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女夢

001 神女夢

阿芙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夢裏有一位穿着素白曲裾的美貌少婦。少婦及其一家人都被關在了進出無門的城裏。

少婦的婆婆,在那個年代應該稱為姑氏,頭發已經全都白了,拉着少婦泫然欲泣地說着:“阿宓,能救整個袁氏的只有你。”

少婦驚喜卻又惶恐地反問:“姑氏何意?”

白發的老婦随之落下淚來,淚痕蜿蜒在有不少褶皺的臉上,慘淡又可憐。

老婦沉痛地又道:“阿宓,你有這世上無雙的容顏……”

後面的話,老婦因為哽咽沒再說下去。

可是少婦已然明了。少婦溫柔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瞠大,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雙手發顫,櫻唇一張一阖,似乎想要辯解什麽,但終究只是無話可說。

少婦雙目緋紅,滿眼都是氤氲的霧氣,低聲道:“姑氏,阿宓明白了。”

少婦話罷,不再拘泥于世俗的禮節,既未向老婦行禮,亦未向老婦言明,便直接蹒跚着步子轉身往寬闊宏偉的前堂之外走去。

少婦已然看不太清眼前的景致。

她只是無用地想着,自己當初滿心歡喜地嫁來袁府,不及三年,袁府傾覆,她一個世家貴女卻要如娼妓一般被人饋贈、任人玩耍。

不。

若只是普通的娼妓,還沒有如此大能夠救整個袁氏的用處。

少婦凄然地笑了,本該明媚若花開的容顏,此時只餘殘敗。

她走過廊庑,越過河池,沒有理會一路上無論是恭順向她行禮的侍婢,還是着急收拾東西逃命的仆役,徑直回到自己的卧房。

她将木門緊緊地關上,并用木栓鎖住。

不遠處的屏風後面,赤漆的衣桁上挂了好幾條粗韌的腰帶。

少婦又在想,既然大家都已身陷囹圄,要麽死,要麽遭受屈辱。那倘若她先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管這個家其他人的生死存亡?

少婦選了最粗的一根腰帶,來到外室的橫梁下方。周圍沒有可以用來踮腳的板凳,她就穿着繡履踩在桌案上。

少婦把臻首塞進绫羅的那一瞬,明黃的绫羅,将少婦的膚色映襯得瑩白若雪。

少婦回眸一笑,有傾國傾城之色,似是望向阿芙,又像是穿過阿芙望向其他什麽。

少婦小聲地說着:“若是有來世,我再不要做甄宓。”

阿芙大聲地呼喊:“不要——”

随後,一陣失重的感覺,阿芙跌坐到地上,頸項間傳來被勒過的鈍痛,呼吸也變得十分困難。

阿芙大口地喘着粗氣,如若從夢中驚醒。

可是,她張開雙眸,眼前是一間雕梁畫棟的古代屋室。木門上雕镂着翠鳥祥雲紋樣。

阿芙的手邊摸到一條斷裂開來的明黃布帶,布帶更遠處是一張被掀翻,茶具滾落得到處都是的卷足長案。

長案的盡頭又有一扇糊着絹紗仍能透光的窗牖。

阿芙再回頭望自己身後,一張三疊的山水圖屏風。越過屏風,依稀可見輕盈的藕色床幔。

這不是阿芙的家,也不是阿芙記憶中有過的任何地方。

倒更像夢裏那個阿宓的卧房。

阿芙使力支撐着地面,想要站起來。但她實在筋疲力盡。她的呼吸仍然沒有平複。

門外突然傳來疾呼:“夫人、夫人——”

“不,女郎——”門“轟”地一聲被人撞開了。

出現在阿芙眼前的是一個十七八歲長相可愛又甜美的少女,瞪着滿是淚水、大大的杏眸,撲倒在阿芙身邊。

少女顫顫巍巍地想去撫摸阿芙頸間的紅痕,哭泣着厲聲道:“欺人太甚!女郎,他們袁氏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們跑吧,跑回中山去。等見到公子,他們就再不敢欺負我們。”

少女又怕會讓阿芙疼,緩緩地縮回手。

阿芙不明所以地轉眸看少女,整個人還處于窒息的痛苦,和共感夢中那個阿宓的悲痛中。

阿芙來不及思考更多,懵裏懵懂地點了點頭。

少女急切地又道:“女郎,我來的時候觀察過了,後院的柴房附近正是一片混亂,府上的仆役和侍婢都在争相收拾行囊準備逃命。我們可以攀着那棵梧桐,翻過院牆,逃出袁府。”

“等到了大街上,喬裝改扮混入百姓中,定不會被曹軍發現。”少女似乎已經想好了一切。

阿芙就像只牽線木偶一般,被少女支使、幫助、牽引着換上一身最不顯眼的灰青色裙裾。頭上的釵環首飾也被拔去不少,只留下一根純白的羊脂玉簪。

兩人趁着府中混亂,不聲不響地跑到後院柴房的梧桐樹下。

梧桐樹種在花圃中,還是少女先行分開虬枝別桠,才領着阿芙穿行靠近。但即便如此,阿芙的手背、腳腕還是被劃開好幾道血口子。

阿芙吃痛,更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真實在經歷這一切。

阿芙與少女站到樹下。

這梧桐樹顯然被修剪過,粗杆上并沒有太多橫枝。阿芙一時爬不上去,少女就趕忙屈身,用自己的雙手墊着阿芙的腳,幫助阿芙往樹上攀爬。

阿芙到了樹上也沒想很多,直直地順着樹幹找尋外牆的位置。

好不容易爬上外牆,可以看見外面街巷的景色。阿芙只覺得腦袋更昏沉了,到處都是青磚綠瓦矮牆,并沒有任何記憶中的高樓大廈。

阿芙想找人,看其他人的裝扮,但是街巷的遠處空空如也。

倒是近處依稀有鐵片撞擊、衣袂磨擦的“簌簌”聲響。

阿芙垂頭望下去。

與阿芙四目相對的是一個身形颀長,挺拔站着的俊逸少年。少年一身靛藍,刺繡了白色梨花的勁裝,雙腕都嚴絲合縫地束了袖。

少年瞧着年紀不大,還梳着幹淨利落的高馬尾,本該是朝氣蓬勃的模樣。可以一雙鳳目冷冷得像是冰刀,擡眸看向阿芙,先是皺眉微瞋。

而後一愣。

阿芙也愣住了。

隔了好半晌,阿芙身後的少女追趕上來。

少女見阿芙不動,好奇地詢問:“女郎,你怎麽……”

只是少女話音沒落,順着阿芙的目光往下望,那牆角哪裏只有一個年輕明媚的少年郎,還有一列威風凜凜穿着黑衣玄甲的将士。

将士們手上的刀劍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阿芙剛要反應過來,少女失聲大喊:“曹、曹軍……”

并非是少女見多識廣,而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曹軍虎豹騎着黑衣玄甲。

少女害怕得快要哭出來,匆匆拽着阿芙,催促:“女郎,快走,我們退回去。”

阿芙卻是沒動。

她呆呆愣愣的,那牆下的少年則是已經回過神,又在蹙眉地看看阿芙,看看阿芙旁邊的少女,啓唇詢問:“你們是誰?賊子,還是這袁府中人?”

少年的聲音清朗,又帶了幾分如玉一般的冰潤。

好聽,但太冷了些。

阿芙語出驚人地反問:“你是誰,你們是在這表演嗎?”

阿芙話音剛落,那少年已經擡手去拔腰間灰柄銀刃的長劍。長劍摩擦劍鞘,發出“刺啦”的聲響。

旁邊的少女倉皇地擺手,解釋:“別別別,小将軍饒命,我們是這袁府中人。”

“我家女郎,不,夫人,更是這袁府的主子。”少女見少年還沒有要收劍的架勢,立馬鄭重其事地補充。

少年這下倒是收回了劍,目光依舊冷淡地看着她們,“你家女郎是袁府的什麽主人?”

阿芙則是更為吃驚,聲音蓋過了少年,質問:“什麽袁府,什麽夫人?我不姓袁啊,又怎麽成了袁府的主人?”

阿芙總算清醒過來。雖然她依舊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但是大腦俨然可以思考。

她總該不可能是穿越了吧?

少女十分困惑,且不可置信地看向阿芙。不過,考慮到危險當前,少女還是先回答少年,道:“我家夫人乃袁家二公子袁熙明媒正娶的發妻。亦是中山無極縣甄氏的女郎。”

“袁熙?”少年譏唇而笑,“那個酒囊飯袋嗎?”

少年邊說着,邊繼續擡眸望向阿芙。

每一次看向阿芙,少年的眼神都會有一瞬的遲疑。少年又問:“你叫甄什麽?”

“甄……”阿芙說不出話來,甄芙嗎?

少女趕忙又替阿芙作答:“我家夫人名喚甄宓,在河北有洛神的稱號。”

“洛神?!”阿芙與少年異口同聲。

這時又有另一個年輕脆生的嗓音響起,“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纖得中,修短合度。”

“兄長,你看,我就說這世上有堪配我這幾句美貌的神女。”

“這位阿姊可不就叫洛神嗎?”

阿芙、少女與少年同時轉眸向那緩緩走近的另一少年望去。

另一少年比眼前的少年還要小些,看上去剛十來歲,粉面玉琢,一雙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唇紅齒白,清秀可人。

阿芙望見他,只覺得這是一個極漂亮的孩子,頓時心生好感。

阿芙重複着他的文辭,“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弟弟,你的文采很不錯……只是,這兩句怎麽這麽耳熟。這、這不是……”

阿芙突然瞪大眼睛。

《洛神賦》?甄芙……甄宓?

阿芙的手沒再趴穩面前的高牆,整個人直直地摔下去。

少女凄厲一聲:“夫人——”

小少年的面上也露出擔憂之色。

唯有年長些的少年面露不屑,輕哼道:“正好,省得我派人把她羁押回去。”

阿芙覺得,這應該還是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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