遠望的身影才開始逐漸變淡、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藤丸澪在進入京都城的第一道門時，就被陰陽寮直丁攔下詢問身份來歷。誠然，對方提出的許多問題都是她回答不上來的。于是雙方就僵持在原地，直丁看着她，她看着直丁。忽然直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換了個問題。

“你來尋誰？”

“蘆屋道滿。”

直丁剛才的問題差不多可以算是陰陽寮內常見的暗話。

由于近些年擁有才能的咒術師與陰陽師的增多，他們的式神也随之增多。致使有些不喜歡外出的陰陽師們聚在一起就研究如何将自己式神安全外派，代替自己順利解決麻煩事情。

這項研究一取得成果，京都城內的「陌生身影」陡然增加。

這些面容陌生的拜訪者無一是容顏出色、神情冷漠，時常答不上問題。但某天一位直丁發現詢問他們“你來尋誰”時，對方都能作答，并且答案無一例外都是有名的陰陽師大人亦或是咒術師大人。

聯系前段時間城內傳言與當下怪異狀況，直丁清楚了——

眼前的少女，也是衆多派遣式神中的一位。

只是沒料到道滿大人也會派遣式神代替自己外出呀！

了解清楚狀況，直丁放走了藤丸澪。

藤丸澪初次來到京都，并不知道要去哪裏找蘆屋道滿，于是她詢問了路邊好奇打量她的人類。

“道滿大人的宅邸在那邊哦。”

被藤丸澪詢問的是一位獨自站在街前、姿态端莊的姬君，她臉上帶着溫柔親切的笑容，擡手就幫藤丸澪指出蘆屋道滿宅邸的方向。

“謝謝。”藤丸澪鄭重道謝。

“不客氣呀。”她笑看藤丸澪，一翻手，掌心就躺着一小塊糖。她将糖塞到藤丸澪手中：“吃吧，甜絲絲的。”

“謝謝。”藤丸澪直接将糖放入口中，眸色既往平淡一掃而空，學着對方的形容詞：“甜絲絲的。”

“是吧。”姬君笑着點點頭，對藤丸澪道：“喜歡的話，明天這個時候到這來，我再給你準備一塊。”

“謝謝。”藤丸澪記得茨木的交代，每接受人類一次善意就向其鄭重道謝一次。

姬君眼眸含笑，彎起像天邊月牙一樣的弧度，安靜地揮別藤丸澪。

“晴明，你在幹什麽？”源博雅剛才忽然被晴明指使到小河邊打撈石子，現在撈上幾塊石子回來，就看到晴明露出往常暗算他人成功後的表情。

“遇到了道滿大人家的有趣式神，和她聊了一會。”安倍晴明從源博雅手中拿過石子，将自己整體的男性氣息完全掩蓋，徹底僞裝成了女性。

“喂——。你不會是在打蘆屋道滿家的式神主意吧？”

“博雅大人是在開玩笑嗎？還是說我看起來像是會奪人所好之人？”

“……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注定沒有任何可信度。”

“呀咧呀咧。博雅大人還是……”

一針見血。

是的，他留意到藤丸澪的時候，就想要她。

試問……

稀有式神，誰不想要？

-

蘆屋道滿剛下朝回來就在門口聽到侍從彙報派遣式神歸來的消息。

“派遣式神？”蘆屋道滿挑起眉，高大的身影逆着光，遮擋下映照在侍從卑微身形上的陽光。

蘆屋道滿的影子瞬間充滿壓迫力，侍從立感不妙，把頭低得更低，背脊也彎出了完美的弧度。

“貧道怎麽不記得有将式神外派？”言畢，不待侍從開口，蘆屋道滿嘴角溢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有意思，居然會有人用這般拙劣借口接近貧道。”

侍從維持着躬身姿勢不敢随意亂動，直至高挂的陽光溫度驅散所有寒冷，他才緩緩直起腰，後怕地看了眼大門。

“你就是貧道派到外面處理事務的式神？”蘆屋道滿邁步順着陌生氣息來到庭院，一眼就看到端坐在涼亭內等候的嬌小身影。他上前，站在少女面前定住，就開門見山詢問。

聞言，藤丸澪擡頭，望着擁有黑白兩種發色的蘆屋道滿，認真回答：“不是。”

蘆屋道滿與表情認真的藤丸澪對視片刻，一雙仿若能看透世事的銳利眸子微眯，旋即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藤丸澪眨眼：“什麽。”

蘆屋道滿笑着放出一名式神，“仔細看，你和貧道的式神确實無任何區別。不論是面部表情，還是對外界事情的反應。再加上都不會主動開口自解身份……”

“如此特性——想來路上就算被攔下詢問，找貧道有事的你頂多回答對方貧道名字。加上這座城內的人類心裏都藏着事，明明對事情存有疑惑，卻又都習慣用自己的‘智慧’去理解。嗯……”

蘆屋道滿嘴角笑意嘲諷，一拂袖，身姿潇灑坐在藤丸澪對面，“也難怪你會被認作貧道的派遣式神，被侍從安排在涼亭內靜坐待等貧道歸來。”

藤丸澪：“……”

“言歸正傳。”蘆屋道滿擡了一下手指，被放出來與藤丸澪形象接近的式神朝他躬身行完一禮，就如離弦之箭般飛速離去。

蘆屋道滿近些年在京都的名氣穩穩壓過安倍晴明，許多貴族、平民但凡家中出現怪事都會來尋求他的幫助。

他也不是毫不近人情，只要報酬到位，事無大小，他都會親自前去處理。

蘆屋道滿視線再次掃視藤丸澪——身着裝束明顯來自京都外，這也能被錯認成自己的式神？且不僅一路暢通無阻進入京都，還被侍從直接帶入家中……嘛，也算是有點“本事”。

“你找貧道，所謂何事？”

“為什麽世物死後沒有靈魂。”

就算被叩門者奪去記憶，她也沒想過要主動前去找叩門者——只要她還具有意識地「活着」，叩門者就會再來找她。

她需要做的是，等待……以及在下一次叩門者找到自己之前變強，并一次性取回對方從自己身上奪走的記憶！

但是，叩門者的學習能力非常強。其在神代學會使用魔術之後，就像直達到了永不枯竭的魔力源一樣，超規格攻擊魔術一個接着一個，牢牢壓制魔力儲存有限的她。

想要戰勝那樣的叩門者，她只能選擇變得更強。而選擇變強，她就需要儲存更多身具不同能力的容器。

只要容器足夠，她就還能與叩門者拼死一搏。然而……

這個世界的亡者并沒有靈魂。

藤丸澪問完蘆屋道滿，周圍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滞。她甚至看到了在空中扇着翅膀飛起的蝴蝶姿态僵硬停在了半空。

再一眨眼，蝴蝶又姿态自然。

仿若剛才一瞬，只是個錯覺。

“可以為貧道更加詳細地描述當時情景嗎？”蘆屋道滿将雙手收入寬大的袖子內，面色認真。

“在咒術師與詛咒師的戰場內，有很多的亡者都沒有靈魂。”藤丸澪逐字逐句緩緩道來。

她的話音剛落，蘆屋道滿就聽明白了。甚至，他還根據藤丸澪的狀況，推測出她所到達的是哪個戰區。

自從詛咒師裏冒出一位名為「兩面宿傩」之人後，戰場內沒有亡者靈魂的情況時有發生。毫無疑問，這皆是因兩面宿傩的特殊咒術而起。

只是，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孩t子，居然在兩面宿傩出現過的戰區活了下來？還順利到達了京都？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語氣篤定地對亡者靈魂的有無進行了判斷……

難道這個孩子的雙眼能夠直接看到「通透世界」？

認知到藤丸澪遠沒有她外面看起來那般簡單後，蘆屋道滿悄聲無息改變了自己此前待事一貫做法——就算藤丸澪給不出足夠報酬，他都會幫她。

“觀察”她！

蘆屋道滿銳利雙眸微垂，語調緩緩而道：“沒有離體的靈魂，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對方還活着。”

他曾經也與兩面宿傩正面相搏過一場，可他卻在對方戰意最濃烈之時，用術式脫離了戰鬥。

倒不是打不過，只是沒有必要傾盡全力去跟一個要将咒力爆發到突破點然後果斷自裁的瘋子戰鬥。

蘆屋道滿從來都不是什麽善人，兩面宿傩的圖謀他一眼就能看穿。因而絕不會浪費一絲靈力去幫助對方達成夙願。

藤丸澪聽到蘆屋道滿的解釋，立刻搖頭：“沒有活着，全都死了。”

“那麽，對應已經确認對方死亡卻沒有靈魂浮現的狀況，我們開始進行詳細的分析。”蘆屋道滿抽出揣入袖中的手，一張符紙穩穩被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你能看到貧道這符紙上的「氣」嗎？”蘆屋道滿将符紙平放在兩人位置中間的木板。

“嗯。”藤丸澪看到了白色符紙中心有一團紅色的氣體，“在中間位置。”

蘆屋道滿點點頭，用力壓下看向藤丸澪忽然變得灼熱的視線，讓目光集中在中間位置的符紙上，“現在貧道就将符紙比作活物，而活物中的氣即為靈魂。用以形象解釋貧道接下來的分析，你且看仔細了。”

“我知道了。”藤丸澪正襟危坐。

“第一，當前屍身出現的地方并非死亡地。靈魂離體後就停留在了死亡地，屍身被人為運到另一個地點。”

話落，紅色氣體從符紙上離去，停留原地，而符紙則被蘆屋道滿用術式操控到了另一邊。

在戰鬥中，咒術師和詛咒師正面相沖，被甩起狠狠地抛到遠方之事常有發生。

藤丸澪看了眼出現在腳邊的符紙，又看了眼一下子就能找到的氣體，搖了搖頭，“不是。”

她确定，戰場區域，沒有一個靈魂。

蘆屋道滿擡眸看了她一眼，繼續道：“第二，當死亡瞬間發生，靈魂受攻擊術式影響，被留在了其它空間。”

蘆屋道滿這個比喻是指咒術師被兩面宿傩領域空間所殺，靈魂被他的空間帶走。于是他又拿出另一張符紙，模拟了戰鬥，氣體自然被另一張符紙攜走的畫面。

可藤丸澪還是搖了搖頭，“不是。”

戰場上的亡者數量很大，能夠裝下那麽多亡者靈魂的只有「裝置」。

不論是咒術師，還是詛咒師，本質都是人類。

人類不是「裝置」，是無法随身攜帶如此龐大數量靈魂的。

就算是叩門者，也不能。

“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了。”蘆屋道滿嘴角微揚，語調嘲弄：“那些亡者的靈魂，都被擊散了。”

藤丸澪怔住。

“術士與非術士不僅活着的時候存在差別，死後靈魂更是如此。”蘆屋道滿收起所有的符紙，嘆息般繼續講解：“術士的靈魂比非術士更容易被術式攻擊。”

“尋常術士如果死于戰鬥，生前全部力量都達不到抵禦對手攻擊，那麽在死後，其對手只需要稍微動一下，引起四周靈力起伏，就足以讓亡者靈魂潰不成形。”

“而你，正好是在術士戰場中看到的那些亡者。諸如此類多名術士輸出各種術式之地，都會造成巨大的靈力起伏。這得要是非常強大的術士才能扛得住那樣殘酷的環境，保留下靈魂。”

充滿試探的話語到了最後，蘆屋道滿窺探的視線也穩穩落在藤丸澪身上。

“這也就是說……”藤丸澪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不規則的、用力地跳動，伴随着從尾脊骨猛地竄起一路往頭顱方向沖去怪異、從未體會過的陌生感覺，兩相叫嚣！

它們正在沖頂着自己的喉嚨，瘋狂地想要從緊咬、嚴絲合縫的嘴裏出來……

“保有下來的靈魂，必定很強。”

終于，它們脫口而出。而她……也懂了、明白了這陌生的感覺，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