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身為大妖，茨木的愈合能力其實非常強。

如果不是因為渡邊綱手裏那把刀太過奇怪，不僅讓他的自愈能力失效，傷口處還源源不斷往外流逝生命力，他也不至于落到需要被人類女孩撿起來治療的落魄境地。

只是，藤丸澪……這個弱小的人類，撿到了重傷下的自己。然後用了自己不知道的方法，完全祓除了渡邊綱留在他斷臂上的克制。

茨木猜想不出來藤丸澪到底用的是什麽方法，她看起來和他認知的所有普通人類并無差別。

因為想不通，疑惑困在心間讓他輾轉反側不得安樂，于是，他在被藤丸澪救了之後，就一直保持着人類貴女的形象僞裝跟在她身後，認真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專注到連可以用再生能力修複斷臂也因擔憂會驚到藤丸澪而暫時将之擱置。

可随着相處時間的拉長，茨木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藤丸澪。

從日出到日落，不論身邊發生大事還是小事，藤丸澪臉上都不曾出現任何表情。不同于人類那些上位者，對表情變化掌握到極致的面無表情。

藤丸澪的表現更像是不懂要展現出怎樣的表情。

就仿佛是空有人類軀殼的未知「物品」。

是的，物品。即便她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人類純潔女性才具有的好吃味道，但實質更像是塗抹了一層好吃味道的難啃石頭。

恐怕正是因為這樣的特質，所以藤丸澪這一路上都沒有遭遇到妖怪的窺視，絕對不是因為他跟在身後，亦或是活動位置臨近京都。

“澪。不能光吃肉不吃蔬果，人類太過挑食會長不大的。”茨木跟在藤丸澪身後，見她又下河快速插魚，想到這些天雷打不動的烤魚，他立刻将沿路采摘的蔬果給她遞過去。

懷裏被茨木塞進許多蔬果的藤丸澪疑惑擡頭，“……長不大。”

“意思你就會一直都是這個高度。”茨木詞乏，擡手直接比了比自己和藤丸澪之間的高度。

藤丸澪看着懷裏的蔬果，拿起一個就要啃，忽的被茨木一下子拿走。

後者驚詫地瞪着她：“你吃果子不去皮的嗎！”

看着手中果子被茨木奪去，藤丸澪毫不遲疑拿起另一個……直到她懷裏全部的果子都被茨木奪走。

藤丸澪看了眼空空的懷裏，面無表情轉身去處理她的魚。茨木連忙跟上，“妾身又不是不讓姬君吃果子。”

茨木端莊的貴女形象因為太過震驚藤丸澪的駭人行為而被迫破防了一次，所幸藤丸澪并沒有對自己的言行産生什麽特別反應。

他又立刻端莊回人類貴女的姿态，開始耐心教導藤丸澪如何食用人類的蔬果，“如果直接啃食果子，入口只有幹澀不好吃的味道，必須要将它的外皮去掉，露出內裏。”

“就像妖怪吃人，必須剝掉人類血肉才能吃到最喜歡的內髒一樣嗎。”

藤丸澪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猛地在茨木耳邊炸響！

“姬君怎麽能用如此血腥的例子比喻食物呢！”茨木皺眉，非常不認可藤丸澪的說辭。

雖然、雖然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但茨木還是堅守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将人類貴女扮演得天衣無縫，不論是言行還是思考問題的邏輯模式都比藤丸澪這個人類看起來更像正常的人類。

幾乎不用思考，像是刻入骨血一樣深刻的倫理道德脫口就出。

藤丸澪看了一眼手中木枝插住的魚，再看茨木，“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茨木深深嘆息，“聽好了，澪。你是人類，決不能再說出這樣吓人的話語，尤其是你還想去人類聚集的京都。”

“為什麽。”藤丸澪真情實意表達內心疑惑。

“因為……”茨木一下子沒有提防成功，被藤丸澪認真詢問搞蒙了一下，他把懷裏剝好的果子放入藤丸澪手中，“你看嘛，人類都不會說這樣奇怪的話。”

藤丸澪依舊不解看着茨木。

“就像是人類在收下他人饋贈之物，都會道一聲「謝謝」一樣。這是人類的禮儀。”茨木嘆息，纖長白皙的手指點了一下藤丸澪懷裏的果子，“你要不要先跟我學說一聲「謝謝」。”

藤丸澪想起茨木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向自己表達了感謝，但是……

“你之後收下我的魚，沒有說。”藤丸澪表情認真。

“姬君……感謝也要分場景和對方贈與物品時說話語境的。”

茨木忍不住揉了揉發疼的額角，“當時環境陌生，你遞來魚時用的是不容拒絕的語氣，每一次開口都在打斷妾身的下文。正常人類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說不出表達感謝的話語。”

“你三息內沒有下文，就代表已經說完話了。”藤丸澪不認同茨木的話，她當時有認真數着他的呼吸，“魚涼了，不好吃。傷勢太重，要吃東西。”

茨木怔住。

原來藤丸澪那時是在表達急切與關心。

“姬君還記得自己的家人嗎？”誤會解除，知道不能用正常人看待藤丸澪的茨木主動彎腰幫她搭建烤魚架子，并接過烤魚的工作，讓她到一邊吃果子。

“家人，不知道。”藤丸澪知道部分人類用詞，也掌握人類的基本生活技能，清楚人流血過多會死，生病要及時找醫生，累了休息要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可是……

她也只是有時候表現得很像人類，僅此而已。

被「叩門者」奪走大部分記憶的她，竭盡全力都想不起來是誰教給了她這些，又為什麽要教授她這些。

“姬君，沒有家人？”茨木是故意提問最容易觸碰人類軟肋的話題，可是藤丸澪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應該是……有的。只是我的記憶，被奪走了，不知道。”

聽懂話語的茨木神色嚴肅，再次細致打量起藤丸澪，仍還是沒能在她身上發現剝奪之類術式的痕跡。

“不知道記憶裏有什麽，卻知道自己的記憶被奪走，這可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啊。”茨木佯裝喟嘆，靜悄悄地觀察着藤丸澪。

“我不知道。”藤丸澪不知道什麽叫做「痛苦」，就算她被奪走記憶，不知道到哪裏才可以找到叩門者取回被帶走的記憶，也不曾感覺痛苦。

或許正是因為那段記憶的缺失，才致使了自己對此産生的一系列情感都一同缺失。哪怕記得自己弄丢了很珍貴的東西，也沒有什麽特別實質的感受，更不要提為之痛苦了。

“什麽都不知道，卻記得要去京都？”茨木放棄觀察藤丸澪。

“去京都。”藤丸澪的視線一直都在前方。

茨木：“……”

明明記憶都被奪走了，卻還記得要去京都，這事不對勁！

想到京都裏一群泯滅“人”性，把非人踩在腳底下随意踐踏的咒術師和陰陽師，茨木再看藤丸澪，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孩子……該不會是京都中哪位術士的「式神」吧？

在茨木思考事情的時候，藤丸澪已經填飽了獨自，她起身嗅了嗅空氣，認準方向繼續前行。

見狀，茨木立刻把火滅了起身跟上藤丸澪。

藤丸澪側身看了一眼跟上來的茨木，神情毫無變動。

“妾身只跟你到京都根小屋。”

聽完茨木的回答，藤丸澪放慢了腳步，以照顧身受重傷、身體虛弱的茨木。

如果不是後者曾在路上強烈拒絕自己将她背起來前行，提示只需要她放慢腳步與之同行，藤丸澪自己是不會想到還有這麽個的體貼辦法。

她不過是某個「神」投遞在這個世界、用以保存人類史的“球形裝置”。

為了保證她在世界上能夠順利展開工作，「神」賜予了她能夠融入人類社會的正常外貌，不死的基礎屬性以及保存亡者靈魂的被動技能，而這個被動技能又能變成她随時幻化成靈魂生前形态并使用其能力的主動技能。

她所能夠保存的「亡者靈魂」不局限于人類，同理，她能夠幻化出的靈魂生前形态也不局限于人類。

但要促使幻化與使用對應能力之事的發生，還有個很重要的前提——容器裝置即藤丸澪自身，體內得要确實儲存有該亡者的靈魂。

也不知道梅林将她扔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明明初始地點屍骸遍地卻沒有一個靈魂能夠被其儲存。

她隐隐覺得自己目前情況不太好，于是在聽到森林裏小妖怪讨論咒術師與詛咒師戰況時提起京都有位知曉萬事t的陰陽師，便毫不猶豫決定要去京都，尋找那名陰陽師。

茨木早習慣了藤丸澪的沉默，在快要到京都根小屋前，他開口喚住了藤丸澪，直至後者轉過身來面對自己，他才繼續話題：“姬君在京都有認識的人？”

“沒有。”

“那你到京都後打算在哪落腳？”茨木問完，忽然想起有關于藤丸澪的一件事，料到她應該沒有常駐京都的打算，就又換了個問題，“姬君到京都，是要找什麽人嗎？”

“陰陽師。”茨木後一個提問，藤丸澪毫無遲疑地回答了。

茨木福至心靈：“是因為記憶的事情？”

“嗯。”

“不知姬君是否方便告訴妾身，你要找的是哪一位陰陽師？”

哪一位？藤丸澪只聽過妖怪們提起有這麽一位知曉萬事陰陽師，并不知道其名，更不知道對方是男還是女。

“妾身很好奇，那位陰陽師有什麽特別的地方，竟能讓姬君不遠千裏徒步來尋？”茨木極其耐心地誘導藤丸澪。

特別的地方？

藤丸澪神色認真：“知曉萬事。”

“「知曉萬事」……”茨木臉上挂起溫柔親切的矜持笑容，點點頭仔細分析：“原來姬君要找的陰陽師是「蘆屋道滿」大人啊。那位陰陽師大人享譽京都，确實是一名非常厲害的人物。”

藤丸澪暗暗記住蘆屋道滿的名字，對茨木道完謝之後，見他沒有再出言“挽留”自己，她也就轉身，頭也不回地邁向京都城。

茨木就站在通往京都根小屋的道前，笑意深長地目送藤丸澪進城，從始至終都沒有跨出朝向根小屋之道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